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里,惊蛰下意识看向远处。
他原是在和廖江说话,那骤然停下的动作,把廖江吓了一跳。
“怎么是看到什么人”
廖江奇怪地看过去,却根本没看到一点踪影。
“没什么。”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突然觉得有什么人在盯着他看。
惊蛰有些迟疑应当是他的错觉。
他的视线穿透了飘飘扬扬落下的白雪,望向远处的宫殿。那屋檐陡峭,正常人都不可能在那个地方停留,尤其是这么大的雪。
“你最近有些不太舒服还是我那天与你说的话,给了你太多的压力”廖江忍不住说道,“你也别将我说的话放在心上。”
他最开始的时候有些冲动,恨不得惊蛰能把刘富给压下去。后来回去仔细一想,又觉得在掌司的身边捞了个二等太监,已经是他赚了。
就算刘富上位,他被打发回去,好歹这月钱阶等是实实在在拿在手里的,他趁着刘富新官上任的时候,立刻请辞不就完了
“你就不怕他扣着你不放”
惊蛰摸着后脖颈,回过头来看他。
“怕也没有用。”廖江苦笑了声。
惊蛰要能上位,对他来说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只不过这两天刘富的态度一改,有些抖擞起来。
或许是他得了什么准话。
廖江一看他这态度,心就凉了一半。
只不过他在掌司跟前还是小心伺候着,不敢流露出半点不满。也许是因为心中有点愧疚,掌司最近对他越发和蔼可亲,还教了他不少门道。
廖江抓着这个时机,倒是知道了掌司的手中不少人脉。
“再说罢。”惊蛰淡淡说道,“刘富要是真的上位,我怕是也要有麻烦。”
来自刘富的针对还好说,更为要紧的,是姜金明。
惊蛰是真的不想再被姜掌司过问自己的努力进度,这可真是比世恩还要积极。
廖江听了就笑起来。
姜金明这位掌司,可真是有趣。
两人没有聊过多久,廖江就匆匆离开了,他也是趁着空闲的时候,偷跑过来,与惊蛰说上几句话。
虽然他看着冷静,但是惊蛰知道,其实他还是有些焦虑的。
惊蛰抿着唇,叹了口气。
那个刘富,的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惊蛰很少与刘富接触,盖因他们本来就在不同的司内,自从他搬到这里,也只与他见过寥寥几次。
可是最近这两天,惊蛰碰见刘富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多,他如何感觉不到,这是刘富故意的。
刘富不喜欢他。
更甚至于,是带着一点嫉恨。
与鑫盛有点相似,却更加光明正大。
就是那种在书院读书的时候,有可能会纠结其他跟班一起对看不顺眼的人围打追堵的那种烦人虫。
惊蛰读过一二年书,模模糊糊还是有这个印象。
可真像。
这人似乎在哪里得了什么准信,约莫是觉得自己会接手掌司的位置,所以越发肆无忌惮,闲着没事儿,就爱在惊蛰面前晃悠。
“惊蛰,我年长你几岁,就在你面前卖个老,不要以为这世上都能事事顺遂,什么都能如你心意。”刘富笑呵呵地,抬手就要去拍他的肩膀,“有些时候,人还需要认命。”
惊蛰侧身,避开刘富的胳膊。
“你说得对,所以能让开吗”
刘富的脸上闪过阴郁,盯着惊蛰不放。
就在廖江离开后不久,惊蛰原本是打算回去,却在路上又一次撞见了刘富。
“给脸不要脸。”刘富阴冷地说道,“别以为姜金明庇护着你,你就高枕无忧了。”
这几天他心里高兴,寻常的小事他也就忍了。每次看到廖江隐忍的模样,他都要笑死了。
其余人等,或多或少也都得了消息。
一个两个都显得很是敬重他,再不敢在他的面前露出放肆的模样。
唯独惊蛰。
这小子真是油盐不进,让人看了就心头窝火。
惊蛰“不劳你费心。倘若我出事,所有人都会知道是你做的。”
刘富一愣“你什么意思”
惊蛰微微一笑“这都要怪我们最近实在是太巧,总是屡屡碰见,这次数一多,总会叫人生闲话。”
至于到底是什么闲话,刘富应该心中有数,不是吗
刘富微怒“你敢威胁我”
惊蛰“岂敢,不过是想桥归桥,路归路。”他与刘富擦肩而过的时候,忽而又笑了笑。
“不要再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你觉得他们是更相信我的话,还是你的话别忘了,你现在还不是掌司。”
刘富骤然回头,就见惊蛰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该死的”
“你最好听他的话,不要乱动才好。”
陈密从后面走了过来,刘富与他原本是一起的,不过,看到刘富想去找茬,他对此又没什么兴趣,就在远处等着。
“陈密,你没看到他刚才那么嚣张的模样爬上二等太监,这才几天的时间,就敢与我竞争,是他将我的脸面丢在地上踩”
刘富原本还没那么生气,看到惊蛰丢下那话离开后,这才暴跳如雷。
“那又怎么样”陈密淡淡说道,“以免你忘记了,上次他差点被慎刑司带走的时候,可是侍卫处捞的人。”
韦海东亲自拦人的事,发生在侍卫处内。惊蛰几乎不曾提过,常人也不知情。可即便不知道出手的人是韦海东,端看慎刑司上门,他却毛发无损,也足以看得出来,惊蛰不可能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太监。
陈密“眼下你还没成为掌司,就到处惹事,别以为王建他们,就真的认命了。”
只要名单还没有出现,一切
都还有可能。
刘富皱眉,不以为意“江掌司都收了我这么多钱财,又有刘掌司为我背书,再加上,掌印对我的印象也是不错,这往下数,还有谁比我更合适吗”
陈密轻笑了声,没怎么说话。
刘富“喂,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密朝着他摆了摆手,“无所谓,你要做什么是你的事,往后,我也不会再多嘴。”
难得的是,陈密是刘富在这些人里,关系还算不错的一个。
刘富不怎么讨厌他,是因为这小子嘴巴说话不好听,却是一视同仁的不好听,再加上住在一处,又知道他孤僻古怪,对他没有太多的威胁,这才一直能友好共处下来。
不过,陈密刚说的话,还是让刘富很不高兴。
“你是在给惊蛰说话还是对我有怨气”刘富皱眉,“因为你知道自己不在备选名单上”
陈密脸色微动“这事本也不会轮到我身上,我记恨你有什么用”
他自觉自己说的话够多,要是刘富听不进去,他也懒得再搭理。
在这两人离开后,飘飘的雪花还在不住落下,很快就覆盖了方才的痕迹,将那些蜿蜒的脚印,全都吞没在素白之下。
甲三沉默地越过宫墙,远远地看到目标对象。
惊蛰正在吩咐小内侍做事。
他看不清楚惊蛰的神情,却能从动作里,感觉到严肃的气氛。
这么远的距离,就算是甲三,在出事的那瞬间要冲过去,也殊为不易。
可他不得不这么做。
目标对象似乎比从前还要敏感。
就在这一瞬,远处的惊蛰蓦然抬头,朝着甲三的方向看来。
甲三一动不动,雪是最好的遮挡物,就算惊蛰的眼力再好,也不可能穿透重重的遮掩,发现甲三的存在。
片刻后,惊蛰重新低下头,显然是觉得,方才的感觉是自己的错觉。
没有错,目标对象的确是比从前还要敏锐,尤其是对视线,有着非一般的敏感。
就像是长年累月生活在狩猎区的动物,已然对危险有了深入骨髓的本能。
风吹草动,就能叫他疯狂逃窜。
这样的变化,是从冬日才开始,更准确来说,是从景元帝与他频繁接触后,才有之。
甲三对此没有任何感觉,就算这是皇帝造成的,他们也无权多嘴。
每日负责盯梢惊蛰的暗卫,也不只是他一个。
在与轮换的暗卫确认过这变化后,关于目标对象身上的点滴情况都汇聚成字迹,最终浓缩成躺在景元帝案头的文书。
一只苍白的手,拿起了那份文书。
景元帝,在朝会上走神。
底下的文武百官吵吵闹闹,皇帝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手指间原本抓着个平安结在把玩,根本没在听下面说话。
百官早也熟悉皇帝这模样。
景元帝看似什么都没听进去
,可一旦要决断时,冷不丁一句话,就叫人吓一跳,保不准他其实从头到尾,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不过,光明正大看着别的文书,这就非常明显了。
景元帝捏着那份文书不过看了几眼,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情一扫而空,黑沉的眸子紧盯着上头的文字。
也不知道,那到底写了什么,竟是叫这位皇帝陛下笑出声来。
那低低的笑声,带着怪异的餍足。
仿佛一声喟叹。
霎时间,整座殿宇都安静下来。
倘若目光有声,眼下齐刷刷扎过来的迅猛反应,怕是要撕裂空气里的寂静。
景元帝,居然笑了。
倒不是没见过这位皇帝陛下笑,要说是冷笑,狞笑,嘲讽地笑,那可是见得多,反正一旦笑起来,就约莫是他人倒霉的时候。
可现在这笑
茅子世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景元帝是彻底疯了吗他现在胳膊都麻麻的,感觉爬满了鸡皮疙瘩。
他下意识看向沉子坤。
这样的动作,在这朝堂之上太过明显,茅子世原本不该这么做。
不过现在,一个个老狐狸都比他还要吃惊些,茅子世这动作倒也不显得有什么了。
不知为何,沉子坤的脸色,比起其他人,却还是要镇定得多。
茅子世知道,最近翰林学士那件事,让沉子坤受到些许打击,头发都比从前花白了些,不过,他在外时从不曾流露出自己的情绪,光靠观察,茅子世也不能看出多少。
就在茅子世要转回头时,他看到沉子坤突然叹了口气,又轻轻笑起来。
带着一点怀念。
茅子世愣住,就在这时,景元帝冷淡的嗓音响起“一个两个瞧着寡人做什么”
景元帝懒散地坐在御座上,两根手指夹着那文书,半挡在自己脸上,冷漠的黑眸扫了下来,那种可怕的威压笼罩在大殿上,一时间,就连呼吸声都仿若消失。
好吧,景元帝还是景元帝。
刚才那一瞬肯定是在做梦,茅子世抽搐了下嘴角。
陈阁老慢悠悠地说道“陛下,臣等方才,是在为赈灾之事争辩,倘若依着邱大人的说辞,再等下去,怕是会死上更多人。”
邱楚明冷声说道“要是现在就开仓放粮,待到晚些时候,灾情更为严重,那时就已经无以为继。”
茅子世的嘴角抽搐得更加厉害。
这两只老狐狸也是能耐,直接无视了刚才微妙的气氛,接着之前的话说下去了。
只是眼下,朝堂上说的事,茅子世是半点都听不下去。
他挠心挠肺地想知道,景元帝方才,到底是为何而笑。
“惊蛰,惊蛰”
惊蛰猛然回过神,抬手接住摔倒下来的瓶子,他动作极快,倒是把要扑过来的慧平吓了一跳。
“你怎么走神这么厉害”慧平皱了皱眉,心有余悸地看
着这靠墙的玉瓶。
惊蛰拎着这瓶子检查了下,发现底部已经有些不稳,许是刚才他没留神撞上了,会摔下来也是正常。
“得去报损了。”惊蛰喃喃说道,“最近可真是奇怪。”
他将玉瓶放回去,揉着脸。
“我也不知道,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惊蛰叹气,“可是,你也知道,这直殿监来来往往就这么多人,能藏人的地方,我还能不知道吗”
就是分明没有这个人,惊蛰却总觉得有人在盯梢,这才让他神经有点紧绷。
那种冰冷的注视,真的叫人不太适应。
“你确定,真的有人在盯着你”慧平一愣,“是那刘富的人”
“不,和他没关系。”惊蛰摇头,“他虽烦人,不过没这胆子。”
可惊蛰也不敢担保,这真的是人。
实在是他对直殿监太熟悉,偶尔觉察到异样看过去时,要么就是宫墙屋檐,要么就是高树,有时候外出,也能感觉到那若有若无的视线。
“注视”,本来不该存在分量。
可惊蛰莫名有了如那次buff类似的感觉,这种时有时无的错觉,很是影响惊蛰的生活。他总会冷不丁在某个瞬间,感觉到刺痛的异样。
这是怎么回事
惊蛰知道,他有些时候,的确会比其他人更为敏感,可这种失控的感觉却从未有过,就好像他的身体敏感到将一切都视之为威胁
惊蛰下意识抓住衣襟,仿佛有种沉闷,黏糊的感觉笼罩着他,让他连呼吸,都仿佛带着那种压抑的潮湿。
慧平抬手碰了碰惊蛰,他被吓了一跳。
不过,惊蛰竭力没表现出来,就听到慧平低声“这也没发烧。”
惊蛰勉强笑了笑“我的身体,可比之前要好太多。”
慧平“那也不能掉以轻心,要不,你还是先回去歇着”
惊蛰摇头,看着刚才吩咐的小内侍去而复返,在他们跟前停下。
“姜掌司有请。”
慧平微愣,就看到惊蛰朝着小内侍说了两句话,这才抬头看向他,对他笑了笑。
“姜掌司有事寻我,我先走了。”
慧平看着惊蛰离开,若有所思地抓了抓脸。
惊蛰看起来,似乎与之前,也有些不同。
不知怎的,慧平在他身上,隐约能闻到一种甜腻的气息,若有若无,仔细去追寻时,又什么都闻不到,却在某个瞬间,突然跳出来击中他。
就像是什么无声无息滋长,糜烂的甜腻,啊慧平想起来了。
是已然熟透了的果子。
沉沉地挂在枝头,随时都可能摔落下来。
“您的身上,有种好闻的味道。”
惊蛰跟着那小内侍走了几步,听到他这么恭维。
惊蛰“大概是我擦的药膏”
他低头看着自己还算白皙的手
指,今年冻疮并没有复发,没再有那种酸痛难忍的感觉。
不过,这双手还是一如既往的粗糙。
小内侍吸了吸鼻子,可能也觉得是这个东西,并没有更多的好奇。
惊蛰赶到姜金明门外,却看到掌司正要走出来,看到他时,就朝着他招呼了声,“与我一起去见掌印。”
惊蛰茫然掌印要见掌司”
姜金明“不只是我,还有你。”
惊蛰跟在姜金明的身后,看着他大步朝着外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说道“虽然没说,不过,我大概能猜到是要做什么。”
惊蛰“是要宣布人选了”
姜金明“大差不差。”
他斜睨了眼惊蛰,没好气地说着。
“都让你上点心,也不知道到底听没听进去。”
惊蛰无奈“掌司,从你与我说这件事,到现在也不过三天。三天的时间,就算我有心,还能做些什么”
那刘富,打前天开始就炫耀,就算惊蛰真的要活动,这时间也是远远不够的。
姜金明理直气壮地说道“是你不够警醒,要是如刘富那厮,早早就结交人脉,怎么会临时抱佛脚”
惊蛰“那掌印太监,也不是小的说能见,就能见上的。”
姜金明“你连韦海东都认识,认识个掌印算什么。”
当然,他说这话,还是很小声。
他们这掌印太监是很好说话,不过要是被别人听了去,多少也不好。
惊蛰嘀嘀咕咕“这话说得,我要是有这本事,怎么还在这做太监呢”
姜金明也很想说,要是旁人有惊蛰这本事,早就不在这做太监了
两人一起到了掌印的屋舍外,也一同遇到了其他几个掌司,在他们的身后,或多或少都带着人,算下来,约莫有四五个二等太监。
惊蛰心中有数,这些人,怕就是这些掌司们所选。
就连姜金明,想要把惊蛰推上去,本也带着自己的目的。
自己人越多,总比其他人手里的牌,要好上太多不是
廖江就跟在江掌司的身后,看到惊蛰时,朝着他眨了眨眼,只是脸色看起来有点苍白。
几个掌司互相颔首,也不说话。
不多时,从掌印屋内,就有个年轻太监走了出来,朝着他们欠了欠身“掌印请诸位进去。”
这屋舍不算小,除却掌司坐着,其余的二等太监都站在了门口。
掌印就坐在上头,头发看着有点花白,面色却是红润,“江掌司明日就要高升,他空出来的位置,上头没有定论,咱家就直接从自己人里选”他的目光,从那些二等太监的身上擦过。
最后,落在惊蛰的身上。
“交上来的名单,都选得不错。不过掌司之位,只有一个,咱家只挑最好的。”
掌印太监不紧不慢地说着,声音幽幽,带着几分沙哑。
他一
直看着惊蛰,其他人再是迟钝,都不可能没反应过来,果不其然,下一瞬,掌印太监笑了笑。
“这杂务司掌司的位置,就让惊蛰好生担着。”
掌印太监好像还说了些什么,可是刘富却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他怒目圆睁,直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惊蛰怎么会是惊蛰
这十拿九稳的事,怎么会在最后一哆嗦,出了问题
刘富的呼吸急促,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跟着刘掌司走出来的。他恍惚看着其他人离开的身影,情绪突然激动起来。
“不,不,刘掌司,我刚才听错了对不对掌印太监说的是惊蛰怎么可能会是那小子呢我可是特地封锁了消息”
这消息,原本二等太监都会知道,惊蛰会慢了一步,直到被姜金明想起来后再提醒,这全都是因为刘富。
尽管刘富不觉得,惊蛰有可能会被选上,可他本能地会排除异己,不叫更多人知道这件事。
只是,哪怕惊蛰自己不在意,却还有姜金明为他在意。
姜金明是掌司,同样有这个能力,将惊蛰的名字,加在名单里。
可这也不算什么。
惊蛰有姜金明,他也有刘掌司,甚至还给江掌司送了礼,这双管齐下,怎可能
还不如人意
刘掌司皱着眉,看着情绪激动的刘富说道“这可还在掌印屋外。”
他原是为了告诫刘富,却看到刘富眼前一亮“我要见掌印。”
刘掌司“方才江掌司已经寻过我,这件事经过掌印的主意,已经不容更改。明日,他会将你送去的东西退回一半。”
“一半”刘富脸色狰狞,“他事情没有办妥,竟还扣一半”
“刘富,江怀要去的地方,虽不是司礼监,却也是十二监里,较为倚重的一处。你要是得罪了他,小心日后吃不了兜着走。”
刘掌司这也算是好心劝诫。
这做太监,尤其是爬到江怀这种地步,雁过拔毛岂不正常
如果江怀面对的不是刘富,这事情也的确办得不够体面,不然他吃进去的东西,刘富休想他能吐出来。
而今能退回一半,已经算是不错。
刘富拼命呼吸,这才压下心头的暴怒“我要见掌印。”
刘掌司见他满目通红,显然是已经怒气上头,什么都听不进去,加之他知道刘富与掌印还算熟悉,也懒得再劝阻他。
他和刘富因着同乡的情谊,也算是有了师徒的情分,可到底不是每一对师徒都能像是姜金明与云奎那样情同父子。
他和刘富,如今顶多是利益交换。
刘富很执着想要见掌印,他也的确见到了这位掌印大人。面对这位,他的态度更为谦卑,说起话来,也带着几分委屈与谄媚。
“掌印大人,小的一直都以为,江掌司离开后,就能轮到小的为掌印分忧,那惊蛰不过二十的年纪,眼皮子浅,又是外头来的,
您选了他,要是不经事,闯出祸来,那可怎么办”
掌印正在吃茶,听了他的话,轻轻笑了起来。
刘富,咱家选的,就是最好的。你这话,是在指责咱家,特地挑了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吗8”
刘富连声道不敢,只说一心一意为掌印分忧。
掌印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好了。”
他将茶盏放下,冷冷地看着刘富。
“你师傅一心帮你,江怀呢,也想将你推上去,咱家知道,也懒得计较。不过,这心眼,不要耍到咱家跟前来。惊蛰就是咱家看到的唯一人选,从来都没有其他人,记住了吗”
掌印最后那句话掷地有声,生生贯到了刘富的脑袋上,叫他再说不出其他的话。
惊蛰又要搬家。
他才刚在新的住处住上不久,现在又搬到了一处更大的住处,甚至还有贴身伺候的小内侍,会随从着他住在左近。
这件事上,姜金明做主为他选了慧平。
一连惊蛰,直殿司这一回,就送出去两个人。
姜金明对此却是乐呵呵的,没什么不高兴。惊蛰是个念旧的人,只要他们没什么冲突,往后在这直殿监内,不管他有什么意见,惊蛰定会跟上一票。
这对他来说,远比刘富上位要好许多。
不然,刘掌司何必要推着刘富坐上那个位置呢
自然是为了利益。
惊蛰成为杂务司的掌司,这消息传出去的时候,其他人都难以置信,直到看到那搬动的行李,这才知道是真的。
一时间,直殿监内,各种流言蜚语也不在少数。
毕竟,他们原本以为,这人定会是刘富。
江掌司走得匆忙,一来的确是时间紧,二来是这件事丢了他的脸,虽然他不讨厌惊蛰,可多少有了芥蒂,只是匆匆交代了一些事情,连交接都没做好。
得亏廖江时常跟在江掌司的身边,几乎所有的事情都了如指掌,有他跟在惊蛰身边帮忙,花费了七八日的功夫,到底是顺利上手。
惊蛰刚接手的时候忙得很,和容九两次碰面都来去匆匆,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相见。
惊蛰原以为容九可能会生气,却没想到,一贯在意此事的他,却是非常善解人意,甚至还让惊蛰不必记挂。
不知道为什么,这反而叫人更加担心了。
等到惊蛰好不容易闲下来,他,廖江,与慧平三个人瘫坐在他的新住处,一个两个多是不想动弹。
慧平苦笑着说道“江掌司也真是,走的时候什么都不说个清楚,差点就出了岔子。”
廖江幽幽地说道“江掌司,就和惊蛰那个叫郑洪的朋友一样爱财,惊蛰坐上了掌司的位置,就意味着他要将吞进去的东西吐出来,会高兴才奇怪了。”
江怀并不在乎他走之后,上来的人是谁。对他来说,能从中牟利,才是最大的好处。
所以刘富也好,惊蛰也
罢,其实都行。
重要的是钱。
慧平爬了起来“最让人惊讶的,反倒是刘富。”
惊蛰成为掌司后,最可能受挫的人,肯定是刘富。
这人小肚鸡肠,脾气又不好,对下头的小内侍轻则骂人动则上手,本也不是个好东西。
要是刘富做点什么想要报复,那是真的防不胜防。
廖江也说“是呀,他那日分明都气上头来,刘掌司生怕他冲动,一直拉扯着他,要不然,他怕不是会当场发作。”
惊蛰“他事后,好似找过掌印。”
这是世恩与他说的。
据说他有个朋友,看到了刘富垂头丧气从掌印屋里出来,那苍白的脸色像是头斗败了的老公牛,再说不出话来。
惊蛰一直很好奇,世恩那么多个朋友,到底是从哪来的
“照这么说,是掌印教训过他”慧平猜测着说道。
惊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说道“大概是吧。”
廖江“明日要和供应库的人核对数量,也不是件轻松的事。”他站起身,将慧平也一起拖了起来。
“惊蛰,你还是好生休息,有什么事,等有空再聊。”
他看得出来,惊蛰这些日子忙忙碌碌,压根就没休息好。
也不知道惊蛰近来是怎么的,总是有点紧张兮兮。不过,这种异样的紧绷掩藏在繁忙下,也不怎么能看得出来。
鬼使神差的,在将要离开前,廖江突然又问了句“你最近,还能感觉到那些吗”
惊蛰沉默了会,含糊地说道“大概是,错觉吧。”
他关上了门。
惊蛰将门窗紧闭,检查过所有能够藏人的地方,连带着屋檐墙角,都绝不放过,确定这屋里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其他人后,他才揉着额头。
他也觉得自己最近总是一惊一乍。
除了总是觉得有人在看着他之外,惊蛰还觉得,每天晚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栖息在他的身旁。
那只是某一次半睡半醒间的错觉,醒来后,寂静漆黑的屋舍内什么都没有,就好像那只是一个噩梦的雏形。
许是最近太忙,惊蛰累得很,有时看着睡着,反倒是没真的睡过去,处在一种奇怪的浑噩感里。
他又有两次,感觉到那奇怪的注视。
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就蛰伏在黑暗里,惊醒过来后,还是什么都没发现。
这种奇怪的感觉,让惊蛰说都没法说。
总不能说,他觉得总有人在盯着他
这图什么呢
惊蛰最近可没几个结仇的人,有能力做到这种事情的人,又不屑于用这样的手段故意骚扰他。
“叩叩”
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难道是廖江和慧平去而又返
慧平虽跟着惊蛰住,人就在偏屋,可惊蛰习惯了自己动手,寻
常根本不叫人伺候,所以听到敲门声后,他是自己去开的门。
门外的人,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是容九。
惊蛰让开道,有些惊喜地说道“快些进来。”
屋内暖和得很,两个炭盆就放在角落里,虽他自己不怎么在意,不过慧平离开前,却是都准备好了。
“听说,你忙完了。”容九冷淡地说道,“就过来看看。”
惊蛰没好气地说道“听说你是听谁说”
他脸色微动,抓着容九的胳膊。
“那个在我身边的人,换过吗”惊蛰没怎么追过问这件事,毕竟容九也不会说,左不过影响不到他日常生活,他也懒得计较,“就是你安排来盯梢的那个。”
容九“一直都是他。”
顶多加个们。
惊蛰蹙眉,看起来有些严肃。
容九挣脱开他的手,转身将门关上,这才牵着惊蛰的手往屋内走。
“还有其他人盯着你”
惊蛰沮丧地说道“按理说,我不可能感觉到有人盯着我才对。”
就算真的有人盯梢,他也不可能敏锐到这个地步吧
就从容九的事来说,他在惊蛰身边肯定安插了人,只是到现在惊蛰还没找到这个人是谁而已。
这件事由来已久,要是惊蛰早就有这么敏锐的能力,他早早就把人给揪出来了,何必等到今日
那他最近的异样,到底是怎么回事
还有那持续不断的噩梦。
那种日渐被束缚,吞噬的感觉着实叫人手脚发凉。
就像是无数根触手,无数蠕动着的头发在肆意疯狂地生长着,在惊蛰没有觉察到的时候,如同一张巨网将他罩在其中,那种铺天盖地的威压将他死死缠住,根本无法挣脱。
每一夜,都会如此重复。
惊蛰甚至有点害怕入睡。
其实,他每天晚上睡得都挺沉,除了那几次意外,他一直都是一觉睡到清晨。然每次醒来,那种莫名其妙的感觉,都会让惊蛰感到浑身酸痛。
他靠在容九的身上,哀哀叹气。
容九的手指落在他的肩膀上,动作很轻,却叫他猛地一颤。
容九和惊蛰同时停住,两双漆黑的眸子对上,惊蛰显得有些茫然。
他刚才正在和容九吐槽最近发生的事情,男人的手指落下来,本来也是为了安慰他。
可是,为什么那一瞬间,身体会有奇怪的反应。
惊蛰小心翼翼地捉住容九的手。
这只手优美有力,苍白的肤色上,光滑得近乎没有瑕疵。
这是一只漂亮的手。
惊蛰抬起它,放下它,又扯着几根手指晃动来去,都没什么异常。
刚才那一瞬的反应,是他自己的问题
惊蛰放下手指,有些尴尬地说道“可能是最近太久没有”
他的话还没说完,容九就低
下头来,去追逐着惊蛰的唇。
惊蛰闻到了男人身上淡淡的兰香,有一点点糜烂的甜味,闻起来有点熟悉,不过,很快这点意识就被容九激烈的亲吻所吞没,两人滚到了床上去。
惊蛰大口大口地喘气,怎么回事
从前亲吻起来的感觉有那么舒服吗为什么容九的舌头,用力舔过上颚时,会有那种奇怪的暖流窜过
难不成,真的是因为他们太久没有可是,那也就是小半个月,也没有很久吧
惊蛰困惑,迷糊着,被容九拉进了怀里。
“你是说,觉得身边有人,在盯着你”容九缓缓说道,“比如每天晚上,躲在你屋子里的,怪物”
冰冷的嗓音带着少许异样,听起来像是在笑,又隐隐带着尖锐的阴冷。
“我没这么说,那就是一种形容,夸张的手法”惊蛰咕哝,他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惊蛰在每个门窗的内侧,都夹了根头发。要是有人开了门,头发肯定就会掉下来,可他每天早上去看,那头发都夹得好好的。
夜半没有人进出过他的屋,那就只能说明,这纯粹就是惊蛰自己的臆想。
可能是这连日的噩梦导致,这睡不踏实,才叫惊蛰有这种种古怪的反应。
容九“安神香没用吗”
惊蛰“倒是有点用,不过,睡太沉,起来的时候,总归是难受。”
容九“那我这东西,倒是来得及时。”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交给了惊蛰。
这盒子,看起来和安神香的外层一模一样,就如同那无数个装药的玉瓶。
惊蛰爬起来,打开一瞧,果然见得里面是十二支香。
容九缓缓撑起上半身,慵懒地垂下眉。随意的动作做得恣意洒脱,那显露出来的流畅腰身,让惊蛰的视线不由得被吸引过去。
容九的声音还在不紧不慢地响起。
“这香,也有安神的作用,比起之前的安神香,要更厉害些。不过,它发挥作用的时间,也只有两个时辰。”
惊蛰眨了眨眼,立刻回过神来,低头看着手里的十二支香。
这十二支更粗,也更短。
燃烧的时间,估摸只有之前的一半。
惊蛰随手拿起一根香,夹在指间把玩了几下,“那今夜,就试试看。”
他下了床,去寻了个香炉出来。
搬到这里后,惊蛰想做许多事,倒是比之前要便利些。
想要沐浴换洗,就能直接叫人准备热水,不必外出擦洗;比如他想点香,也可以直接翻出个香炉来用,不必在意外人多嘴其余的细碎小事,就更不必说,最重要的是,偶尔回去直殿司,原本会热热闹闹与他说话的那些人,都变得很是恭敬。
自然,慧平他们这些人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没什么变化。
可之前会和他说说笑笑的来复,再看到他的时候,虽然还是很亲厚,却也带
着几分疏离。其他人,就更不用说。
上一次搬家,不过月余前,那会直殿司的人,还凑钱给他办了桌菜,一个个笑得开怀,如今才多久,却是截然不同的态度。
惊蛰抓着香炉,出神了会。
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容九朝着他走来。
“在想什么”
我在想,人还是同样的人,只是因为地位有了点改变,竟会有这样天差地别的态度。”惊蛰回头看着容九,叹息了声,“可真是叫人难过。”
容九从他手里接过香炉,淡声说道“从前,你与姜金明,也不是多么要好的关系。”
惊蛰“可我与姜掌司,从前也不熟悉。”
打一开始,姜金明就是直殿司的掌司,他当然不可能对他产生太多的亲近。
然直殿司那些人却不相同。
他们在一起同吃同住,日日相见,也有一两年的时间,顷刻间的变化,却是翻天覆地。
“你成为掌司,拥有了决断他们生死的权力,他们惧怕你,岂非正常。”
容九说话间,已经将香点起来。
那闻着的味道,与之前的安神香不尽相同,带着冬雪的凛冽。
倒是比之前的还好闻。
惊蛰吸了吸鼻子,感觉那冷冽的香味穿透胸腹,好似沉沉地坠落进去“道理总是懂得,就是落到自己身上,总是要些时间适应。”
动物总会天然惧怕强大的掠夺者。
人也是动物。
尽管惊蛰并非那种凶残的脾气,甚至温和过头,然到底是不同了。
他仿佛听到容九在叹气。
抬头,就看到男人冰凉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向来升官发财,只能看到高兴的,唯独在你身上,却是惦记着这种事。”
惊蛰抿着嘴角,原是不想笑,却还是被逗得扬起了唇,“谁说我不高兴,你瞧,现在这住处这么大,就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除了慧平,也不会被其他人发现。”
惊蛰随意地说着成为掌司后,能享用得到的权势,的确比从前要好上太多。
而他,也并非不享受。
容九看着他,知道惊蛰误解了他的意思,却也没有解释。
惊蛰的确是在高兴。
可他的高兴,是流于表面,任何一个人换了更好的环境,都会如他一般高兴。
谁不想要更舒服地活着呢
也就到此为止。
更多的,譬如贪婪,欲望,拥有更多的权势在惊蛰的身上,是难以觉察到的。
如果再换个艰苦的环境,惊蛰也能适应得很好。
“这香,烧得怎么这么快”
惊蛰惊讶的声音,让容九下意识看了过去,只见刚刚点燃的香,的确已经燃到小一半。
容九冷淡地说着“这香,燃烧的速度本来就快。”
惊蛰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然后,没忍住,又打了个哈欠。他原本
就困,闻到那香味后,又变得更加困乏。
他强打精神,和容九又说了几句话,人已经困得趴在他的肩头昏昏欲睡。
隐隐约约,他好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搬动,然后,就是男人的大手盖在他的脸上,带着异样的暖和。
奇怪,容九的手指,何时那么热乎
有什么尖锐刺痛滑过紧绷的神经,还没被仔细分辨,惊蛰就已经昏睡过去,连一点意识都没有留下。
咔哒
寂静的室内,容九似乎比刚来的惊蛰还要熟悉,抬手就打开床头的柜子。于里面的暗层,翻找出了惊蛰特地藏在里面的脂膏。
本该密封的脂膏,却已然被开过。
两根手指旋开,那种甜腻,宛如糜烂的味道,一点点弥漫了出来。
里面空了一小半。
不知在何时,已经被喂给了主人。
男人能觉察到惊蛰的惊慌,尽管只有那么一点。
可是那么敏感的他,怎么可能会真的无知无觉,他只是还没有抓到头绪,不知那种古怪的预警是从何而来。
那夜复一夜的梦,白日怪异的警惕,都是由此而来。
男人那双被惊蛰偷偷称赞过的手那两根手指,正散发着脂膏的光泽。
然后,慢慢舒展。
有些害怕,惊慌,却茫然不知为何的惊蛰可怜,又可爱。
让他有了一点浅薄的怜悯,却又在那后,滋生出暴戾的摧毁欲。
他想让惊蛰变得更加破破烂烂,只能懵懂无措不得不,只能依恋着他。
手指耐心地,一点一点按压着,试图将那哄骗开。
所以,还不是时候。
还要再等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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