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沈寂推门从昭乾殿出来。
头顶的阳光还没洒进殿内,他先看到面前靛蓝色的人影。
执昌扶剑看他,大马金刀地站着,不知道在这等了多久。
见他独自出来,偏头往他身后又看一眼“谢浮呢”
沈寂说“他要闭关几天。”
“闭关”执昌握剑的五指在剑柄轮转,兀地握紧,冷哼一声,“以他如今的修为,怎会无故闭关定是他做贼心虚,有意如此。”
沈寂失笑“怎么会。”
虽然谢浮这次闭关突然,他也有点意外,但不论如何,肯定跟这个原因无关。
执昌看着他摆手关了殿门,随他转身“那便是他另有图谋。”
“好了。”
沈寂笑说,“我知道这三年又辛苦你了,但是好歹看在我还没太见识过五界的份上,让他趁这个机会陪我多转一转。”
闻言,执昌握剑的手微松,忽地,又转脸看他。
沈寂察觉他的视线“怎么”
“自你与谢浮回返岐山,闭关”
话说到这,执昌略一停顿,意有所指,“至今已有九日。”
沈寂作势回想“有这么久吗”
执昌不为所动,继而道“既然于内于外无异,叔叔何必远行。”
沈寂无奈,也明白他这六年拘在岐山,心里相对不平衡,再者,他自从病愈,就没过几天轻松日子。
“放心。”
沈寂想了想,“其实这次回来,我原本也打算和谢浮留下。如果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或是想做的事,尽管去吧。”
“我”
执昌垂眸,“除却岐山,并无可去之处。”
沈寂轻笑“那就好好想想。即便现在没有,总会有的。”
执昌沉默半晌,忽而止步。
“叔叔。”
“嗯”
执昌抿唇,低声道“确有一处,我应当前往。”
沈寂问他“哪里”
执昌回道“翠屏城。”
听到这个名字,沈寂也沉默片刻。
亲身经历谢浮和执昌的轮回,他当然知道执昌想去翠屏城的原因。
执昌也已经开口“我想去祭拜大伯。”
“好。”
沈寂说,“等谢浮出关吧,我们一起去。”
执昌没有拒绝。
两人说着,沈寂腰间玉简突然闪烁。
是洛凝的传讯,告诉他想在守洛村为岁欢办一个小型喜宴,因为她回守洛村的原因就是摆脱规矩麻烦,所以宴会一切从简,连宾客也只会请密切熟识的亲友。
时间定在十天后,需要等岁欢彻底融合本源精华,提前通知是担心他又要外出,洛凝在敲定之初就赶紧先来告诉他。
“自然,沈兄若有不便,我不会强
求”
只是参加一场喜宴,当然没有不便,沈寂当即答应下来。
不过他没想到,谢浮这次闭关,一连八天,还没从昭乾殿出来。
第九天的清晨。
昭乾殿内,床上阵法的光芒依旧耀眼灼目,蒙着氤氲一层绚烂华辉,灿银似金。
沈寂就在床边。
他和谢浮的灵力早已不分彼此,可华光内里的情形也被严密覆盖,朦胧不清。
不仅如此,从晨光微熹,这道光芒一直向外扩散。
为免打搅谢浮修炼,他确认过没有危险,转身出门,准备到殿外护法。
明煌宫上凤卫来往如梭,虽然远远绕行,也难免有点动静。
沈寂抬手掐诀,正要在昭乾殿上另布一道防护阵,就看见殿内陡然银光大盛
四溢的淡淡金芒钻出窗扇门缝,浮动跳跃着追上直冲天际的银色光柱,堪堪隐没其中,光芒悄然收敛。
沈寂还没收回视线,银色的身影转眼到他面前。
他看一眼时间。
九天整。
谢浮抬手微摆,一道没来得及布下的结界顷刻在昭乾殿四面八方凝结。
沈寂看着他动作“出关怎么还设阵”
谢浮道“尚未成型。”
成型
沈寂问他“什么东西”
结界笼罩大殿,谢浮收手“不日你自会知晓。”
他不想说,沈寂没再追问,转而说“你出来得正好,洛凝给岁欢办了场出生宴,就在明天。你陪我去一趟。”
谢浮道“好。”
一句话落,沈寂转眼看到天边执昌率凤卫疾速赶来,知道他们是被刚才的动静惊动,特意留在原地,简单解释过,把他们打发回去,只把执昌留了下来。
待人退尽,执昌问道“叔叔何事吩咐”
沈寂说“你不是想去翠屏城吗。”
执昌握剑的手一紧。
沈寂说“天色还早,既然谢浮出关,出发吧。”
执昌想了想,转脸看向谢浮。
仅仅“翠屏城”三字,谢浮已会意“走吧。”
三人当即飞身而起,直往翠屏城。
到了地方,执昌当先引路,径直落在当年曾走过的山前。
这九天,沈寂已经听他说起,谢浮在凤族立足后,他们回来过,但年深日久,当年的痕迹早就烟消云散,自然找不到一具凤凰的尸身。
山上这座墓里,只埋着一封信,和一个乾坤袋。
执昌走到墓前,单膝点地,垂首良久,才双膝跪定,俯身下拜。
沈寂站在他身后不远,察觉心头忽然波动,抬手牵起身旁的傻鸟,传音说“过去的事,别想太多。”
波动平复,掌心的手渐渐收紧。
沈寂看了一眼执昌的背影,也握紧他,闪身飞向宽阔的山顶。
病愈后第一次来祭拜,执昌应该也希望和大伯独处。
谢浮一路不语。
沈寂没走太远,很快和他停下,见他落地走到崖边,静静望着远处的翠屏城,不由记起当初,也是同样的位置,他们亲眼目睹那场围杀。
“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的话吗。”
谢浮敛目,回眸看他,又望向城中,没直言是否忘记,却轻易明白他问的是哪一句“我早未将此视作我的过错,亦从来善待执昌。然此事因我而起,并非善待可以补偿。”
“我知道。”
沈寂也看向时隔九千年的城池,“但我也知道,执昌不在意这些,在他心里,你永远是他亲如兄弟的家人。三千年前你杀了凤皇,报仇雪恨,这件事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了结了。”
谢浮久久沉默。
听他说完,转身回到他身前。
沈寂笑了笑,抬臂微张。
谢浮脚下不停,直走进他怀里,双手绕过他腰间,拥在他腰后脊背。
沈寂转脸,只能看到他鬓边的银发“人死不能复生,要学会活在当下。至少执昌还在。”
谢浮听着。
话间喷洒的气息拂过耳后,他也微侧过脸,吻在沈寂颈上跳动的脉搏“好。”
沈寂抬手按在他颈后,轻轻摩挲。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安静在山顶长久维系。
直到无形的波纹由远及近,周围树冠轻颤,见谢浮还没动作,沈寂掌下稍稍用力,略微示意。
谢浮松手。
转身时,执昌正到。
他身上靛蓝的法衣在山风中猎猎作响,没有灵力遮掩,可见心情动荡,但他脸色如常,甚至犹有笑意“叔叔,谢浮,我们去城中转转吧。”
沈寂说“嗯。”
他们一行三人收敛气息进了翠屏城,执昌说要转转,却直奔当年法宝铺的旧址。
可惜九千年过去,翠屏城都和当年迥然不同,何况早已经夷为平地的一个铺子。
执昌站在陌生的客栈前,眼底幽深。
客栈冷清,好容易见到客官的小二堆笑迎上来,还没走近,身前一阵转瞬即逝的威压骤然从身侧穿过,吓得他僵立原地,两股战战,直到身后柜台传来一声巨响,他才下意识回头看过去。
只见号称坚不可摧的玄灵岩打造的柜台上,一枚玉瓶钉在边角,周围裂痕遍布,尚有一层淡色火光滚过,荡出无形炽灼的气浪,令人不堪忍受。
小二额上霎时淌下热汗。
如此威势,只一瞬已令他肝胆俱裂。
也许是下一刻,也许是许久以后,他听到一道声音响起,嗓音凛寒,语气淡淡。
“以此物交换。”
店家颤颤巍巍地走出柜台“不知尊上,要换何物”
沈寂说“这家店铺。”
店家看一眼不知装着什么的玉瓶,有些犹豫“这”
凛寒淡然的声音又传来。
“或是你的性命。”
“”店家忙将地契放在柜上,小心取出玉瓶查看,分辨出里面的东西,他一改脸上苦色,欣喜若狂,连连作揖,立刻招呼左右,匆匆收拾东西退了出去,没有丝毫留恋。
沈寂看向谢浮。
谢浮移开视线“若非心智有异,他必会应允。”
“那也不能强买强卖。”
沈寂说,“我知道你是好心,但如果你不想应付这些,下次我来吧。”
谢浮薄唇微抿。
沈寂看到他的侧脸,无奈道“算了,先进去。”
刚转身。
身后传来谢浮的回答。
“若你介怀,下次我会应付。”
沈寂笑了笑,抬手往后捞了一把。
谢浮握住他的手,和他并肩迈入门槛。
“”执昌还在门前,目光在两人身上几次游转,索性退了一步,径自转向长街,摆了摆手,“我去其他地方逛逛。”
沈寂没去在意,和谢浮在客栈内转过一圈。
他按记忆里的角度拐进客栈后厨,神识探出的密道早在九千年前的爆炸里坍塌,入口也被填实,没留下丝毫痕迹。
他再回身,整间客栈已经空空如也。
积年老旧的一应陈设全在银焰下化为齑粉,无影无踪。
谢浮也看着曾经密道的方位,一言不发。
蓦地。
沈寂抬手,绕过他后颈按在他肩上,把人带进怀里,往外走时说“既然你把这里买下了,空着也是浪费,不如在这开个店”
谢浮转眼看他“店”
沈寂笑说“就开个法宝铺吧。”
他带着谢浮回到店铺前,抬眼看到挂在门上的牌匾,并指把匾上的三字抹平,以灵力为笔,重写了两个字。
“浮,”谢浮看着他笔走龙蛇,语气轻淡,韵味沉长,“昌。”
话音落下,沈寂的最后一笔也挥就。
“怎么样”
谢浮的目光描摹着匾上崭新的笔画,拉下他的手,紧紧十指相扣“很好。”
沈寂还没再开口,执昌闪身回来。
扫过改头换面的店铺,他抱着酒坛止步,也抬头看向新匾“浮昌”
“以后再无处可去,就来这吧。”
执昌回神,循声看向已走向铺内的背影,抬脚跟了上去“多谢叔叔。”
“别谢我。”
沈寂说,“店是谢浮的,谢他吧。”
“好啊。”执昌笑道,凝起灵力为桌椅,把酒坛放下,斟满三碗,一碗递给谢浮,“多谢了”
谢浮抬手接过。
执昌再给沈寂,最后端起一碗,举到唇边一饮而尽。
是寄梦醉。
沈寂陪他喝完,放下空碗,看着他转身,走到空空如也的店铺当中站定。
“以谢浮的脾气,恐怕不适合做生意,执昌,这家店的未来就交给你了。”
执昌脚下缓缓轻转,四处看着这可谓逼仄的小小铺面,脸上笑意蔓延。
他朗声笑道“我会的,叔叔。”
沈寂拍了拍他肩膀,以资鼓励。
之后一天,三人留在翠屏城整装新店,次日,见约定的时间将至,才用一张卷轴去了凡间。
到守洛村时,周围一片喜气洋洋。
沈寂直接去了洛凝所在的院落,发现他们还不是最先到的。
九殷正在院子里,逗弄洛凝怀里的小岁欢。
云烺与玄宸站在一旁,也在闲谈。
沈寂走近时,洛凝正对门口,举手招呼“沈兄,你来啦”
云烺回身,先向谢浮行礼道“陛下。”
话落转向沈寂,沈寂抬手止住他的动作“这一套还是免了吧。”
云烺笑意温润,只道“礼不可废,自当周全。”
“随你吧。”沈寂清楚他和谢浮之间隔着一层赤凤的过往,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调和,也不多劝,“三年不见,凤尊别来无恙啊。”
云烺哑然,笑叹道“帝君亦然,风采更甚往昔。”
沈寂身后,谢浮银眸微动,踏前一步
“三年不见”
洛凝含着疑惑的声音突然传来,“沈兄,你近段时日不是在岐山吗,莫非你没回去”
在岐山
云烺看向沈寂。
沈寂看了谢浮一眼,难得被她问住。
正品尝凡间糕点的执昌无声走近,代他回道“叔叔为陛下护法,未出明煌宫半步。”
“护法”
洛凝忙把孩子塞进玄宸怀里,伸出手来,但停在空中,不得首肯,没敢有半分僭越,“陛下你受伤了有无大碍可要我瞧瞧”
沈寂笑说“放心吧,他没受伤,只是闭关修炼几天。”
闭关,修炼,几天
六年过去,已为妇人的洛凝顿时洞悉其中深意,狐疑的眼神依旧不敢瞥向凤皇,只偷眼去看沈兄,收手拍了拍袖口,长音应声“噢”
沈寂只当没听见。
他走向玄宸,还没走到小岁欢身前,她就挥舞着双手笑起来,他正想逗一逗,记起之前谢浮起伏的小心思,没抬起的手负在身后,笑着看她一眼作罢。
执昌吃过糕点,又不知哪里端来一杯热茶,见状,不经意地出声“叔叔喜欢小崽”
当着洛凝玄宸的面,沈寂不好说什么,模棱两可道“还行。”
洛凝把小岁欢从玄宸怀里接回来,抱着她晃了晃,笑着对她说“沈兄自然喜欢岁欢啦,那日还亲手抱着你,教你念舅舅呢,是不是呀”
九殷也笑道“果然与舅舅更亲近些。如此笑声,我来了许久尚未听到,原是所见非人。”
玄宸道“岁欢确
与沈寂相投。”
“是啊,大伯也说,岁欢如此亲昵沈兄,倒像是沈兄的女儿。”
洛凝当即作证,杏眼里满是明亮笑意,“待到他日,沈兄有了”
说到这,她看到谢浮,未出口的话噎在嗓子眼里,呛了一声,直觉整张脸烧得滚烫。
她怎么又忘了。
大嫂是凤皇,沈兄没他日了
“”玄宸收到她求救的眼神,往前一步,“待到他日,你有岁欢如此亲昵,只怕会如我与洛凝一般,被她时时烦扰,不好脱身。”
“没错”
洛凝正色,连连点头,添油加醋,“沈兄,有了孩子实在不好,别看她此刻安安静静,实则平常时候哭闹不止,烦人得厉害”
沈寂看过两人,似笑非笑“原来如此。”
“咳咳咳”洛凝被他看得头皮发麻,目光对上这双漆黑的眼睛就心虚溜走。
正在这时,空中一道灰色流光刹那落地。
看到院内众人,楚遮微顿“抱歉,我来迟了。”
洛凝忙说“不迟不迟楚兄你来得正好”
楚遮看出她态度有异,却不知因何而起“那便好。”
他翻掌把一物放在一旁桌上,再看到她怀中的小岁欢,神色不由略微讶然,转向沈寂,“她与你甚为有缘。”
洛凝一时忘了困窘,奇道“有缘与否,你方到便知”
她听玄宸说过楚遮的轮回法,本就惊叹,话落仍想细问,余光却见谢浮、云烺、执昌三人腰间玉简先后闪烁起来。
沈寂也注意到三人的动作。
云烺先放下玉简,转向谢浮,意简言赅“陛下,明煌宫生有异象,正在昭乾殿之上。”
在场都有交情,他没有传音。
听到他的话,玄宸蹙眉“明煌宫异象可查出是否人为,或是何故所致”
执昌道“昭乾殿有陛下亲设阵法,凤卫不敢靠近。”
闻言,沈寂当机立断,施法打开卷轴“不论如何,回去看看再说。”
明煌宫等同于谢浮的本命法器,它一旦出事,对谢浮没好处,必须速战速决。
众人都无异议,随他一同去了明煌城。
刚出卷轴,沈寂看到不远处一道宽阔巨柱直插云霄,散发的金光万丈夺目,甚至一瞬压过明煌宫的璀璨金焰,闪耀逼人。
他身后,众人也是一顿。
来此之前,他们并未想到,明煌宫的异象会是如此情景。
“这”洛凝忍不住出声,见沈寂已动身飞往,又闭了嘴。
她看向那道光柱。
这不似她心中所想的异象,反倒像天降祥瑞。
洛凝想着,不久和玄宸一同停于昭乾殿前,再看到煌煌阵法中如流金泄地的泉涌灵力,这样的念头不由更为深刻。
沈寂已经和谢浮落地。
看见阵法内的情形,他突然开口“你昨天设的阵法,就是因为这个”
谢浮单手掐诀“对。”
话落,结界弥散,喷薄欲出的耀眼金光骤然绽放
沈寂微觑眼。
不是错觉,金光里有东西一起飞出来。
他还没飞身去追,呼吸间,金柱也随结界消散。
天际云开雾散,一碧如洗。
何况没了法阵遮挡,任何细微末节都逃不过在场诸位上神的眼睛。
头顶有洛凝难掩惊奇的声音。
“咦是个蛋”
蛋
沈寂转瞬而至。
金光还在收敛,但勾勒出的形状的确足够清晰。
周围众人来时摩拳擦掌,此刻齐齐沉默是金。
沈寂看着不断缩减的浩瀚灵力,倏又转向谢浮。
他直言问“谁的蛋”
一双双沉默是金的耳朵纷纷假作无意,侧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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