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芳阁今日来了贵客,早早就摘了灯笼紧闭大门,阁内歌舞升平,每个人都卯足了劲儿往主位前凑,主位上的人却提不起兴致,只是百无聊赖地靠在椅背上喝酒。
“你再不抬头看一眼,小郎君的眼睛都要瞎了。”坐在一旁的冯乐真悠然提醒。
祁景仁一顿,抬眸便撞上了一个俊秀少年的视线,少年小脸一红,急匆匆低下头去。
冯乐真笑了一声,正欲开口说话,便听到祁景仁道“都退下吧。”
舞乐声顿歇,众人面面相觑,不出片刻便全都离开了。
屋子里总算清净了,祁景仁蹙着眉头,突然侧身正对冯乐真。
冯乐真神色淡定,慢悠悠地夹了一筷鲜笋。
“并非时令菜,却也如此鲜亮,可真是难得,”她缓声评价完,还不忘邀请祁景仁共赏,“祁副将也尝尝”
祁景仁哪有心情吃这些东西,对上冯乐真的视线后直接了当地问“殿下特意叫卑职前来,不止是为了吃饭吧”
“当然不是。”冯乐真答得很快。
祁景仁面色缓了缓,正欲开口说话,就听到她又道“谁会为了吃饭来这种地方,自然是为了欣赏美色。”
祁景仁“”
无言许久后,她绷着脸起身“殿下若没有正事,卑职就告辞了。”
冯乐真拿来一个新盘子,夹了笋子递给阿叶“你尝尝,是不是很鲜。”
阿叶答应一声接过,三两下吃完惊呼一声“竟不比宫里的御厨做得差。”
“可见即便是百姓口中的荒蛮之地,也并非没有半点过人之处。”冯乐真浅笑。
阿叶点头,犹豫一瞬道“殿下,奴婢还想吃。”
冯乐真失笑,又亲自给她夹了些。
这两人自顾自说话,全然无视了祁景仁,祁景仁觉得自己是疯了,今日才会来赴宴,于是板着脸扭头就走。
“殿下,奴婢听闻竹子六年才破土成笋,笋三日便可生长成竹,想吃到这般鲜嫩的笋子,就得在破土的第一日采摘,可第一日的笋又不起眼,采摘之人又如何能及时找到它”阿叶无视转身离开的祁景仁,好奇地询问。
冯乐真轻笑“自然是有其他竹子做指引。”
“竹林做指引”阿叶惊讶,“奴婢没听错吧,竹子会指引采摘之人去找竹笋”
冯乐真“是啊。”
“怎么可能呢”阿叶仍在震惊。
“有什么不可能的,你既知道笋三日便可生长成竹,就该知道旧竹不如新竹茂盛,阳光雨露土地,都争不过新竹,每有一棵新竹长成,势必就有一棵旧竹被挤到一旁”
祁景仁的脚步越来越慢。
冯乐真仿佛没瞧见,只专注地与阿叶说话“运气好了还能苟延残喘,运气不好的话,就只能看着自己的根系被缠断,叶子被遮挡,竹身被穿透,最后落个干枯折断的下场,若你是旧竹,
是眼睁睁看着新竹成长,还是在它还是笋的时候,便想法子让它夭折”
阿叶一脸恍然,随即惊讶地看向主位的祁景仁“祈副将,你不是走了吗”
“还未尝到殿下说的鲜笋,怎好贸然离开。”祁景仁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低着头将盘中的笋扒了大半到自己碗里。
冯乐真微笑“慢点吃,注意仪态。”
祁景仁本想说他们营关不像京都那样讲究,但话到嘴边对上冯乐真的视线,又老老实实用膳了。
好不容易把一碗笋吃完,她又想开口说话,冯乐真垂眸抿了一口茶“本宫初来营关时,还觉得你这些年长进不少,人也成熟稳重了,可几番相处下来,才发现你与从前没什么不同,还是那般毛躁,轻浮。”
冯乐真停顿一瞬,抬眸看向她,“与从前没什么不同。”
“殿下若知道卑职这些日子都经历了什么,便不会这样说了。”祁景仁神色凝重。
冯乐真唇角浮起一点弧度“你能经历什么,无非就是哄好了镇边侯连升两级,又因这次加俸银的事在兵士们跟前露了脸,以至于某些人存不住气了,便暗地里给你一些亏吃罢了,有镇边侯在,他们哪敢动真格的,你经历的那些又算得了什么”
“卑职不比殿下,没见过这么多大风大浪,单是这些小亏,就吃得够憋屈了。”祁景仁眉头紧皱,仿佛能夹死几只苍蝇。
冯乐真倒是喜欢她的坦率“行了,别烦心了,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祁景仁眼眸微动“殿下有法子帮卑职”
“本宫凭什么帮你”冯乐真踩着她的尾音问。
祁景仁一顿,突然说不出话了。
是啊,凭什么帮她,她如今虽然与冯乐真往来还算密切,但从未给过一句要归顺的准信,这些日子以来也只是单方面求助冯乐真,用得着时就去长公主府一趟,用不着时便不联系不见面,仿佛不认识一般,都知道不见兔子不撒鹰,人家长公主也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无条件帮她
见祁景仁不说话了,冯乐真唇角的笑意更深“本宫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了”
“恕卑职直言,殿下要做的事,风险实在是太大,一旦失败,莫说祁家九族,就连祁家军和营关所有百姓都会受到牵连,卑职实在不敢轻易答应,殿下若因此不肯帮卑职,卑职也毫无怨言。”祁景仁说着站起身来,“这些日子承蒙殿下相助,祁景仁并非狼心狗肺之人,日后只要在营关境内,不管是谁为难殿下,殿下都尽快来找卑职,卑职一定鼎力相助。”
说罢,她便真要离开了。
“给本宫站住。”冯乐真轻描淡写。
祁景仁蹙着眉头停下脚步。
“回来,坐下,”冯乐真扫了她一眼,等她重新坐下后才道,“本宫让你现在就给出承诺了”
祁景仁抿了抿唇。
“放心吧,在你心甘情愿归顺之前,本宫不会逼你做任何决
定”冯乐真说罢停顿一瞬,目露嫌弃,“你现在归顺又有什么用,祁家军是你的吗一声令下他们跟你走吗身为祁镇的亲生女儿,如今最接近兵权的人,却只是区区副将,还没本宫在营关的影响力大,真够丢人的。”
祁景仁“”
冯乐真又斟了杯酒,捏在指尖把玩,酒杯里的酒晃晃悠悠,随时有洒落的风险,却没有撒出来半分。
祁景仁看着她沉静的模样,心底那点烦躁也逐渐褪去,低着头继续吃那碟竹笋。一盘子竹笋被她有一下没一下地吃了个干净,等最后一筷子下腹,她也放下了筷子。
“吃饱了”冯乐真问。
祁景仁顿了顿“是。”
“那回去吧,”冯乐真颔首,“跟着你的人,一刻钟之前刚离开,想来要不了多久,便会带着人来拿你,或许你爹也会跟来。”
祁景仁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殿下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你如今与镇边侯父女情深,军中多少旧竹忧心你这颗新笋会抢走属于他们的东西,会多派些人盯着你也正常,如今你在当值期间跑来这种地方,自然会有人拿你的错处。”冯乐真一脸淡定。
祁景仁深吸一口气“殿下何时知道有人跟着卑职的”
“来的时候就知道了,”阿叶替冯乐真回答,“祈副将警惕性不错,还知道进来之前多绕两条街,可惜还是粗心,连身后跟了人都不知道。”
“知道了为何不提醒卑职”祁景仁直直看着冯乐真。
冯乐真平静看回去“自然是为了给你一个杀鸡儆猴的机会。”
祁景仁一愣,突然明白了什么。
冯乐真见她还算通透,起身离开时提醒一句“这里的人,本宫已经打点过了,不会有人说出你与本宫见面的事,就算有人说了”
她话只说了一半,祁景仁却突然明白过来,她今日让自己坐主位的用意了。
“就算有人说了,也只是卑职偶遇的好友,为免波及姑娘家的名声,卑职不会告诉任何人她是谁。”祁景仁一字一句道。那些人不知道冯乐真的身份,只知她坐在下首,单这一点就能打消所有人疑虑。
毕竟长公主殿下金尊玉贵,是不可能屈身坐在她这个小小副将旁边的。
冯乐真唇角浮起一点弧度,直接带着阿叶先一步离开了。
已是夜深,雪地折射出莹白的光,冯乐真款款出门,一走过回廊便加快脚步,阿叶也赶紧追上去。
“殿下,就这样丢下祈副将,会不会有点不厚道啊”阿叶问。
冯乐真一脸淡定“留下才是害了她。”
对祁镇来说,喝花酒如果是该打板子的罪,那私下和她见面就是该诛九族的程度。
阿叶也很快回过味来,顿时心生不解“殿下既然知道,何不选定更隐蔽的地方见面,再让她独自来一趟寻芳阁”
冯乐真轻咳一声。
“您就是闲着无聊,
想出来玩了。”阿叶无语。
“闷了这么多日,出来走走嘛。”冯乐真一脸无辜。
阿叶一言难尽,但想到她这些日子都不爱出门,难得有心情出来透透气,也算是好事一桩嗯,都有心情来看美少年了,应该是情伤已愈。
阿叶默默松一口气,正要说什么,突然眼神一凛将冯乐真拉进拐角。
下一瞬,一列兵士便沿着她们刚才的路冲了进来。
黑暗中的主仆面面相觑,沉默许久后冯乐真无声发问“怎么来得这样快”
“奴婢也不知道。”阿叶回答。
冯乐真“现在该怎么办”
“奴婢也不知道。”
冯乐真“”
阿叶“”
漫长的沉默后,冯乐真终于后悔今日亲自前来的事了。
阿叶悉心将人护在身后,等兵士们都离开后,才拉着冯乐真躲进花园里
她也想带人藏到屋子里去,但此处距离最近的厢房,也有几十米远,而这几十米里随时会有兵士经过,她倒是能躲能藏,但殿下可做不来地上打滚天上飞的事。
这次要找祁景仁麻烦的人,显然是憋足了劲儿,单是兵士就带了上百人,将整个寻芳阁围得如铁桶一般。
花园里除了一处假山,几乎没有别的遮挡,寒风阵阵,冯乐真只觉自己快要冻透了,阿叶也察觉到她的轻颤,当即要将自己的披风解下,却被她按住了手。
“你若是冻僵了,本宫就真出不去了。”冯乐真低声道。
阿叶抿了抿唇,虽然心里担忧,但也知道自己不能有事。她短暂思索一瞬,道“殿下稍等片刻,奴婢先去让车夫在后门等候,再将这附近的兵士引开,您听到动静后直接往后门跑,到时候车夫会带您离开。”
冯乐真看一眼后门到此处的距离,觉得此法可行,于是立刻点头。
阿叶不再犹豫,直接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冯乐真看着她如燕身姿,突然生出诸多羡慕
等过几日空闲了,她也要学上几招傍身。
阿叶动作极快,刚离开不到一刻钟,冯乐真便听到外面响起巨大的动静,花园这边的兵士果然追了过去。她拎起裙角,心里默念一二三,便直接冲了出去,结果刚从假山出去,便被一人拉住了手。
不好
她暗道一声糟糕,正要端起长公主的架子,便看清了他的容貌。
“景清”冯乐真微讶,“你怎么在这儿”
“嘘。”祁景清飞快地看一眼周围,拉着她便往厢房跑。
冯乐真“你先等等”
祁景清不听,只管带着她跑,可惜身体虚弱,才跑几步呼吸就急促了起来。
冯乐真看着他艰难的背影,知道这时候不该笑的,可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你先等等”
不等她解释,身后又传来兵士急促的脚步声,冯乐真心下一紧,当即反客为
主拉着祁景仁跑,两人在兵士彻底回来之前,一个闪身躲进了最近的空厢房里。
几乎是房门关上的瞬间,祁景清便靠着门板无力跌坐在地上,寒冬腊月的,却是出了一身的汗,汗滴顺着下颌线往下滚,经过微张的泛红的唇,在下颌停了片刻便滴进了白色的衣襟里。
冯乐真趴在门上仔细听了半天动静,确定那些人没发现自己后终于松了口气,结果刚一站直,便看到这近乎香艳的一幕。
这可真是她无言片刻,问“还活着吗”
“只是走几步罢了,不妨事。”祁景清微微喘着,被厚衣裳掩着的胸膛一鼓一鼓的。
冯乐真默默别开脸“既然无事,就起来吧。”
祁景清缓了片刻,才勉强站起身。
冯乐真看着他蓦然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身高,一时有些好笑“你怎么来了”
“那得问殿下了。”祁景清眉眼平静,“好端端的,带着景仁来这儿做什么。”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冯乐真眉头微挑,“平日没少在本宫身边安插人吧”
“只是几个暗卫,在长公主府外远远瞧着而已,殿下这次来营关带的侍卫太少,绯战又至今下落不明,我不放心,只能派人盯着。”祁景清解释。
冯乐真转身到桌前坐下,因为在躲着,也不敢点灯,只是借着窗外折射的雪光看他“你对本宫的事倒是知道不少。”
“殿下不高兴了”祁景清腿还有些发软,靠在门板上迟迟没动。
冯乐真“怎么会。”
祁景清派人守着她的事,她一直是知道的,但因为无关紧要,她便也没有太在意。
“你特意来一趟,就是要来兴师问罪”冯乐真抱臂问。
祁景清眼底泛起一点笑意“我哪有资格对殿下兴师问罪。”
“你是祁景仁的哥哥,怎么没有资格”冯乐真反问。
祁景清一顿,垂下的眼眸不辨神色“也是。”
“她最近遇到点麻烦,所以找本宫帮忙,本宫看在儿时情谊的份上帮帮她,不过分吧”冯乐真问。
祁景清再抬眸已经神色如常“我知道景仁与殿下近来交好,但没想到已经好到她愿意找殿下帮忙的份上了。”
“女儿之间的情谊,你一个大男人懂什么。”冯乐真一脸淡定。
祁景清眼底泛起笑意“也是。”
冯乐真扫了他一眼“能动吗”
祁景清应了一声,缓了缓慢慢朝她走去。冯乐真一看他这副艰难的样子,便忍不住皱起眉头“来的时候没用轮椅”
“太显眼,没敢用,”祁景清慢慢朝她走,“用了拐杖,但进园子时怕被人认出来,所以把拐杖丢给祁安了。”
走了半天,终于走到她面前,他如释重负地坐下。
“您这腿脚,还想来救人呢。”冯乐真嘲笑。
祁景清一脸无辜“身子不好,还请殿下见谅。
”
冯乐真斜睨他一眼,不说话了。
“殿下说今日叫景仁来,是为了帮她”祁景清问。
冯乐真“是。”
“那现在我父亲带兵来了,她应该有应对之策吧”
“本宫已经帮到这份上了,她若再应对不了,下次就别说认识本宫。”
她语气毫不客气,却让祁景清弯了弯唇角“那我们只需等景仁将父亲带走,便可以从这里出去了。”
“嗯。”冯乐真慵懒地靠在椅背上。
黑暗阻碍了人的视线,但也放大了别的,至少现在,祁景清能听清她那边传来的每一点响动,单是从一个个不成串的响动里,就能猜出她在做什么。
她欠了几次身子,是椅子不舒服吧,手指一直在敲桌子,是不是有些无聊,他在这样的黑暗中,又该做些什么呢
祁景清面色平静,内心却百转千回,终于想到了打发时间的办法“殿下,我们在心里下棋”
“嘘。”冯乐真直接捂住他的嘴。
柔软的手压在唇上,炙热的体温也传递过来,祁景清的心跳突然快得发疼,整个人都僵住了。
冯乐真却没有发现他的异样,等他静下来后,蹙着眉头朝西墙走去。
祁景清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暂时顾不上自己身体奇怪的反应,也撑着桌子勉强起身,放慢脚步朝她走去。
“怎么了”他压低声音问。
“隔壁刚才传来些许响动,像是打斗声。”冯乐真说着,将耳朵贴在墙上。
她一本正经的样子落在祁景清眼里,怎么看怎么像一只小小的蝴蝶,祁景清盯着她看了半晌,鬼使神差的,也忍不住将耳朵贴了上去。
隔壁的动静确实挺大,桌子椅子都被撞倒了,隐约还有人声传来。冯乐真蹙着眉头,觉得像是在打架,又和打架不太像,还有点类似
她刚联想到什么,隔壁便传来女子一声痛苦又愉悦的娇哼。
“死鬼,慢些咬。”
“娘子,我真是想死你了”
冯乐真“”这一晚上,可真够精彩的。
声音越来越不堪入耳,她无语直起身,却不小心撞进一个单薄的怀抱。
她微微一顿,才想起旁边还有一个人。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虽然是至交好友,但同听这些东西还是有些过了。冯乐真耳朵有些发烫,正要开口转移话题,便对上了祁景清干净的眼眸。
“他们在干什么”他认真问。
冯乐真“”
“听起来像是要闹出人命了,可又不像那么回事,”祁景清眉头轻蹙,“若真出了事,还是不好袖手旁观。”
他说得如此认真,如此正义,如此
“你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冯乐真怀疑地看向他,“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祁景清不解。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虽然是至交好友,但说这些还是有些过了。但他的眼神如此认真,如此正义,如此冯乐真冷静一下“你就算没有通房侍妾,难道也没有做过诸如此类的梦”
感谢她在男女之事上最热忱的老师傅知弦,她可以算是无所不知了。
面对冯乐真的问题,祁景清顿了顿“什么梦”
冯乐真被他问得一愣,再对上他的视线时,终于无言以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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