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照待了没多久,又连夜走了,这次衣裳都没换,姜月也没忘给他塞盒口脂润唇,免得再干裂起皮,人走后,她倒回床上,温凉的夜风缱绻月色,让人心里漫上几分柔和。
她摸摸自己红肿的嘴唇,翻了个身,觉得聂照精力真充沛啊,这么晚了还能折腾一个来回。
不过也有些怅然若失,以前她很能忍受寂寞,常常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或是蹲在院子的树下,随随便便找个什么东西,一看就能看一整天,现在却不行了,她更愿意出门玩,和形形色色的人交流,认识更多的人,参观那些人生命的轨迹。
就像今夜的风,能翻过飞鹫崖,再吹到她身边,中间经历过无数的树木花草,鸟雀走兽。
第五扶引才从堤上回来,斗笠被打得冷透,浑身沾着稻草和泥土,衬得皮肤更白,面色上却不受任何影响,依旧如往日那般从容淡雅,甚至额间一点红痣在此刻都沾惹几分佛性。
厅堂中坐满了为这次水灾奔波的官员,一个个面色如土,疲惫地瘫坐着,身上同样湿淋淋的,身下滴答出一滩冷水。
只是见第五扶引进来,又忙齐齐起身拱手拜他,第五扶引温和地将人一一扶起,嗓音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疲惫“诸位先生辛苦了,引在此替百姓谢过诸位,如不嫌弃,府上准备了汤水,今晚暂在此歇息。”
疲惫的诸人被他这番话安抚了,眉头不由得松开许多,心中闪过几丝慰藉和感动“多谢主公仁德。”
这九州之中,若论谁最有可能问鼎中原,他们这些人心中都有答案,必然是第五扶引,他真真有先太子的仁德风范,体恤下民,恩慈百官,勤勉朴素,大雍已经离乱太久,若能得这样一位天子,刚柔并济,休养生息,必是百姓之福。
第五扶引令侍人一一送他们去休息,待人走尽了,才将身上的斗笠脱下,挂在椅背上,按了按眉心。
烛龙为他端上热茶,跟着他这么久,早知道第五扶引是个满腹心机心思深沉的人,见他这样心里也有些许不忍“何必把自己逼得这么紧你素日经营的形象极好,这些苦差事没必要亲力亲为,有的是人愿意为你冲锋陷阵。”
第五扶引接过茶,润了润唇,才像松了口气“他们是我的臣民,一个真正的君主绝不会把自己的臣民推在最前面。”
“你对聂照可没这么仁慈。”
第五扶引凝眸望他一眼,淡淡说“他不算。”
烛龙略有怔忪,接着学起聂照的语气指着自己胸口质问他“那我算什么我到底算什么”
“少学他发癫,”第五扶引放了杯子,不过还是回答他,“算敌对的人,算合作伙伴,不过我有时候还挺希望这场合作结束他就死掉的,但又想想小瑾,算了吧。”
“你就不怕他抢了你的妹妹又抢了你的位置”烛龙帮他把斗笠上的雨甩甩,试图在他脸上找寻惶恐和警惕,却没瞧见一丝。
第五扶引反倒自信一笑,低头拨弄茶盏“他没那个本事。
他连一天都装不出来。”
烛龙反应了一会儿,旋即知道他说的这个一天都装不出来的本事是什么了。
第五扶引虽然心狠,却能装一辈子的宽厚仁德、礼贤下士,他万事都能忍,上一刻能对你笑,下一刻就能手起刀落推你下地狱,在大多数事情上都能做出最优抉择,杀人一贯保持优雅从容,说好听的这叫帝王权术,说不好听就是笑面虎。
聂照不行,他向来对陌生人怀有最高的恶意,三句话里但凡有一句是中听的,那都算他心情好,现在还没有被人刺杀,也是福大命大。而且他似乎远没有他们一开始想象的那么狠辣果决。
第五扶引喝了盏热茶,身子稍微暖了些,下人急匆匆进来,道“陛下病了。”
他们在苍南拥护第五扶昌为新雍的皇帝,虽然实际掌权者还是第五扶引,但确实该称第五扶昌为一声陛下。
第五扶引搁了茶盏,烛龙举着伞,二人快步去见第五扶昌。
到的时候医师还在里面施针,第五扶昌急促带哨音的呼吸逐渐平复,良久后,医师才一身冷汗地走出来,向他们解释病情“陛下似乎已经开始对雨水过敏了,未来很有可能对灰尘也过敏,要早做准备,身边不能离开人,防止出现意外。”
他又交代了许多,第五扶引眉头不由得紧皱“今后还劳烦先生与陛下同住,方便时刻照料。”
医师点头“自然,自然,臣遵命。”
第五扶引皱起的眉头未曾松开,摆手示意侍女带医师下去,才与烛龙一并进门。
方才第五扶昌看着极为吓人,脸色惨白,唇色乌紫,救过来缓了片刻,现下瞧着好了许多,至少是平静的。
人正静静倚着迎枕坐在床上,盖着床银红色福寿如意锦被,穿着雪白亵衣的身子单薄的像一片纸,发黄的发丝柔顺垂着,遮住了脸,让人瞧不清神色。
烛龙自觉守门,第五扶引轻轻走进去,第五扶昌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见是他,讷讷叫了声“哥哥”。
遮住第五扶昌的下半张脸,只瞧眉眼,确实和姜月很像,很久没见姜月了。第五扶引对他说不出什么重话,何况他素来不会对人疾言厉色,只更温柔地问“好些了吗”
第五扶昌眼眶登时红了,用袖子使劲儿擦了擦“哥哥。”
其实如果顾皇后能把他养到现在,就会发现这件事要瞒住实在太难了,十一二岁的时候尚且可以说雌雄莫辨,可十四了,还是这样的身高,柔弱纤细的身材,从不和同龄男孩一样长胡茬,脸蛋白皙细腻,连发丝和眉毛都是柔柔的,嗓音也从来没变过,更敏感温和。
他确实更像女孩多一些。
第五扶引递给他帕子“好了,不要让你的母亲在天上难过。”
有人关心,第五扶昌眼泪止不住,浑身发颤,却还是压抑着,解开衣襟,给他看自己已经开始发育的胸脯,有些耸起,看起来柔软,绝不是个男孩子该有的,然后颤抖着手飞快系上,哭得嘴唇都在抖,不成调地说“哥哥,
我越来越,像,像个怪物了”
第五扶引神色难辨,他不好触碰对方的身体,只是摸摸他细软的发丝“没有,没有是怪物,只是身体和大多数人不一样而已,你的思维和精神都是正常的,甚至更加细腻富有同情心,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你的母亲将你生下来并且养大,说明她也没有觉得你是个怪物,如果真的难过,可以哭,但不要哭太久,会伤身体。”
第五扶昌紧紧抓着他的手臂,终于放肆哭了出来,没什么仪态,只是涕泪横流的有些可怜“哥哥,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请不要让我在这张床上悄无声息死去,我还想做一个有用处的人。”
他声嘶力竭的哭泣能直戳进人的心脏,第五扶引终于用手指替他擦去眼泪,沉默良久,道“好的。”
抚西东侧战场是落山郡,字面也可得知,此地地势较平,是抚西六城中唯一的平原,最适宜阵法的应用,论排兵布阵聂照抵不过公孙既明是是无争的事实,这是谁都看得出的。
已经从六月打到七月没有进展,再打下去只会输得难看,因此他将战线后延到地形更加复杂的积风谷也不足为奇。
城中已经清空的差不多,聂照站在城头上冲公孙太平吹了个口哨,扬着下巴笑嘻嘻和他说“嗨这里打不下去了,换个地方再见。”
饶是对手,公孙太平还是被他这样不正经的态度气到仰倒,若是他儿子,早就要抽鞭子了。
拿戟在下指着他,如同教训小辈一般“这里是战场,没人教你收起你那股子浪荡劲儿吗无知小儿还有你趁早换了你那一身白,真是不知所谓即便你再武功高强能力出众,战场讲的是运兵帷幄,不是你一个人单枪匹马你早晚要被射成筛子。”
千军万马避白袍初始说的是陈庆之,身着白衣,战场所指之处无往不利。后来就延伸成战场上穿白的不好惹,毕竟一身白,确实相当风骚,与活靶子无异,敢这么风骚的要么是愚蠢无知的莽夫,要么就是万夫莫开的猛将,五五分的概率有胆子的大可赌一赌。
聂照甩了甩又有些积灰的头发,混不在乎弹弹已经染血的银白盔甲“自然没人教,您也不必替我操心,穿白就当提前给您戴孝了。”
说罢勾了勾手,墙头的人就随着他消失在视野里了,随后城门大开,似乎在迎接他们进城。
副将问公孙太平“他们看似已经撤退,是否攻城恐是空城计啊。”
“小子狡诈,不可不防,”公孙太平摆手,“但他让出落山郡也是早晚的事,你先带一队机灵的人进城试探。”
副将拱手领命。
他们小心翼翼进城,却听到喜庆的鼓瑟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接近,所有人面面相觑,在彼此的眼睛中瞧见了不解和警惕,下意识握紧了兵器背靠背围成一圈。
不久,一些穿红着绿的百姓吹吹打打成群结队走过来了,对着他们敲锣击鼓,好不热闹,一时间让人分不清是过节祭祀还是敌军破城,众人眼中迷茫更甚
。
一位老者颤颤巍巍走过来,问“将军嘞怎的不见恁们将军嘞”
这看起来定是普通百姓了,副将心情千回百转,难不成是聂照那小子横征暴敛惹得民怨,因此大军进城,才受到百姓夹道欢迎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将剑收了,道“老人家这是”
“俺是郡里最最最有名陈家家族的族老,那个,那个聂公说他要走了,恁们马上进城,他说恁们都是好人,让俺们热烈欢迎,热情欢迎,”说罢老者举起手,“乡亲们,敲起来打起来啊”
话音一落,欢快的乐声更加振奋了。
副将如丧考妣,这还不如聂照临走前给他们布置些暗器,现在怎么看怎么心里不舒服,是,现在城是他们的,但这算怎么回事
但在场都是无辜百姓,一个个欢欣鼓舞的,他只能紧握剑柄,丧着一张脸回去给公孙太平复命。
公孙太平“啊”
副将“啊。”
“啊”公孙太平一张浑圆粗犷的脸第一次展露出如稚童般懵懂不解的表情,他在战场淬炼多年的大脑此时停摆,喜庆的乐声从城内飘进他的耳朵里。
他咬了咬牙,只能下令“进城。”
城内百姓可以说是夹道欢迎了,喜庆的跟过年似的,但公孙太平和副将一样,如丧考妣。
你说这是欢迎吧,他实在感到了莫大的羞辱;你说这是羞辱吧,百姓确实在毫无一点羞辱意思的在欢迎。
他奶奶的,聂照,竖子真想把他活撕了
公孙既明在马车中微微挑了帘子,表情既凝重,还带了些许的无奈,这小子,还真有些意思。
小瓦跟着聂照骑马转向积风谷,一路上他都皱着个脸,实在忍不住,终于勒马过去“主君,就这么把城内百姓给他了”
聂照舌尖一卷,吐了嘴里地狗尾巴草,神秘勾勾食指道“你怀里肉饼给我,我告诉你我的计划。”
小瓦巴巴把自己没舍得吃的肉馅饼递过去。
“我的计划就是,走一步看一步。”聂照说完,小瓦才惊觉自己被耍了,想要追回肉饼,聂照已经咬了一口,勒马窜出老远。
小瓦磨牙,又被骗了肉饼
公孙既明至今参与的战事共一千零八场,无一场伤过无辜百姓,甚至会解军中粮草补给城中百姓,聂照临走挖了落山郡四分之三的粮草,剩下的刚够秋收前城里的百姓吃,以公孙既明的仁义道德,落山郡不止不能成为他的补给,甚至还会成为负累。
加之城里鼓瑟相迎,难免会令他们产生疑心,疑心城里百姓如此听他的话,是否会里应外合,疑心生暗鬼,这城给的还不如不给。
聂照叼着肉饼纵马走在前头,眼睛忽然发干,这肉饼的味道实在熟悉,他记得当年第一次从军中给姜月带肉饼就是这个,也是从小瓦手里骗的。
远在抚西的姜月打了个喷嚏,李宝音的头又从窗外钻出来,笑眯眯道“想我了我打探清楚了,近一年因为政令缘故,早就没人敢往河中倾倒垃圾了,所以这些油纸至少应该是一年之前的。”
“一年之前的”姜月不自觉喃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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