知己

    黛玉随符母一起前去温泉山庄休养,符母本欲带上亲女儿,符氏却推辞不肯。

    符母还纳闷“姑爷又不在家,她有什么可忙的长公主是我见过的最大方的婆婆了,媳妇儿虽年轻,她也不拘着,从来不让她们站规矩的。也不知道她怎么就这几天着实不便出门,得在家里了。”

    黛玉道“兴许正是因姐夫不在,家里上下需要姐姐打点,才离不得人。”

    “哪儿有什么离不得的。”符母一向洒脱,“硬把事往自己身上揽最累了。”

    采薇笑道“长公主金枝玉叶,谁也不敢拿俗务烦她,姑奶奶是殷家的长媳,将来就是当家奶奶,可不得劳神费力么”

    符母听了十分喜欢倒不是采薇说她女儿的那句“当家奶奶”奉承到了她,而是她都没有教,黛玉的丫头便自然而然地改口,不叫“追大奶奶”而是“姑奶奶”,这份眼力见识就不错,这些细枝末节处,便能显出玉儿和她这个干妈亲密,也看得出来她管教丫头们有一手。

    世人惯会以貌取人,只看黛玉的脸,便觉得她体弱多病,必然不食人间烟火,哪里晓得她心思灵透,对家中事务什么都明白呢只是符母并不是个低调的人,裕汤山上亦有别家的别馆山庄,如今正是泡汤的时节,许多人家也趁着不年不节的空当儿出来玩几天,便有亲朋来请符母去打牌说笑。符母便逢人夸一夸她新收的干女儿,等着别人赞黛玉漂亮知礼、灵秀贴心,她便十分得意。

    母女二人正在裕汤山悠闲自得呢,忽然符氏的陪房找过来,向符母借解淤消肿的药丸,符母忙问出了何事。谁知却是殷追替殷适打完官司回来,不知怎么的驸马生了大气,把殷适叫过去,兄弟二人都挨了一顿打。那殷驸马可是上过战场杀过贼寇的,手劲岂是一般人挨得住的虽然未下死手,也够他二人受得了。

    殷追是符母的亲姑爷,殷适也是她一向疼爱的孩子,登时就急了,一叠声地命人去取药,又追问到底什么值得驸马爷动这么大的肝火。

    黛玉亦十分着急,更有不解,殷追是已经做了父亲的人了,驸马就算看着孙子的面也不当轻易打儿子吧更何况殷适还是他侄儿,纵然做伯父的有资格管束,到底隔了一层,一向客客气气的,怎么这次还动起手了莫非他们真犯了什么大错不成可是殷表弟还是个孩子,又能做出什么来

    符母心下不悦,忙派人去打听消息。才知殷适竟有这样大的主张,把张氏布庄的大头分给了殷追。

    驸马原是猜测长子诱骗了弟弟,要请家法,谁知殷适只上前抱住大哥,说一切都是自己的主意,就是要让杭州的舅舅们知道,要是好好待他,他愿意主动给,可要是动手抢了,那他扔水里也不给强盗。驸马看他梗着脑袋不认错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索性两个一起打了。最后还是公主亲自赶到,问明白了情况,也是又好气又好笑,最后一家子坐下来好好聊了聊,重给他们分了铺面的归属,还去宫里问了林满的意见。

    殷适疼得哈斯哈斯地吸凉气,仍然态度坚决,一定要把大头分给大哥,不然就是公主和驸马要逼他做言而无信的小人。最后无法,张氏布庄在杭州的十七间铺子,官司打下来最大的那间总店要归张舅舅,剩下的十六家,兄弟二人一人一半。待殷适长大成人,殷追更得替他张罗大小事务,不论是考学还是娶亲,但凡明哥儿有的,都得给殷适更多更好的。殷追忙不迭地答应了下来,殷适还嚷嚷着他们都说好了的,险些又挨上两下子。

    符母听得瞠目结舌,竟生出了和驸马一样的念头来别是女儿女婿骗了小孩子吧否则,那么大的家业,说分人就分人了

    倒是黛玉明白,殷适可能会向形势妥协,但绝不会被人蒙骗。别看他年纪小,主意却大,一开始大头归殷追的分法肯定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但到底是为何她也不难想到,那日表弟应承了姑母,说给她找个体贴又厉害的干妈,转头就谈成了,符氏那日表现得也确实太热情了些她一阵心悸,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莫非表弟为了给她寻个干妈,真把母亲生前辛苦支撑起来的家业拱手让人

    他为何不告诉她

    若她知晓,宁愿一辈子受荣国府那些下人的白眼,也好过要他替自己做这个牺牲。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黛玉又气又急,立刻写下一封信来,又唤来采薇“你赶紧回一趟林家,叫你爹爹开库房看看,有什么能用的药,都给表弟送去,还有这封信。”她嘱咐道,“派最可靠的人送去表弟手上,吩咐清楚了,不许让殷家任何人瞧见。送过去了以后,来回我的话。”

    采薇一见姑娘的脸色,就知关系重大,当下什么也没问,立刻就去办了。

    至晚间柴二方送了信回来,气都喘不匀,双手递上了殷适的回信,采薇忙接过来,奉给黛玉。

    黛玉也着急,裁信的手都有些颤抖,好容易拆了来,却是厚厚长长的几页长信,开头先矢口否认了是为了给黛玉拜干亲才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举

    “林家四十列侯,舅舅更是天子近臣,监管扬州盐商,弟不过薄有家资,再年轻狂妄,也不至于来姐姐面前摆阔气”

    黛玉情知张家布庄那么多铺子,绝不是“薄有家资”那么简单,但殷适这话也确实说得贴心,令她急躁的心绪平缓了不少,才能耐着性子往下读

    “其实铺子分给大哥八成这种话,不是说给大哥听的,是说给判案的知府大人和夺我家财的舅舅、倒戈向他人的伙计们听的。

    倘若我不作此举,只因舅舅姓张,而我娘亲是女子,纵然全杭州都知道张氏布庄是我娘亲一手创立,知府也会和稀泥打圆场,顶多判个一半一半,我到手也还是七八间铺面,只是伙计们多半离心,我此刻年轻,又远在京城,如何镇得住人只怕舅舅振臂一呼,他们就全涌向那一边,只留个空铺面给我,怕是库房里都要被调换成旧品次品,到时候我手上只余这些,又有何用

    但若铺子归大哥,便又是另一种说法,舅舅知道他是在和殷家长房长孙、公主之子打官司,他还敢那般嚣张么知府也似乎一夜之间不再左右为难了。就是那些伙计们,好像也忽然乖顺了。

    我深知兄嫂人品,必不能真的只分我一二成。只是他们也比我想象得大方得多,我原以为他们会乐意分我三四成呢。如今我到手仍是八间铺子,却不必担惊受怕,大哥手下能干的管事众多,择一二忠心的去杭州,我便可狐假虎威,安心读书。

    可若没有此举,眼睁睁地看着铺子被判给舅舅,自己手上的几家再渐渐被他想招数收了去,那岂不是人人皆知我软弱可欺便是杭州的地方官,怕是也要觉得我不过如此,殷家旁支,不足为惧。

    姐姐是知道我的,总有一天,我要回杭州去,亲手了结一些旧事。若给我的仇家和旧日亲朋留下那样的印象,日后怕是成不了事。

    我就是要让故人们知道,我就不是个能妥协的人,便是自己一分钱都拿不到,我也不能让小人得逞。

    与其说是为了给姐姐拜干亲,倒不如说,我是想通过此举,让自己和大哥,和伯父家的联系更紧密些,表姐因此认了符太太做干妈,实是意外之喜。”

    黛玉读到这里,笑骂了一句“干妈可是也想收你的,你自己回绝了。”

    谁知继续往下读,却正是说此事的

    “我已被太太收为义子,再拜干妈,难免怕太太多想。况且姐姐知我所求,未来前途未定,吉凶难料,符夫人是脂粉堆里的豪侠,可为姐姐遮风避雨。只是我所经历的,非得是我们太太这等同样经历过至亲枉死的巾帼英雄才能懂。我有太太这样的义母已足够,实在不敢也不能因为符太太的慈爱之心就吓她老人家一跳。

    当日与表姐同来京师,也算有同行之谊,彼时我失怙恃,卿别慈母,同病相怜,也算浩阔江浪里的一份慰藉。我若说起为父母报仇之类的话,总有人劝我放下,让我好好地过我的日子,或是轻视我,觉得我干不成,或是觉得我小小年纪便心思重,日后必是个狼心狗肺的。唯有太太支持,表姐亦不惧我,待我一切如常。从此我便知,我可以什么都和表姐吐露。

    利用大哥替我守住家业,这样的话说出来,怕是又要有人觉得我可怕了。不过我想,把实话告诉表姐也无妨,表姐必不会疑我惧我,反而只会说随我高兴。心头压着这些念头,我也不安稳,告诉了姐姐,心里还舒服了些。

    只盼姐姐不必忧虑,我虽年轻,还不至于要把事情推到姐姐头上,说是为了姐姐才做此牺牲况不过是如今最好的选择,实在算不得牺牲。”

    林黛玉合上信纸,命采薇端过火盆来,自己亲手烧了,免得表弟那些借大哥之势的话叫旁人知道,要被说城府深、好算计。

    她心道你既知我思虑,那我也不得不做一回你的知己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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