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第一次跟着赫连容出去,坐在御驾上看向窗外的眼神,带着难以觉察的紧张。这种紧张感不太自然,不过多少和他身边的男人有关。
他身上披着的大氅,以及手中被塞过来的暖手炉,足以让惊蛰在寒春仍然舒舒服服。
惊蛰回头看了眼赫连容“那你呢”
赫连容大抵身体冷惯了,很少带各种取暖的用具。不过惊蛰向来秉持着我有你也有的态度,总是盯着他。
男人懒懒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在惊蛰的眼前晃悠了下,惊蛰这才有点满意,特地越过身去,让男人的两只手都包着暖手炉,这才满意。
惊蛰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气。
那不是兰香,是另外一种,赫连容挑选的香料,闻起来如同浆液一般香甜,也不知道是什么。
他很少在乎这些,总是随便赫连容来。
他活得有些糙,包括他现在这头油亮黑透的头发,都是后来赫连容盯着他养出来的。
不知道是他难得出来的缘故,还是因为要去的地方是太医院,惊蛰总觉得心情有点复杂。
赫连容昨天,是真的有点吓到惊蛰。
他自己知道自己的情况,自然清楚曾经发生过多少奇怪的,无法解释的事情,然而这些,他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明白,赫连容蓦然一句话,让惊蛰的心疯狂跳动起来。
那种狂舞的劲头,就像是要从心头窜出来。
惊蛰几乎下意识要捂住自己的心脏,那种惊慌的情绪也随之蔓延开来,让他四肢都在这种怪异的慌张里麻痹无力。
他少有这么紧张,与面临危险时的紧张截然不同,赫连容戳破的,几近是惊蛰这数年里拼命维护的怪诞,是会招惹世人惊慌的恐惧
世人皆以奇异为怪,越是危险,越是与众不同,越会招致异样的目光。
惊蛰能将所有事都告诉明雨,唯独这点不行。
除开系统不许外,真要惊蛰张口,却也非常艰难。
有许许多多的杂书都会提到鬼怪,提到妖魔,提到那些除魔卫道的神佛,也会提到各类神仙修道世人会痴迷于这样的故事,却绝不会希望自己的身边,真的出现与之相关的东西。
不过叶公好龙。
惊蛰知道系统其实不是妖怪,然而它所表露出来的种种能力,却又不止步于此。
一个没有实体,又俯身在人的身上,还有如此之多的能力就算它不是鬼怪,却也近乎是鬼怪。
一旦暴露,惊蛰无疑会成为众矢之的。这样的问题,远远超越了其他的麻烦。
然而,赫连容发现了
那种无名的惊慌,叫他一时间有点说不出话来,可是赫连容却是顺着他的小腹一点点亲吻上来,最终那冰凉的气息落在他的脖颈处,带来难以挣脱的惊颤。
“惊蛰,这个秘密,你那宝贝明雨知道吗”
赫连容的声音冰凉刺骨,语气好似是漫
不经意地提起,却又带着无法掩饰的赤裸恶意。
这个话题,到底又为什么,突然会落到明雨的身上
赫连容对惊蛰亲近的人总是怀有过于刻薄的态度,不过对待明雨尤其。
“不知。”惊蛰的呼吸有点颤抖,“你为什么,比起其他人,对他更加”
“更加,怀有恶意”赫连容根本不在乎自己说出来的话,是多么的可怕,他甚至还带着一点怪异的愉悦,“惊蛰,在那么多人里,你那么多朋友中,最喜爱在意的,不正是他”
惊蛰会为了明雨牺牲,也会为了三顺奔赴危险,他对朋友从来都如此。但是,要不是惊蛰面临不得已的情况,他是绝对不会把自己深藏的秘密也告诉其他人。
明雨在这其中,尤为不同。
他没有多么厉害的能力,也没有强悍的力量,更不是什么天才,他只是从那么多年前开始,就和惊蛰互相扶持着走到现在,难过的,高兴的,郁闷的,那些细细碎碎的小事,明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就像是惊蛰肚子里的蛔虫,知道着他几乎所有的想法
赫连容为何对他充满恶意
他迄今为止都没杀了明雨,已然是奇迹。
“你越是看重在乎谁,我越是不高兴。”赫连容语气冰凉地说着残酷可怕的话,“眼下,或许是明雨,日后,要是还有其他人,那同样,我也会憎恶他们。”
那平铺直叙的冰冷声音下,藏着暴戾的情绪。
“惊蛰,我不会动他们。”赫连容侧过头去,咬住惊蛰的脖颈,含糊不清地呢喃,“只要你一直在”
这是威胁吗
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是。
但整体而言,它又的确,不是。
赫连容并不是在用这种话来威胁惊蛰,他仅仅只是在描述一个赤裸裸的现实他一直都想这么做,会这么做,阻止他的只不过是因为,惊蛰会难过。
惊蛰不喜欢。惊蛰会难过。
那就忍忍。
在遇上惊蛰前,赫连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忍耐力居然会是这么好。
是因为惊蛰太脆弱。
既是脆弱,又那么在乎那些无关紧要的情感,轻易就为这些人动容。
赫连容厌恶那些人,那些东西占据惊蛰的注意,可他又喜欢惊蛰那些带着欢愉的情绪。
“嘘,别怕,惊蛰”赫连容将惊蛰放倒,仰面躺倒在床榻上,冰凉的啄吻落在他的侧脸,额头,以及鼻子,唇间,“我很高兴”
嘻,高兴不足以形容。
赫连容在兴奋。
惊蛰到底怀有不敢告诉明雨,也没有被明雨觉察到的小秘密,唯独赫连容“看”到了。
惊蛰有点害怕,也有点惊慌。
但男人只是在吻他。一直、一直、一直在吻他,他能觉察到那冷静皮囊下的狂热,所以连呼吸都显得轻轻的,生怕煽动到他。
赫连容没有问他。
不管是那些奇怪的事情,还是他的身上,是不是还有着无法言说的怪异,相比较这些,男人只是不住和他耳根厮磨,仿佛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再多的紧张,都在这无声无息的安抚下被抹去,惊蛰挣扎着,觉得自己需要和赫连容谈谈只是意识还没能挣扎住一点清明,就很快被拽着滑落到黑甜梦乡里。
惊蛰睡着了。
只是,他睡得到底不是那么安稳。
他好像在做梦。
不过既然是梦,在梦里面,惊蛰也不是那么清醒。
他像是沉浮在水里。
无边无际的海水倒涌,将他朝着更深的海底压去。实际上,惊蛰从来都没有见过海,却不耽误他在梦里面,为这画面产生一丝轻微的喜悦。
他在水中自由呼吸,沉沉地落下。
这种坠落的感觉,让惊蛰觉得异常舒适,有一种陌生、奇怪的安全感让他几乎沉迷在无边辽阔的海域里。
直到。
流淌过的水流不再给惊蛰舒适,愉悦的感觉,更带给他一种古怪的刺痛感,仿佛那不再是流动的水,而是某种坚硬的寒冰。
冰水摩擦着惊蛰细腻的皮肤,将其擦开无数鲜红的痕迹。
水温变得越来越冷,仿佛水里面融入了某些怪异的外来者,那种“被注视”的感觉越发强烈,以至于整个后背都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如同火焰在燃烧。
这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两只手,好像分别沉甸甸落进来什么东西,都非常沉重就像是一条命的重量就像是他的朋友
那种危险,可怕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已经到了他无法忽略的地步,就像是在身边海水里面有着非常凶残的怪物,无时无刻不再追逐着他手心里的猎物
他有点紧张,更感觉到惊恐,下意识地蜷缩着身体,想要把自己缩得更小点。
就仿佛他这庇护的动作惹怒了什么。无形之间好像有一道悠悠而来,隔得非常遥远的声音正在落下。
“你能选择保护哪一个”
当你两个手心都握着想要保护的东西,而你却只能救下一个人的时候,你会选择救谁呢
那种可怕阴沉的恶意,顺着潮湿的水气扑面而来,仿佛死气沉沉从地狱里面爬出来的恶鬼吐出来的最具恶毒的发问。
前一刻还在包容着他的海水,突然变作惊涛骇浪,以凶残可怕的怪异朝着他席卷而来,它们不再是温柔的水流,而是激烈的咆哮海浪。
一颗接着一颗,一颗接着又一颗的眼睛,密密麻麻,突然在海水中出现。
几乎肉眼所见的地方都充斥着眼球,它们以各种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向凝视着惊蛰。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不知什么时候结束,它们似乎一直存在,无处不在,目不转睛,死死地盯着他。
正如那种毛骨悚然的注视
感的由来。
嘻,它们一直在看。
而今,坐在车架里面朝着太医院去,惊蛰的脑袋靠在车窗边,望着外面闪过的景色,想起昨日的噩梦,心中也有些无奈。
他清楚那个噩梦为何来。
这或多或少和赫连容分不开。
谁让那个男人在昨天那样吓唬他,虽然他知道赫连容不可能对他做些什么,但是他对朋友的那种恶意,直到今日,惊蛰都有些担心。
但除去那之外,最让他感到诧异的就是男人那闭口不言的态度。
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实际上惊蛰也的确做得很好,他身边的人来来往往这么多,哪怕是和他最熟悉的明雨,也从来都不知他的身上有过那么怪异的事情。
尽管系统带来的麻烦很多,可某种程度上,如果不是有系统的存在,惊蛰也根本不会遇到容九。
他们两个人最初会相见,就是因为buff的影响,那个该死要命的buff,让他不得不避开其他人的追逐,疯狂逃窜到奉先殿
那个时候,是冬天。
或许在那个时候开始,男人就已经觉察出了不对。
毕竟系统曾经说过赫连容是皇帝,在他身上没法钻太多的空子,也就是意味着它的影响,至少在赫连容的身上,并不会产生太多的
所以赫连容才会有足够的理智分析出自己行为的怪异
毕竟随着惊蛰和男人越来越熟悉,他无比清楚,赫连容根本不可能是一个在见面的时候就会对人上下起手的人要不是因为buff的影响,说不定再见到他的第一眼就会杀了他。
皮肤饥渴症,惊蛰还记得那个影响。
惊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等下,那也不太对。
“赫连容,”惊蛰轻轻地说道,“你会不会,有些时候觉得自己很奇怪”
惊蛰说这话的时候小小声,像是生怕惊扰到什么秘密。
赫连容“奇怪的力量奇怪的影响被什么东西操控了”随着他吐露出来的话语,惊蛰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变得有些苍白。
男人却是露出了一个有点古怪的微笑,冰凉的双手摸上了惊蛰的脸,即使他的手指被暖手炉暖了那么久,在离开了那温度之后,还是显得有些发冷。
“没有。”
薄唇微动,吐出了简单的词语。
“我从未有过一次是被外力所影响,纵然是被药性冲昏了头脑,又或者被某种奇怪的东西控制这些看似怪异的影响,从未在我身上出现过你也可以当做,那都是我所愿。”赫连容的声音,也学着他那样变得轻轻的,仿佛在说着什么秘密,“惊蛰莫要太过同情可怜于我,不然”
不然,惊蛰就有点可怜过头。
分明自己才是那真正被受欺负,被受折磨的人,却偏偏还要去同情可怜那加害他的怪物,就连再没同情心的人,都会觉得他有些倒霉呀。
惊蛰眨了眨眼,叹了口气。
却是有些安心。
他没办法去同情太多的人,毕竟就连他自己也没办法跟系统相抗,没办法让它从自己身上离开,但是对于那些被系统影响到的人,惊蛰心里或多或少还是有点愧疚的。
但是除了同情之外,他也不能做到太多。
系统的影响会持续一段时间,他要是继续再这些人眼前晃悠,只会让他们倍受影响,更加无法挣脱这个麻烦,他只能尽可能远离他们,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帮助。
但是,赫连容到底不一样。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被系统影响到,那不管他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不是出于本心,可最起码也意味着他足够安全。
谁能保证系统就真的从头至尾都是个好的呢
按照人类的相处模式,您刚才说的话应该会让系统伤心。
“那你伤心了吗”
没有。
“我很抱歉,”惊蛰道,在过去了这么久之后,他对系统已经不再是完全只有戒备,毕竟他借助系统的力量也曾经做到许多的事情,甚至于它还曾经挪用了任务来帮惊蛰救下自己的朋友,对于这点他并非不感激,“只是你知道的,你的力量毕竟太强,你可以轻易的影响到任何一个人但我要谢谢你。”
系统绑定错人,按照你们的道理,是系统应该道歉。系统冷冰冰的电子音响起,绑定虽然错了,但选中了宿主,是最正确的事。
惊蛰抿唇,轻轻笑了笑。他不知道系统说的那些过去到底是不是真的,但只要有那么一点可能性是真的,他都会力求让它不发生。
这与惊蛰之前事不关己的态度截然不同。
他之前努力想要完成任务,一来是不想被惩罚,二来是因为他不想让瑞王登基,而最后,就算他再怎么向往淡泊平静的生活,可如果山河破碎,国破家亡,他又怎么可能如愿
在这之外,景元帝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会遭遇什么,什么时候有可能会死,这些惊蛰都漠不关心。
他并不那么喜欢景元帝。
他也没有那么多心思能够顾及到其他人。
可当容九等于赫连容,等于景元帝的时候,惊蛰就没办法坐视不管。他知道这样的想法,有些自私偏颇,但人难以控制自己的情感。
只要有那么一点可能,他都不会让赫连容出事。
“惊蛰”
一个有点不满地啃咬落在他的喉咙上,这个力度肯定留下明显的痕迹,就算只是藏在衣领附近,一个若隐若现的红痕,也足够留下更多的遐想。
“我只是在回忆,过去的你到底做了多少我该不满的事以及,在你眼里我到底是有多脆弱”
惊蛰有些不满地撅了撅嘴,看起来更加年轻,他的身上有着活泼的朝气,让人一见到就仿佛会被传染。
“那些,不过无关紧要。”赫连容随意地说着,与此同时,御驾停了
下来,“至于你”
男人冰凉的眼球注视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双冰冷无机质的眼睛,莫名让惊蛰想起了昨夜的梦中那些密密麻麻,铺天盖地,几乎从每个角落都在凝视着他的眼球。
那有些可怕。
赫连容注视着他。
惊蛰长得俊秀好看,不是那种一眼就非常亮眼的人,却是越看越耐看,越看越叫人喜欢,他有一双明亮漂亮的眼睛,每次看着人的时候,都仿佛被沉溺在那汪水里。
他的手掌并不细腻,摸起来有些粗糙,却足够有力。皮肤有些白皙,却不是那种瘦弱的白,身量抽长之后,长得也足够高,确如他所宣言,从外表来看,惊蛰绝对不算脆弱。
只是在赫连容的眼里的确如此。
“你就连一个拿刀的小孩都能轻易杀了你。”赫连容淡淡说道。
惊蛰跳脚“我也没有那么弱吧”
而且持刀的小孩又是哪来的小孩就不该拿刀。
“当他想要杀了你,而你根本不会对他下杀手的时候,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想要杀一个人有无数种方式,他可以瞬间夺走任何一个人的呼吸,单是用手就足有六十七种方式,而每一种方式惊蛰都不可能避开。
他不是在危险的环境里滋养出来的。
哪怕在宫里这么多年,他对威胁的感知也仅存于意识里,在身体上他是绝对无法躲开那么多的袭击。
有时候不能责怪赫连容像是个怪异的偏执狂,惊蛰丝毫不知自己身处的危险,那种散漫自然的态度,轻易就能为自己招惹无数的危机。
奈何,他那样一双手的确不适合握刀,也不适合夺走其他人的命。
惊蛰做不到。
时至今日,赫连容终于不得不放弃训练惊蛰提刀杀人的想法。
他倒是想呢。
只是惊蛰无法这么做。
他从来不是那样的人,他就是这样一个柔软的笨蛋。
他明明知道朋友是危险的存在,却还纵容自己拥有那么多所谓的朋友。哪怕三顺差点拉他去送死,他也丝毫不觉得为难。
像他这样的人,倘若有朝一日有人抓着他的朋友,让他一定要做出一个选择的时候,惊蛰也不会做出选择。
他会拼了命的将两个人都救下来。
因为他就是这么一个愚不可及的蠢货。
想到这里的时候,赫连容竟是有些不高兴,他极其阴郁暴躁,咬牙切齿地想,而惊蛰,永远都不会把他放在
一个湿漉漉的吻,落在赫连容的唇上。
“你不高兴了吗”
赫连容低头,就能看到惊蛰在认真看着他。
“我会听话。”惊蛰轻声说,“我会去学武功这话应该这么说吗你们是把那样称作武术还是武艺”
他有些头疼的想了一会儿,不明白这中间有什么区别。
“我会
努力去学一些保护自己的办法,你不要总是想那么多,这好像这些都是你的责任”惊蛰这话刚刚说出口就意识到不对劲,偷偷看了一眼,果然男人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连忙改口,我的意思是heihei我很高兴。”
他安静笑了起来。
“我对你很重要这让我,很高兴。”
赫连容沉默了会,哼了声,又在惊蛰的亲亲里哼了声,拉着他过来更加用力地吻过去。
他们两个人在御驾上黏黏糊糊好久,才终于下来。
这还亏得是惊蛰及时想起他们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羞耻得差点要晕过去。御驾就在太医院外面停了那么久,却始终没人下来,但凡是个人都会猜想。
惊蛰下了御驾后,面色微红,抱着暖手炉亦步亦趋跟在赫连容的身后,就像是小鸡跟着老母鸡。
这话是宗元信说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就依靠在门口抱着胳膊幽幽开口。
太医院的门口并不只有他一个人,但只有他这么特异独行,其他的人都跟在他的身后低下头,朝着皇帝恭敬地行礼。
惊蛰越过赫连容,看到了宗元信以及他被吊在脖子上的左手。
惊蛰瞪大了眼睛。
虽然他的确听到赫连容说要敲断他的左手,但他没想到石黎真的把宗元信的左手给打断了。宗元信顺着他的眼神,看到了自己的胳膊,有些不在乎地举起来晃悠了两下。
“我这是罪有应得。”
他一边说着,一边毕恭毕敬朝着景元帝行了个礼。
昨天在被皇帝的人丢出来的时候,宗元信就已经意识到不对,虽然他的确是被兴奋冲昏了头脑,但如果他能更冷静一些,他肯定不会这么做,至少不会这么突兀。
他之所以那么随便就能越过乾明宫的守护,那只是因为从前景元帝对他的放纵,以及他也是唯一一个在这种情况下能够见到惊蛰的人。
宗元信一直在给惊蛰调养身体。
若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在那种情况下接触到惊蛰。
但也正因为这样,宗元信犯下的错误,却足以要了他的命。
从今往后,景元帝绝不会再给予他那样的信任。
就算惊蛰不在乎。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如果不是今天惊蛰主动要求,赫连容不可能让他到太医院来。
从惊蛰抵达太医院而至于现在,皇帝一直跟在守在他的身边,不叫任何人靠近。
就算他与太医谈话的时候,惊蛰的身边同时也有三四个人跟在他的左右,而宗元信没有找到任何一个靠近的机会。
直到惊蛰自己鼓了鼓气,找上宗元信开始。
“我想知道,你说的办法究竟是什么。”
宗元信“你难道不为我的试探生气”
就在惊蛰主动走向他的瞬间,他都敏锐感觉到有好几双视线都盯上了他,如果他再有妄动,怕是下一刻他的命就要
没了。
“有点生气。”惊蛰道,我以为我们算是朋友。
宗元信微愣,然后无奈摇头。
“那如果是朋友呢”
惊蛰“如果是朋友,你想问什么,可以直接来问我。”
宗元信试探着说“比如”
“比如,昨天你应该直接问我,你是不是那个能够控制蛊虫的新主人”
“然后”
宗元信感觉自己有点木讷,甚至有点茫然。
惊蛰对他露出有点活泼可爱的微笑“然后我就会说,是的。”
黄仪结没想到,自己和惊蛰的下一次见面,会是在地窖前。
她正在,隔着地窖吹哨子。
试图命令那些蛊虫。
那天黄仪结本以为自己会在乾明宫丢了命,一件突如其来发生的意外,却打断了景元帝的威压。
乾明宫似乎是出了什么事,正因为此,景元帝只让她来太医院协助宗元信,就什么也没说地离开了。
黄仪结死里逃生,尽管她根本不知道为什么。
来到太医院后,黄仪结才意识到,宗元信试图尝试的,几乎是她们虫巫的禁忌。
“你不能就这样试图把它们取出来。”她记得过去这些天的争辩,“宗元信,它们不是一处伤口,不是一个被割掉就能好起来的肿块,你能明白吗”
“它既然存在于身体内部,为何不能直接挖出来,我有足够的把握”
“甚至不足三成”
“那是有用的”
“那是致命的”黄仪结毫不犹豫地怒吼回去,什么仪态,优雅,这些鬼东西,在她改名俞静妙后,就都和她没有关系,“它们是活的你以为那些虫奴为什么被割开了腰腹都能活,你以为蛊虫为什么能控制人,你以为它们是不会感知的蠢货吗”
她的声音尖锐,反倒是把宗元信的气焰压下去。
“宗元信,如果你不能找到这些蛊虫的主人,那我告诉你,甭想,甭想”
不管中毒或者中了蛊虫的人到底是谁,他都会在宗元信试图开刀的那一瞬间,就惨然死去。
蛊虫是活着的存在。
宗元信皱眉,背着手来回踱步。
“但是,如果他之前也曾遇到许多麻烦,受过不少伤,它要怎么判断,这种伤口到底是遇到袭击,还是有人要割开皮肉把它们取出来”
面对宗元信这种质问,黄仪结的回应只是翻了个白眼,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再把它们当做蠢货试试”
黄仪结和宗元信相处起来并不是那么愉快。
不过,宗元信到底是想出了一套就连黄仪结也不得不称赞的办法唯独一个前提。
他们必须找到那个所谓的主人。
这也正是宗元信去乾明宫的原因。
黄仪结一知道他的胳膊是怎么断的,就朗声大笑,那嘲弄的态度
,让宗元信想给她下毒。
如果不是想起这女人的利用价值。
“你是疯了,才去招惹陛下,你现在还能活命,可真是一件稀罕事。”黄仪结啧啧称奇,“而且,你到皇宫去做什么我不是与你说过,这宫里头最有可能的人,是惊蛰吗”
宗元信没好气地说道“我不去乾明宫,上哪里找惊蛰”
“你为何要去乾明宫找惊蛰”黄仪结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记得他不是乾明宫的人。”
宗元信微眯起眼,狐疑地看着黄仪结“你不知道惊蛰就是陛下的情人”
黄仪结原本还在喝水,一听到宗元信这话,一口喷了出来,拼命呛咳,几乎喘不过气来。
惊蛰是景元帝的情人
而今,就在现在,黄仪结忍不住打量着惊蛰,那奇怪的眼神就像是要扒了惊蛰的衣服,叫他多少有点不自在。
“黄姑”
“叫我俞静妙,”黄仪结打断了惊蛰的话,“那不再是我的名字。”
“俞姑娘。”惊蛰坚持,“我想知道,如果有人能从旁控制蛊虫,那依着你们想出来的办法,有几成可能”
黄仪结或者,称呼她为俞静妙更合适,她眯了眯眼“你没去问宗元信吗”
“宗大人给出了他的答案,现在,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俞静妙沉默地盯着惊蛰看了好一会,不管她到底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显然都让她的态度松动了些,她叹了口气“宗元信的办法很大胆,甚至是有点激进,其实如果不是没得选,我不会支持他。”
一开始,俞静妙根本没想到中毒的人会是景元帝,然而当她和宗元信开始就毒与蛊钻研过深的时候,有些事情不可避免。
俞静妙痛恨自己卷到这些烂摊子里,却又不得不面对。
如果景元帝身上有蛊虫,那就能够证明一件事。
俞静妙的本命蛊的确是在害怕景元帝。
不只是因为主人的敬畏而敬畏,更是因为它自己也同样敬畏景元帝身上的蛊虫。
那必定是个无比阴毒的存在。
“蛊虫不全是坏的,”尽管宫里遭遇了好几次灾难,但俞静妙还是执意这么说,“像是我身体内的本命蛊,在我六岁的时候种下,到现在一直都是我的好伙伴,有了它后,我几乎从不曾生过病。”
在俞静妙看来,人和蛊虫是可以互生的关系。
惊蛰只是面带微笑听着,心里则是嗷呜嗷呜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可怜兮兮地蹲在角落里。
不管俞静妙再如何喜欢蛊虫,惊蛰到底是没办法喜欢起来的,他只能强撑着微笑的外表,听着俞静妙有点狂热的声音。
“但不是所有的蛊虫都适合与人共生,有些本性阴寒,或者带着剧毒,它们更适合充当守卫。”俞静妙咬住下唇,“实际上,我怀疑在陛下体内的蛊虫,是一种名叫夜的蛊。”
能比俞静妙本命蛊更
好的蛊虫少有,老虫巫的本命蛊算一种,也有好几种非常凶残可怕的,然而在这么多种里面,符合宗元信诊断的蛊虫,就只有这么一种。
“这种蛊虫性寒,喜欢待在冰天雪地的地方,更尤喜欢黑暗。如果栖息的地方不足够冷,它就会竭力影响、改变周遭的环境。也因为它喜欢黑夜,所以一旦被惊扰,就会痛苦发作”俞静妙絮絮叨叨地讲解着,这其中有些正是惊蛰想知道的,他不由得听到更加认真。
俞静妙不只给惊蛰解释了夜蛊,同时也解释了它的怪诞稀奇。它的某种性质,和景元帝身上表露出来的毒性相似。
“不过,如果真的是这蛊,那陛下能活到现在,也真是一个奇迹。”俞静妙轻声说道,“其实夜蛊不是一种毒,如果能够容纳得住,它甚至能够帮助宿主增强体魄,正如陛下的身手”
她微顿。
惊蛰明白她的意思。
景元帝的确身手高强,这么多年来,如果真的是毒,他理应被摧残得更可怕才是,不可能还能学得一身武艺。
“但是,这会非常痛苦,我说过,它不是那种适合被纳入体内的蛊虫,与它能带来的收益相比,这成百倍的痛苦几乎无法熬过去,大多数人都会在剧痛中自杀或者死去。”俞静妙摇着头,“而且,夜蛊的寿命,只有二十年左右。当它死亡的时候,它会带着宿主一起死亡。”
惊蛰闭了闭眼,然后长长吐了口气。
“多谢你。”他重新睁开眼,明亮的黑眸看着俞静妙,“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隔着一道门,地窖非常安静。
这种安静是前所未有的,在惊蛰还没到来之前,整个地窖都是焦躁不安。那些蛊虫几乎日夜不休地斗争,厮杀,那些嗡嗡的嘶鸣声如此尖锐,哪怕分隔开来,仍然听到清清楚楚。
有不少太医院的太医都因为这日夜不停的声音有些精神衰竭。
俞静妙“是我该多谢你。”
惊蛰微愣,下意识看向俞静妙。
就看到女人伸出手,贴在地窖的门上。她低着头看着地面,叹气着说道“如果不是你,它们早就随着虫奴死去,是你执意要救下虫奴的。”
惊蛰面色微红,低声说道“拯救他们的,是太医院的太医。”
“如果没有你的坚持,陛下肯定会杀了他们一了百了。”俞静妙侧过头看着惊蛰,缓缓笑了起来,“更重要的是,是你,让它们离开的吧。”
惊蛰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俞静妙也不在乎。
她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更多的是想救人,你害怕它们不过,我还是要多谢你,惊蛰,它们对你们而言是可怕的怪物,但对我来说它们很重要。”
惊蛰抿着唇,轻轻走近地窖,学着俞静妙一起低下头,他的手掌贴在地窖的门上。
过了好一会,惊蛰才侧头看着俞静妙。
“希望,它们会听你的话。”
起初俞静妙没理解过来惊
蛰到底是什么意思,可在他离开后,地窖却没有立刻响起那种奇怪的躁动。
俞静妙微愣,下意识驱动本命蛊。
紧接着,那微弱到几步不存在的联系,却也浅浅回应了她。
正如从前的每一次。
俞静妙的脸上流露出悲喜交集的神情,她跪倒在地上,用额头贴着地窖的门,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
在她的身后,惊蛰缓缓走向门口。
赫连容就背着手站在门外等着他,男人高大的身材是几乎一眼就能看得到,“都问个安心了”
惊蛰笑了起来“嗯。”
他朝着赫连容走去,轻声细语地说道“宗元信说,三四月的时候,就得准备动手。”
赫连容也跟着淡淡应了声。
惊蛰“他得养好手,才能着手准备。”
赫连容“嗯。”
惊蛰“我没那么生气,你下次别”
赫连容“下次,他就死了。”平静的话里带着冰凉的杀气,“他不敢。”
惊蛰哽住,小声嘟哝“俞姑娘被太后那么挟持着,都能报复你就不怕宗大人报复你”
这可是断手断脚,又不是什么小伤。
赫连容冷漠地说道“惊蛰,他能在京城留守十来年,就只是为了我这个病例,你觉得以宗元信这吊儿郎当的性格,有几分可信”
惊蛰试探着说道“五六成”
“五成。”赫连容道,“另外五成,是他只能留在这。”
惊蛰惊讶,抬头看着赫连容。
“朝廷之外,就有江湖。有人做正经营生,就会有人打打杀杀,过着浪荡的生活。”赫连容淡淡说道,“正如你的父亲,也曾结交过不少三教九流,亦是江湖人。”
惊蛰慢慢点头,但还是不太理解赫连容说这个的原因。
“宗元信一身奇怪的医术,本也是从江湖中来。”赫连容漫不经心地摸着惊蛰的侧脸,“只要他在京城之内,无人敢动他。动他,就是与我作对。”
男人似笑非笑地说道“他但凡敢离开京城,他迟早也会死。”
惊蛰抿唇,行吧,看来宗元信年轻的时候,也是个会惹事的。
他当初找上赫连容,到底有几分是想看病,有几分是想避难,这真真假假,还真是说不清楚。
惊蛰拖着赫连容往外走“可我觉得,宗大人应该不会伤害我。”
他们上了御驾。
“应该”
“肯定。”
“呵,你连黄仪结都觉得是好人。”
“虽然未必是好人,但俞姑娘现在看来,人也是不错的。”
赫连容“在你眼底,还有坏人吗”
“有。”惊蛰镇定地说道,“你。”
那一对明亮的眼睛望向赫连容,微弯的眉眼里都是荡开的笑意。
“你才是最可恶的。”说到这句的时候,赫连容
甚至能够看到惊蛰微微蹙起的眉头,微微皱着的鼻子,那些细微到几乎难以觉察的表情,在他那张俊秀的脸蛋上间或出现,“不过,既然我在你的身边能过得还算不错,那其他人再怎么坏,都也不算什么。”
惊蛰轻描淡写将那些尖锐的寒意带过去。
本作者白孤生提醒您最全的可是他长得美啊尽在,域名
“只是还不错”赫连容挑眉。
“只是还不错。”惊蛰重复,抿着嘴,带着一点难以压制的笑意,“不要得寸进尺,你简直是劣迹斑斑,还没到那个时候呢。”
哪个时候
空气里几乎流淌着这暧昧的问询,不过惊蛰侧过头去,抓着赫连容的领口将人拽下来,偷亲了一口。
然后又迅速转回去,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是一些不会发生在外界,不会被其他人看到的画面。
惊蛰总是很谨慎,哪怕这一次与赫连容一起在太医院露面这可以说是他在乾明宫后,第一次真正能外出走动惊蛰一直跟在赫连容的身边,但也从没有太过靠近。
会有些细微的小动作,像是不自觉地看向赫连容,又不自觉地追寻着他的身影,这些难以察觉到的依赖,让赫连容没去听心里怪物不满的咆哮。
因为它永远都不会满足。
就在这时候,惊蛰悄悄地,悄悄地伸过来一只手,在软榻上摸索了好一会,才偷偷抓住了赫连容的手指。
他还在看着窗外,耳朵却有点微微的红润,像是飞起的红霞落在他的脸上,耳尖,一点点涂上艳红的色彩。
而他的手指,而是试探着挤进赫连容的手指根窸窸窣窣,偷偷摸摸,他完成了十指相扣的壮举。
男人的手指几乎是在瞬间扣住了惊蛰的手指,紧密到几乎无法分离的地步。
惊蛰托腮,笑眯眯地看着窗外。
赫连容是个可恶的混账。
也是个粘人,又怕寂寞的混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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