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可能”
寿康宫内,太后一巴掌拍在桌上,声音异常凶狠。
跪倒在她身前的太医面色难看,“太后娘娘,微臣已经为章妃诊断过数次,章妃,的确是有滑胎的征兆。”
滑胎,意味着章妃有孕。
后宫只有过两次选秀,除此之外,就是被各地,以及王爷献上来的美人。
景元帝虽不管,却也招收不误,全都丢在了后宫里。
这章妃,是初次选秀时,太后选进宫里来的。
她的身份,太后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按理说,一个家世清白的妃子,怀上了龙胎,太后应当高兴才是,为何却是如此反应
作为诊断出这次脉象的屈太医,可当真是茫然无辜。
他在一刻钟前,被寿康宫急急叫来。只因为他是今日轮值的太医,自然是要领命。
在去寿康宫的路上,屈太医提前问过情况,得知身体不适的是章妃。
这位贵人,屈太医也曾去过她的宫里,为她诊治过,知道她态度还算宽厚,这才放下心来。
许是因为上午御花园的事罢。
屈太医是下午来的,发觉太医院一个坐镇的太医都没有,问过了留守的太监,这才知道,原来清晨在御花园时,有位小主不小心崴了脚,摔下去的时候接连撞到了好几个人,都叠罗汉似地在一块。
撞破头的撞破头,淤青的淤青,昏迷的昏迷,这可真是把整个太医院都忙坏了。
屈太医原本还庆幸这事轮不到他,结果下午还是来事。
去了寿康宫后,除开太后和章妃外,贵妃和德妃也都在。
章妃的脸色煞白,正在大滴大滴流汗,人已经躺在了床上瑟瑟发抖。屈太医刚靠近些,就敏锐地闻到了一点点血味。
血
他观着章妃的脸色,就已经有了几分猜测,再等诊脉,服下保胎的药丸,章妃的情况也逐渐安定后,屈太医更是万分确定。
章妃,这是滑胎的迹象啊
这可是大喜事
后宫这么久以来,一直都没有皇子皇女诞下,章妃这肚子里的,或许会是头一个。
可惜的是,许是上午的碰撞,现在章妃的胎位不太稳,很容易滑胎,怕是得在床上躺几个月。
这么想着,太后问话时,屈太医自然也是这么说。
谁能料到,太后的反应,却是与喜悦截然相反,好像是非常诧异,眉间更带着几分震怒。
太后当然不可能会高兴。
景元帝怎么可能会有子嗣
她可是清清楚楚,景元帝身上的毒,还是当初,她亲眼看着慈圣太后喂下去的
这种毒,名为悲歌。
听起来十分动人,实则阴寒毒辣,用于年幼的孩童,剂量太大时,会直接活活痛死。
若是没死,毒性残留下来,就会深入骨髓,时常阴寒发作,身体比常人要冷得多,寿数有碍,往
往不能拥有子嗣。
可倘若这孩子不是景元帝的种,那这孩子是谁的
太后的脸色有些难看。
她一扫地上跪着的屈太医,起身踏入后殿,亲自去看章妃。
贵妃和德妃,自然是一左一右地跟上来,服侍在太后的左右。
太后在床边坐下,打量着章妃的模样。
章妃的脸色看起来比之前好了许多,正在宫女的侍奉下,小口小口地吃着药。看到太后进来,她着急要坐起来,被太后按住,“你可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
章妃看起来有几分茫然无措,似乎根本不知道太后在说什么,刚才屈太医给她诊断后,开了药方就出去了,根本没有来得及与她说。
太后的神情高深莫测“屈太医说,你有滑胎的迹象,你,怀了几个月的身孕,难道一点都不知吗”女子怀孕身体,自然会有变化,这些异样,只有自己才最能觉察出来。
章妃瞪大了眼,吃惊地说道“妾身怀孕了”
她下意识抱住肚子,睫毛微微颤动,脸上流露出惊喜之色,“妾身,妾身从没想过,居然是”她话还没说完,立刻想到早上的事,急切地说道,“太后娘娘,是不是妾身清晨摔了一跤,这才会身体不适”
光看章妃高兴的模样,好似完全不心虚。
贵妃上前一步,轻声细语地说道“好妹妹,不必担心,屈太医说了,只要你好好静养,不要胡来,这孩子,还是可以保住的。”
章妃连连点头,动作更为谨慎,生怕孩子掉了似的。
太后没看出什么来,又派人将屈太医叫了进来重新诊脉。
这一次,当屈太医再度得出相同的结论时,太后面带微笑点了点头,“章妃,听到了吗这几个月,就莫要再乱动,好好在床上躺着。”
章妃露出欣喜又娇羞的表情,低下了头。
德妃“太后娘娘,章妃既然怀有身孕,这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自是大喜事。此事,应当让陛下知道知道。”
太后下意识看向德妃,眉间微动,原本的怒色还没到眉梢,就化为淡淡的愉悦“德妃说得是,这么大的喜事,自然是要让乾明宫也高兴高兴。”
太后召来了人,原是要去通知乾明宫,忽而想起女官石丽君就在偏殿,索性将她给召过来,让她将这个大喜事带回去。
石丽君当真是用尽了浑身忍耐,才没露出诧异的表情。
目送着石丽君带人离开后,太后原本郁闷的心情反倒是轻快起来,命令人好好伺候章妃,又让屈太医为章妃日后的调理开方子,这一举一动,和刚才的失控又有不同,又好像是一位悉心关切的慈母。
贵妃和德妃落座在太后的左右,正在商议着此事要如何做。
这毕竟是后宫的第一个孩子,虽不是出在他们的肚子里,但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都会惹来无限的关注。
毕竟景元帝的膝下,的确空虚好几年。
太后并不怎么把
贵妃与德妃的话放在心上,在她看来,这不可能是皇帝的孩子。
章妃有孕,这孩子的来头古怪。
对皇帝而言,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偷腥,头上被戴了绿帽,就算是圣人也难以容忍。
太后起初的确非常恼怒,可现在想起来,却还不如作壁上观看笑话。
要是皇帝不知自己情况,真将这孩子给认下来,那才真真是好笑。
一想到到时候景元帝养了外人的孩子,等到长成后才知道自己被戴了绿帽那个画面要是真的出现,太后可以回味上几十年。
便是为了这一幕,容忍少许,也算不得什么。
这才是太后这态度骤然转变的缘由。
不过,这章妃
她垂下眼眸,召来了身边的女官,低声嘱咐了几句。那女官急急点头,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贵妃留神看了眼,不过,又被德妃的话给带了过去。
德妃正在不疾不徐地说着“贵妃姐姐,章妃的身子骨弱,还是得好生将养,这些庆贺的事,还是暂且不提,待她生下麒麟儿后,再行准备如何”
贵妃笑眯眯地颔首“德妃妹妹说得极是,是我刚才忽略了,该罚该罚。”她亲亲热热地跟德妃说话,德妃的眼底闪过一抹嫌恶,但也没避让开。
德妃自是不喜贵妃,分明是黄家出身,却没有半点傲气。不是这个姐姐就是那个妹妹,闲着没事,还总是和那些不知廉耻的小主们,学着去乾明宫献殷勤德妃只要一想到贵妃的种种行为,就忍不住皱眉。
不知出于什么缘故,许是因为景元帝还未到的缘故,不管是太后,还是德妃这几个,都没着急着将这事宣出去。
不多时,景元帝到了。
太后和景元帝这对养母子的关系之不好,从皇帝踏足寿康宫的次数就能看得出来。如非必要,这两位是不可能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朝廷百官为此诟病不少,尤其在于皇帝对太后的不孝不尊。
在他们看来,太后分明有自己的亲生子,却还是毫无芥蒂地让景元帝登基,过去些年养育也算认真,怎会得到景元帝如此冷淡的对待
只可惜这位皇帝是个肆无忌惮的,言官说得再多,他都是不痛不痒。
只苦了太后呀。
太后对于这样的事迹名声,从来都是有意推波助澜。
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景元帝这样不管不顾,毁于名声,那是早晚的事。
“妾身见过陛下”
景元帝进来时,贵妃和德妃纷纷起身,朝着皇帝行礼,太后稳稳当当地坐着,只平静地朝着景元帝颔首。
太后“皇帝,你既来了,就坐下说话。章妃的身体不大妥当,还是得好生温养。”
景元帝慢条斯理地说道“太后娘娘,寡人着急着见章妃。”而后,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微笑,“好见见,寡人的第一个孩子。”
他的语气略有几分古怪,说是高兴也算不上,却有几分异样的趣味。
太后挑眉,看向身旁的女官,站起了身。贵妃和德妃两人急急走来,扶住了太后,她在众多人的簇拥下,朝着景元帝笑了起来。
“那便去罢。”
一群人重新乌泱泱地将内殿挤得满当,把本来已经睡过去的章妃再吵醒过来。
章妃是个面相有些艳丽的女子,平时在这后宫里,也算是玩得开。不过,比起因为性情怯懦内敛,时而会得到德妃看顾的康妃不同,章妃是自成一派的。
章妃被身边伺候的宫女扶了起来,靠坐在床头,在看到景元帝出现的那一瞬,章妃的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辨别的情绪,而后娇柔地低下头来。
“陛下”
景元帝慢吞吞地说道“听说,章妃有了身孕”
章妃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声音里有几分惊喜,“是的,陛下,妾身有孕了。”
她的目光飞向景元帝,复低下头来,轻声说着“已经快要一个多月。”
轻轻的,她这个时间,似乎是在提醒着什么。
景元帝又笑起来。
自打他踏足寿康宫,他似乎经常在笑。德妃想,是因为陛下,很是高兴吗
隐隐之中,德妃又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
就在此时,景元帝看向身后的宁宏儒“取刀来。”
他温和,平静,从容,甚至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异样的兴奋。
宁宏儒默不作声领命去了,太后等几个却敏锐地看向景元帝。
太后意有所指地说道“陛下,这里可是寿康宫,不是你的乾明宫。”别把乾明宫血腥模糊的那一套,用在她这
景元帝挑眉,因为是在寿康宫内,他甚至没有主动去拔外头侍卫的刀,可以说是非常得体,非常给脸。
“章妃有了寡人的第一个孩子,不论是长子,亦或者是长女,寡人都非常高兴,”景元帝脸上的愉悦越扩越大,“这么珍贵的孩子,寡人自然想看看,他还在章妃肚子里时,是什么个样子。”
德妃脸色发白,一下子明白过来皇帝是什么意思。
景元帝竟是要生剥了章妃的肚子
贵妃沉着脸色,目光飞快地瞥了眼景元帝和太后的神情,这两位后宫极尊贵的人,都尤为高深莫测,倒是章妃
她看到了女人脸上流露出来的惊慌与恐惧。
章妃“陛下,明明您那一夜”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可出奇的是,在颤抖之下,还很是稳定,“您明明进了妾身的宫里,不是吗”
她暗示道。
景元帝一直落在章妃肚子上的目光,总算头一回,看向章妃的脸。就好像,他是第一次看到般,皇帝仔仔细细看过后,“原来是你。”
那漫不经心的口吻,是刚刚才想起来。
章妃入宫,已经好些年。
她
是在景元帝刚登基时,就由太后主持选秀,最后得以入宫来的。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为了夺得景元帝的宠爱。
这后宫的女子们,何尝不是这么想的
只可惜,不知道是因为景元帝不喜欢她们这些由太后选出来的妃子,还是因为他本就清心寡欲,他向来很少踏足后宫,就算偶尔在谁那里留宿,那都是极其难得的情况。
为了见上皇帝一面,可以使出浑身解数,这便是她们的境地。
次年,皇帝在祭天大典后,突然来了兴趣,将几个宫妃召集了过去,饶有趣味地问她们
“倘若能给你们机会离开这后宫,可有愿意的”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不愿意。
离开皇宫做什么
她们能入宫,是经过了无数的厮杀。在家中,要和自己的姐妹争夺,才能得到更好的待遇,进宫选秀时,更是踩着无数人的头顶,才得以昂首走进宫来;而到了这皇城宫内
她们可以享用的,又比外头的,不知好上了多少。
她们怎可能甘愿离开皇宫
倘若能够和皇帝春风一度,留下个子嗣伴身,那往后大半辈子都可以安稳。
她们不是不知道皇帝的性情暴虐,早在选秀前,在景元帝刚刚登基时,对此事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哪又怎样
他是皇帝呀
拥有章妃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她能感觉到康妃那一瞬,是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嗫嚅着退了下去。
倒是有一个。
章妃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批人里,唯独这么一个人,对景元帝说,如果可以的话,她想出宫,不愿再留在皇宫。
那时,景元帝定定地看着那人,本以为,皇帝会大发雷霆,却没想到,最终他也只是兴意阑珊地挥了挥手,让她们都退了下去。
过没多久,章妃就听到了那个宫妃暴毙的传闻。
是得罪了景元帝吧
章妃偶尔会这么想,可是在过去几年后,在她已经忘记那个女人到底长着怎样一张脸时,她午夜梦回再想起此事,却又忍不住思索起另外一种可能。
说不定
要是,当初那女人不是暴毙,而是另外一种离开这后宫的方式呢
呵,想什么呢
章妃一哂,便将此事抛之脑后。
这后宫的妃嫔数量不算少,却也算不得多,偶尔会听到有谁受宠,红火了那么半年,又再度消失在这后宫里。
章妃嫉妒有之,在新人又来后,却也一天天心淡了下去。
直到有一天,她耐不住寂寞,召集了一个侍卫入宫
在这宫里待了几年后,章妃逐渐意识到,景元帝对待宫妃的方式,就如同在看待玩具。
玩具有趣,那就会把玩一段时间,可若是无趣无味,也会很快抛却。
对于被丢弃的玩具来说,那是一件极其残
忍的事。
她不愿意成为玩具,不若苦熬到将来,做个太妃也是不错。
她变了主意。
也就对勾引景元帝失去了兴趣。
如此,章妃反倒一天天过得自在起来。
可偏生,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些,章妃在日渐沉迷肉体时,忘记了小心谨慎,也忘却了之前的担忧。
所以,在年前时,景元帝来她宫里的事,就不再是喜悦,反倒是一种极度的惊恐。
她记得
那段时日,贵妃时常去乾明宫,许是因为缠得太紧,惹得皇帝不喜,想换个滋味
章妃惶恐之下,和景元帝说话时,就有些惊慌失措,皇帝也没坐多久,很快离开。
而后,她小心了一段时间,发现那不过是一次意外,皇帝再没想起她来,章妃这才放心。
只是,她似乎放心得太早。
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有了身孕。
是谁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章妃不可能将这个孩子生下来。皇帝和她做没做过,她难道自己不清楚
她都清楚,那期待皇帝痴呆忘记的可能性有多少
那些日子,章妃连每月会有的平安脉都逃避不看,寻了好几种法子想要堕胎。
可她,居然舍不得。
这一拖,就拖到了年底,除夕夜,章妃偷偷溜出去,在撷芳殿见了他。
对于偷情这件事,章妃并无多少愧疚之心,皇帝将她们弃之如履,她又何必记挂皇帝
可怀孕就有不同。
原本最是妥当的方式,就是堕胎,可她竟是起了痴心妄想,想要将这孩子给生下来那就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他不同意。
两人在撷芳殿争执时,甚至都没听到脚步声。
等到他们觉察时,就已经来不及。
戴着斗篷的章妃和一双浓黑的眸子对上。
她平生头一回,看到那双冷漠的眼里,燃烧着疯狂的欲望。
她愣在当场,就看着男人的眼神从她身上扫了过去,而后,再没留下半点痕迹,抱着怀里的人步入了撷芳殿无数房屋里的某一间。
“那是陛下吗”
冷不丁听到这颤抖的男声,章妃吓了一跳,猛地回过神来,脸上满是惊恐。
景元帝
刚刚走过去的那人,居然是皇帝
他怀里抱着的人,在黑夜里看不清楚模样,可是那靴子的制式,她却瞥见了。
是男的。
那款式非常熟悉,章妃想不起来自己是在哪里看到过,但肯定是曾经见到的。
和景元帝撞见这事,太过可怕,章妃再没有心思停留,立刻回到了宫里,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景元帝的追查。
可是等了一日,两日,三日
章妃却始终没等来一个音讯。
她惊讶地发现,皇帝似乎并不在乎。
哪怕那一夜,景元帝并没有看清楚他们的模样,可要是有心去查,肯定会发现是谁。
可现在,没有追查,没有问询,就好像这件事,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章妃在惊恐了大半月后,终于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景元帝不在意,这是好事。
她知道这点。
可在清楚的同时,章妃的心里,却又滋生出某种不满足,不快活的愤懑。
她不知那愤懑到底从何而来,直到那一日。
章妃午后睡醒,正半心半意地靠在软塌上吃着甜汤。最近她的胃口不怎么好,反倒是这种甜滋滋的东西才能入口。
这时,殿外有人求见。
是她宫中的大太监,为她送来了娘家的消息。
章妃被扶着坐起身来,眼神就那么不经意地一瞥,望见了他脚上穿着的靴子,突然为之一顿。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猛然撞进章妃的心里。
那天晚上,景元帝抱着的,居然是一个太监
一种莫名的恶心翻涌上来,章妃哇地一声,将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又吐了出来,给满宫的人都吓了一跳。
直知道章妃秘密的人不多,只有她贴身的两个大宫女,见到章妃吐得这么厉害,大太监忙要去请太医,却被章妃挣扎着拦住“不许去”
她的声音尖锐,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待拦住了人,又让人将这狼藉都收拾妥当后,章妃才苍白着脸色躺了回去,一只手停留在心口。
heihei压着那种挥之不去的恶心感。
太监heihei居然是一个太监heihei
章妃的心里翻来覆去,都是暴躁和愤懑,她们后宫这么多人,居然heihei输给一个该死的太监
她从来都没见过景元帝的脸上有过复杂的表情,那男人仿佛生来就是冷漠的冰雕,与生俱来的气势总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但那一夜heihei
皇帝脸上那种炽烈的情感,仿佛能够将最坚固的冰雪融化,那种澎湃的欲望,甚至冲击到了章妃,这才让她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景元帝也是人。
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点。
而让他融化的,是一个太监。
莫名的情绪撕扯着章妃的内心,她抚摸着小腹,脸上浮现出来的犹豫与不甘,是她自己都没发觉的贪婪。
那个时候,章妃还没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直到今日清晨,她应约去御花园赏春。
这宫里头,能争夺来去的,不过皇帝的宠爱,除此之外,难得有几分浅薄的交情,也都花在这来往的邀约上。
春日伊始,御花园的花,也开了不少。
章妃听着几个老姐妹打趣儿说话,有些兴意阑珊,就在她只打算坐坐再回去时,听到柳美人略有嫉妒地说着
也不知道到贵妃娘娘到底是怎么heihei如今,就连德妃娘娘,也不得不退让,可真真是heihei”
“浑说些什么呢她可是黄家的人。”
“便是黄家的人,那又怎么样这后宫里,难道缺的是世家门第的女子”柳美人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缺的,是能生下龙种的人”
“话虽如此,可陛下从来不贪恋这个”
“呵,要是现在有谁能成为这头一人,怕是要变天了。”
另一位面容和善的江嫔摇了摇头,叹息着说“我们都是太后娘娘选出来的,陛下怕是不喜欢。”
这话一出,其他几个人都悄悄住了嘴。
再说下去就危险了。
有些念头,或许能够在心里盘旋,但那是绝对不能说出来的。
刚才那人许是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住嘴不说话。
直到章妃打破了寂静,随意地说道“倘若,陛下有了喜欢的人呢”
柳美人似乎不喜欢刚才的安静,听到章妃这么说,就急急跟了上来,捂着嘴笑“这怎可能呢咱这位陛下,可是个冷情冷性的,可当真想不出来他喜欢人的模样。”
许婕妤低声“太后娘娘前些日子,不是彻查过后宫我原以为,是为了肃静风气,不过后来,倒是又听了一耳朵。”
她见其他几个人都在听,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
“太后娘娘,似乎是因为陛下,这才动了心思。”她含糊不清地说着,“许是为了,知道个明白。”
许婕妤说得模糊,其他人也听得懵懂。
唯独章妃,几乎在许婕妤说话的那瞬间,就明白过来她是什么意思。
原来,是这个意思
可太后知道,景元帝喜欢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吗
章妃心里计较着此事,一个疯狂的念头涌现了上来,倘若
就在她走神的片刻,这些妃子也已经要散了,众人纷纷起身离了这暖房,章妃显得心不在焉,就在下台阶时,一不小心崴了脚,那身子就狠狠朝着那其他人撞了过去。
“哎哟”
“啊”
“好疼”
接连的声响不断,好几个人都摔倒在地,发出了惨叫声。
这些都是娇滴滴的主子,从来还没吃过这样的苦头,等太医院的人赶过来时,场面已经有些不太好看。
可偏生,章妃是这里份位最高的人。
其余人等心里就算是不满,却都不敢出声说些什么,任由着太医诊治后,这才各自回去。
唯独章妃。
原本太医是要给她诊脉,可她却是不许,只说自己摔到了腿,让太医好生治腿就是。
听了这话,负责的太医也是无法。
好在只是皮肉伤,小心侍弄好,也就罢了。
可章妃回到宫里后,却觉得身体越来越不舒服,下腹总是有隐隐的坠痛感。她的脸色白了白,意识到刚才的摔倒,到底还是动了胎气。
偏偏在这时候,寿康宫得知了清早发生的事
,召了章妃过去4,这短短的时间内,自然不够章妃想出个合适的理由。
在御花园时,那个浮现出来的疯狂念头,再一次出现在了章妃的心里。
焦虑,不甘,恶心,愤懑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促使着章妃做出了此生最大胆的事。
皇帝既然能够容忍后宫私会这样的事,那么
更进一步呢
德妃此刻,已经明显觉察了不对。
太后明显是在看好戏,贵妃一言不发,章妃的面色越发惨白,而景元帝
景元帝在笑。
“原来是你。”
在说出这句话后,皇帝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章妃,像是从来都没有认真看过她的相貌,而此刻,才仔细地打量着。
而后,宁宏儒悄无声息地出现,将一把刀递给了景元帝。
天晓得,他到底是怎么在寿康宫内做到的。
太后的脸色沉了沉,扫向章妃,语气平静地说道“皇帝,章妃是有了身孕的人,怎可在孩子的面前动刀动枪”
在她的示意下,已经有几个人拦在了皇帝跟前。
景元帝的指腹摩挲着这柄刀,略微蹙眉“不够锋利。”
他道。
“但尚可。”
章妃似乎被景元帝这话吓到了,往床里面躲了躲,惊恐地说道“陛下,你想做什么”
景元帝惊讶挑眉,轻声细语地说“章妃,怎么年纪轻轻,就得了失忆症寡人方才不是说,想亲眼看看,孩子是什么模样吗”
章妃抢白着说“陛下,孩子生下来后,您自然能看到他的模样,不必非得在这时候这般着急。”
她飞快地看了眼太后,声音带着几分凝滞。
“毕竟,那天月下,您不是这么说的。”
既已经到这一步,她已经豁出去了。难道皇帝不怕她把那天的事全都抖落出来吗
要是太后娘娘知道这件事,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她可是知道的,太后对景元帝绝非善意。
朦胧间,哪怕她亲耳听到皇帝这么说,也自觉的皇帝不可能在寿康宫动手。
这可是,太后的寝宫啊
当初徐嫔,不就是靠着,躲到了寿康宫内,才侥幸活下来了吗
她是这么认为,太后,自然也是这么认为。
殿内,似乎静了下来。
就在章妃说完那话后,一种怪异的氛围,降临到了这寝宫里。
反射性的,他们看向景元帝。
他不紧不慢地朝着床榻走去,那脚步声分明不够重,可是每一步,却仿佛诡谲的重压,沉沉地压在心头。
无声无息蔓延的威压,给人能踏碎地面的错觉。
这让章妃感到窒息。
她还想说什么,却惊恐地发现,喉咙仿佛背叛了意识,不管她怎么努力,都说不出话来。
“寡人的确后悔了。”
她听到一把凉凉的声音,如剔骨刀般从血肉骨髓里刮过。
应该,先挖了你的眼睛。”
“唉”
长长的一声叹息,把边上正在背书的谷生吓了一跳。大清早的,惊蛰这么唉声叹气做什么
惊蛰将扫帚归整起来,掰着指头数了数。
可不管怎么数,他都惊恐地发现,今天居然又是二十五。
这时间过得,也忒是快了。
他站在廊下伸了个懒腰,一边活动着筋骨一边想,今日到底要不要出去溜达呢
要是见到了容九要和他说什么
等下,他之前说了要静一静,要是容九不来找他怎么办
他要先去杂买务找郑洪吗
惊蛰的心里盘旋着好几个念头,可手头的动作却不慢,就见他给自己倒了好大一杯水,正抱着咕噜咕噜往下灌。
身后,世恩急匆匆地飞扑进来,搂着门外背书的谷生就往里面推。
哐当一声,连带着还在屋内的慧平和惊蛰,就全被关在屋里。
惊蛰差点呛到“这么着急做什么难道又有什么事要办”
清晨,他们去料理了西边的宫殿,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腰酸背痛。
按理说,要是出了新事,他应该知道。
世恩喘着粗气说道“你们知道吗昨天下午,陛下在寿康宫杀人了”
“什么”
谷生的声音高得飞了出去,又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景元帝和太后的关系不好。
这几乎是后宫皆知的消息,只是再不好,这面子上的功夫,还是会做一做。
景元帝也算是勉强给够了太后应有的体面。
虽然不许太后踏足慈宁宫,已经是最大的羞辱。
可是在寿康宫杀人
哪怕是以景元帝的疯狂,这也太过肆无忌惮。
惊蛰谨慎地问道“杀的是谁,为何杀人”
世恩的面上留有恐惧“是章妃。”
“章妃娘娘”慧平的脸色也跟着变了,“怎么会,她可是姓章啊”
章在世家门第里,算是大姓。
虽不如王,崔,沉那么贵重,可也有着名气。
景元帝若是毫无理由击杀后妃,哪怕他是皇帝,也会受到百官的攻讦。
世恩苦笑着说道“我要是知道那么多,现在早就没命了。”
惊蛰敛眉“你是从哪知道的”
世恩的人脉很广,来往的朋友不少,他的消息,的确是会比他们更为灵通。但不同的渠道送来的消息,会略有不同。
世恩“御膳房的人。清晨,章妃宫里没有人去领份例,这才知道出了事。”
惊蛰将剩下的水喝完,嘱咐道“此事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与我们看似无关,可要是牵连下
来,或许会是祸事,需得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全都别说。”
昨天发生的事情,到今天早上各宫才觉察不对劲,那肯定是上头有意封锁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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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恩和其他人连连点头,这也是他赶来通知他们的原因。
惊蛰看着外头的天色,差不多要去姜金明处点卯,他又和几人说了话,这才匆匆地赶到姜金明那。
今日,姜金明的脸色看起来,的确不大好看。
他沉着脸,对惊蛰嘱咐道。
“待会,你亲自去选人,挑几个谨慎的,不多话的,跟我走一趟。”
惊蛰敏锐意识到,这和世恩说的事,必定大有关系。
他什么话也没说,立刻就出去选人,除了慧平外,世恩和谷生,都不在他们的选择之中。
世恩和谷生,对于隐秘的事自然藏得住口风,可他们往日的脾性,姜金明都看在眼里,在这等要紧的关头上,当然不可能相信他们。
见惊蛰挑选出来的人,都是以往很冷静内敛的人,姜金明这才点了点头。
不多时,他带着这六七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
惊蛰一直低头跟着姜金明,既不看着两端,也不去问目的,待闻到越来越明显的血腥味后,这才闭了闭眼。
果然,的确是这里。
姜金明带着他们来处理的,是尤为恐怖的血腥地狱。
这是章妃的住处。
到了妃位,手底下都能有两个大太监,四个大宫女,伺候的二三等太监宫女,更是不可计数。
而现在,只能看到遍地是血的狼藉。
那些尸体早就不在,只剩下屠杀后残留下来的血迹,可即便是这样,那些溅落在宫墙上的血污,无不昭示着昨日的可怕。
姜金明沉下声,表情有几分阴郁。
“做你们该做的事,不要多嘴,不要多看,出了事,别怪咱家没提醒你们”
惊蛰带着众人应下。
他们无声无息地收拾到了日暮,斜阳西下时,整座宫殿才恢复了从前的模样,仿佛那些血色褪去后,如影随形的残酷也会跟着消失。
回去的路上,姜金明又一次嘱咐了他们。又给每个人都发了赏钱,这才让他们退下。
唯独留下了惊蛰。
姜金明的眉间有些焦虑,轻声说道“惊蛰,这些时日,好好盯着直殿司,有任何不对的地方,都记得及时通知我。”
惊蛰应下。
姜金明坐在椅子上,拧着眉不知在思索什么,过了片刻,才舒了口气,“你倒是什么都不问。”
惊蛰“小的当然会好奇。只是这好奇,比不过自己的小命。”
姜金明阴郁地说道“要是谁都跟你这么清楚明白,那就好了。”
过了一会,他好似觉得,让惊蛰这么迷迷糊糊着,好似也不好,这才摇着头。
“罢罢罢,这么大的事,底下的人早晚也会知道。”他倚靠在身后的椅背上,“章妃
死了。”
哪怕重新听到这句话,还是夹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惧。
惊蛰“是意外”
“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姜金明笑了,“白清理了一天了吗”
惊蛰捏着自己的胳膊,苦笑了声。
姜金明“人是在寿康宫出的事,当天就没了,连章妃身边的人都被灭了口。”他磨了磨牙,“听说,太后非常,非常的不高兴。”
惊蛰沉默了会,要真的是在寿康宫出的事,那太后何止是不高兴呢
那怕是会气得发疯。
毕竟承欢宫的前例,就在眼前。
景元帝在寿康宫杀人,当真是不把太后放在眼里。
“可是陛下,不是一直都对后宫,没什么兴趣吗”惊蛰忍了忍,还是有些纳闷。
姜金明也苦笑了起来“谁知道呢。”这个秘密,怕是只有当时在场的人知道。
惊蛰从姜金明的嘴里得知了不少,可是出去后,还是有些茫然。
不过此事到底和他们没有直接的关系,他捏着自己酸痛不已的胳膊,打算溜达去杂买务找郑洪。
今天的事情虽多,可他到底还是有点惦记着容九。
更别说他还是御前侍卫。
昨日的事情他参与其中了吗
谁成想,惊蛰人刚出了门。
就在宫道上,撞见了大摇大摆的容九。
这让一路上还在做心理建设的惊蛰吓得转身就走。
等下
他为何要跑
这不对。
他勉强停下脚步。
要好好打招呼。
要好好商量,好好谈一谈才对。
惊蛰如是再三和自己说完,刚一转身,就撞上容九坚硬的胸膛。
第几次了
这到底是第几次了
惊蛰捂着自己受罪的鼻子,先发制人地质问“你走路怎么没声儿的”
容九“是你走得太慢。”
惊蛰看了眼容九的身量,低头看自己,再抬头看容九的脑袋,恼羞成怒
“长那么大的个子,也没什么用。要长得像我这般匀称,才正正好。”
容九便也学着他,依惊蛰的话,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惊蛰。直把他盯得浑身发毛,很想脚底抹油溜时,才慢吞吞地点头。
“的确长得刚刚好。”
抱起来时,非常舒服。
刚好完美地镶嵌在怀里,哪一分,哪一寸都非常合适。
惊蛰一瞬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不由得想起除夕夜发生的事,耳根一下子泛起了红,满脸热气。
要是昨天那个时候,哪怕和明雨谈过,惊蛰也肯定会拔腿就跑,可现在他心里头有事,左顾右盼,确定没人后,把容九拉到了阴影里。
此刻正是残阳日暮,猩红的夕阳吞噬着暗淡的天幕,很快就要黑沉下
来。
惊蛰“昨天,你是不是跟着陛下去寿康宫了
容九捂着嘴1,啊了声。
那略显薄凉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意。
“该是去了。”
“去就是去了,什么叫该是去了。”惊蛰瞪了眼容九,声音又低了下来,“你,这事,你不会有事吧”
容九声音古怪“为何有事”
惊蛰哎呀了一声,懒得和他废话,动手将人摸了一遍,确定哪都没事后,这才松了口气。
他飞了眼容九“两座大佛在斗法,你这种跟在身边伺候的人,是最容易被波及到的。”
章妃身边那些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容九仿佛才觉察到了惊蛰的担忧,他的态度忽而有了奇怪的变化,“惊蛰。”
他这么念着,仿佛那是一块浓香的糖块,轻轻一掐,就流淌出软绵的甜蜜。
惊蛰的心古怪地跳动了一瞬。那是一种微妙,丝滑的错觉。
可他已经知道这不是错觉。
先前惊蛰在面对容九时,曾有过无数次的征兆,可每一次都被惊蛰忽略过去。
是危险的预感。
容九,是个无比危险的人。
他和之前,惊蛰曾认识过,见识过的每一个人,都不尽相同。
他应该
更相信自己本能的预感。
惊蛰抿唇,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怎么”
容九一步步地靠近他,轻缓的步伐,带着莫名的压力。
惊蛰能感觉到,可他倔强地不愿后退。
如果容九还想发表之前那些种种错误的言论,说什么我不道歉我没有错云云,那他肯定还要再打
“你在怕我。”容九这般说,他的声音冷淡里,似带着几分笑意,“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良善弱小的人。”
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惊蛰的侧脸。
容九靠近他,于是那种锋芒毕露,令人窒息的美丽,也随之笼罩了他。
那种轻柔的感觉,痒痒的,让惊蛰想避开温凉的触碰,那种寒意又重新回来。
“你要担心的人,本不该是我。”
是的。
相比较要去担心容九,惊蛰应该去为那些溅落在地上的血腥感到难过。
那才是一条条鲜活的人命。
惊蛰喃喃“可我不认识他们。”
我在乎的,是你。
然后他听到容九的笑声。
轻轻的,带着几分怪异的叹息。
“你总让我感到惊讶。”
容九有时总想撕碎他。
死亡才是真正的拥有,就像是他的母亲,总是千方百计地试图将他杀死。
那是真正的掌控。
而这种暴戾,也无时无刻不充斥在容九的骨子里。他压抑着危险又疯狂的欲望,将唇贴在惊蛰的脖颈处。
蓬勃的生命力在跳动,他闻到了香甜的气息。
像是在触碰一株脆弱的野草。
它顽强地扎根,生长在墙角根下,浓绿的生机凝聚在枝叶上,没有一寸长得不够完美。
可怜,又可爱。
脆弱到了极致,却执拗得很。
平生头一回,容九拥有了所谓的
怜悯。
他为惊蛰感到可怜。
因为他遇上的,竟是这样一个贪得无厌,不知何为收敛的怪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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