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在眼前的阳光有些刺目,使人眩晕得有些看不清对方的脸。
沈遥凌拿手举在眼前挡了挡,也借着这个动作顺势拉开一些与宁澹之间的距离。
那块银制的令牌已经挂回了宁澹的腰间,边缘反射着一点日光的白芒。
沈遥凌没说话,心中的沉默如同一块陶泥,混乱地搅进数种情绪。
最后低声说“谢谢。”
这两个字她说得轻而快,像是有谁在后面追捕她。
不是不愿意感恩。
而是前前后后的事情联想起来,让她觉得过分诡异。
看到那封故牒,又找到那枚令牌时,沈遥凌就猜到这是宁澹在背后帮她。
但她不明白,为什么。
宁澹恍若未闻,并未与她说话。
迈出一步与她错身而过,好像只是碰巧遇见、并不相熟似的,率先踏上了青石板道。
周围郎吏全都俯首向他行礼。
险些忘了,他在此处是宁长史。
沈遥凌心绪平定,也提步而出。
走到停放马车的空坪,四下无人。
宁澹停了步子,站在了围墙的遮阴下。
没了刺目的日光,沈遥凌放下挡着眼睛的手,指尖攥了攥。
“你昨天,在魏典学家门外”
虽是问句,但想到昨日那唯独干净的一片台阶,沈遥凌心中已经很是确信。
宁澹亦面色坦然,黑曜石似的眼珠静静凝着她,仿佛比起注视她这件事,这个问题根本不值得回答。
这便是默认了。
毕竟没有那么巧的事,宁澹一定是听见她提起鸿胪寺了。
所以,昨天宁澹一开始就不是碰巧路过。
而就是来找她。
之后也没有离开,在门外听着她与魏典学的对话,才设计了今日的鸿胪寺之约。
沈遥凌看着他,眸光复杂。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宁澹皱起眉,英俊的面容上显出几分不耐,仿佛听到这个问题于他而言就是一种冒犯。
他不想回答,所以继续无视这个问题,好像只要沉默得够久,就可以让它自行跳过。
但沈遥凌很想知道答案。
于是她不容避让地催促了一句“宁澹”
宁澹双眸倏地盯住她。
他原先或许不觉得,现在却很清晰地知道。
宁公子,和宁澹,是有不同的。
因为他现在要等一句后者,需要很久很久。
或许是因为被叫了名字,宁澹终于愿意开口。
只是他的语气,仿佛觉得沈遥凌有点笨。
“因为你想要。”
他说得天经地义。
沈遥凌沉默了一下,又问得更深。
“但你为什么帮我。”
在这一刻,宁澹脑海中想到了很多。
最后占据上风的是,他希望沈遥凌在遇到所有困难的时候都来向他求助,而不需要疑惑他为什么会愿意伸出援手。
他希望他是沈遥凌唯一的选项,希望沈遥凌不会用期冀的眼神注视其他人。
他想要沈遥凌给过他的笑容不会再被其他人拥有,无论是同窗、典学,还是别的什么人,他想要从来没有除他以外的人来分享沈遥凌的快乐。
但他又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事实是,一定有很多人愿意围在沈遥凌的身边,愿意和沈遥凌分享。
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在这其中排第几个。
宁澹不由自主地说“你还生我气吗”
问完之后宁澹就自顾自地闭上嘴。
他觉得这句话问得对他十分不利,因为他还没想好如果沈遥凌点头说是,他要怎么做。
沈遥凌愕住,随即古怪地看着他。
“生气”
她疑问的语调好像一个直立起来的小老鼠,讥诮地歪头看着眼前的人。
“所以,你一直觉得我在生气。生什么气”
宁澹被问到了。
其实他还没来得及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直觉地知道沈遥凌对他并不高兴。
否则不会离开医塾也没有跟他讲一声,也不会完全不搭理他的礼物,对他的态度完全变了,让他好像半路上被人丢在大雨里,淋得完全摸不着头脑。
他顿了一会儿低声说。
“我不知道。”
沈遥凌短促地笑了一下。
好像是在笑话他的无知,但又好像不止于此。
“所以,”她抬了抬手,做了一个稍等一下让我想一想的手势,然后抵在自己的下颌上,轻轻浅浅地敲,“让我确认一下现在的状况。”
“你觉得我最近很奇怪,担心我生气,所以想哄哄我,于是就做了这些事情来帮我。对吗”
沈遥凌条分理析地说着,觉得很有趣似的。
宁澹想了想,点点头。
谨慎而认真地又补了一句,“抱歉。”
沈遥凌笑得肩膀都微微颤抖。
她刚刚居然有一点期待,可是在期待什么,她也不知道。
原来是补偿啊。
这就不意外,也不难理解了。
她跟现在的宁澹之间隔了二十年的光阴,说实话,现在她看着宁澹的情绪,就像在看着别人的故事。
看着当时的宁澹,和当时的她的故事。
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到了一些前世没有的、另外的情节。
宁澹的歉意,和他给的帮助,如果是落在十六岁的她眼中,一定是很好很好的,很珍贵的宝物,或许会藏进枕头里,每天晚上都要反复地做这个梦。
但是在现在的她看来,这只算得上是一点施舍。
就好像。
寒天雪地里,一个背着重重薪柴艰难迈步想要
去送给别人的人,终于在路上遇到了她想找的那个人,而对方拿出一张火寸划燃,想要帮她暖暖身子。
沈遥凌笑得有些难以停下,简直越想越是好笑。
她不是嘲笑宁澹吝啬。
只是以一个过来人的眼光,觉得他天真。
以为一点星火,真的可以救活一个钻进了雪洞里的人。
其实沈遥凌愿意相信。
宁澹如今的在意是真心实意给那个十六岁的沈遥凌的。
但他不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二十年的错位。
沈遥凌渐渐止了笑,眉眼间掺进一点遗憾,又揉进一点欣然。
不论怎么说,那个十六岁的她也在她自己的心里。
宁澹这份由歉疚而来的关心,虽然隔着回响,但也算是传达到了。
只是,她不需要,“她”也不需要了。
现在的宁澹犹如一个珍贵的青芒,散发出稀有的香气,初尝禁果的女孩儿闻见了或许会心驰神往,可现在的沈遥凌已经有了坚实的外壳,这一点点香气,还不足以打动人。
她已经完整地爱过一遍,她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想象。
沈遥凌会小心地保护身体里那个十六岁的自己,清晰而残忍地告诉她
歉意不等同于倾慕,在意也不等同于爱意。
她已经彻底明白宁澹的意思了。
沈遥凌点点头,接受了他的道歉。
就当做是为印南山上的那个冻坏了的姑娘接受的。
又很快地说。
“我没有生你的气。”
宁澹看着沈遥凌,迟疑了片刻,罕见地多问了句“真的吗”
这句追问显得有些狼狈,他通常并不用担心会上当受骗。
因为大多数人没有这个胆子,而他也总是能识破所有的谎言。
但是此时却有些摇摆,不确定。
沈遥凌笑了起来,她的脸颊很柔软,眼睛明亮得很真诚。
“真的。”
她说。
沈遥凌的表情看起来可爱得让人不忍再怀疑,宁澹也只好咽下了更多的追问。
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也更想要这个答案。
沈遥凌满载而归,抱着写得细细密密的簿子去找魏渔。
魏渔见了也是吃惊。
“真被你找到了”
沈遥凌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摸了下鼻尖。
“自有高人相助。”
魏渔闻言,果然也没有去好奇谁是这个高人。
只是恭喜她。
“好。那你就不用担心了。”
“那倒也不是”沈遥凌把东西都放下了,清清嗓子站在魏渔面前,“老师,从现在起,你假装你是我的父亲,然后你来质疑我吧。”
魏渔“什么”
沈遥凌睁着圆溜溜的双眼,认真道,“因为我现在只是把想说的话写出
来了,可是并不知道真正说出来是什么效果啊。
她不知道到底能不能说服父亲,只能用这种笨办法,模拟一次。
魏渔“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沈遥凌拽着袖子拖到椅子边坐下,小象也被拿过来摆在面前充当听众。
沈遥凌神情肃穆“魏大人,我要开始了。”
魏渔抿嘴一会儿,轻轻笑了下。
这让他,没办法再把这件事只当成一个学子的兴趣课业了。
她是真的很认真。
努力得,让人钦佩。
魏渔轻轻地呼了口气。
“嗯。”
“不过,别那么叫我。”
“瘆得慌。”
沈遥凌知道他无心官场,赶紧安抚地点点头。
随即双手负在背后,挺起胸膛,郎朗有声。
讲稿里的内容是她一字一句写下来的,虽然文辞普通,但每一个细节她都印象深刻。
除去最开始的紧张,沈遥凌的语调很快就变得流畅自然。
字字带着恳切。
魏渔靠在椅背上,一直专注地看着她。
说到一半,沈遥凌忽然停了下来。
朝着魏渔轻咳两声,见他还是没反应,不得不小声提醒。
“你要反驳我呀”
臣子们之间的清谈有时更像论辩,要有来有回地给对方挑刺,只有说服了别人,才算达到了胜利。
魏渔有些为难地坐着。
憋了一会儿,魏渔摇摇头。
“可是,你说的这些,我都很认同。”
他一脸认真,沈遥凌差点笑出声。
难道真不是老师私我也
老师或许会对她宽宏大量,父亲或许也会。
但是旁人绝对不会。
她的这些观点,其他的大臣真的能够接受吗
若是他们不同意的话,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一飘过脑海,沈遥凌脑袋中几乎立刻浮现出一连串的画面。
在她的想象中,旁人的指责、否定、轻蔑,栩栩如生。
看着这些画面,她本来引以为傲的计划,好像也变得黯然无光了。
沈遥凌忍不住瑟缩了下。
就在这时,她的脑海里还出现了一个十分具体的人。
大腹便便,戴一个鸭羽绿围脖,满脸横肉,四十多岁年纪。
之所以会这样具体,是因为这是她上一世亲眼见过的人。
沈遥凌成婚后第一次随着宁澹进宫觐见,就碰上这人。
当时她在殿外等候,宁澹不在,对方并不认识她,她也不知对方身份,便只往旁边让了让,避免交谈。
结果那人莫名其妙朝她走过来,一开始还挂着看似友好的笑容,问她是哪家的新妇。
又玩笑似的说她为何不守规矩,不跟在夫君身边,独自在宫中乱逛,是不是对夫君有什么成见。
沈遥凌当时有些懵。
这人话语冒犯,却又在字里行间溜着玩笑的狡猾,让人掂量又惊疑,想不透这人究竟是在同晚辈说笑,还是刻意欺压。
好在宁澹立即出来了,喝住那人,让沈遥凌转过头去。
沈遥凌依言照做,感觉到宁澹走过来站在她背后,挡住那人的目光。
这才缓缓放松,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方才在害怕。
害怕那个人满脸横肉的丑陋,说话时逼近的黑黄牙齿的斑驳。
更害怕的是,她一向自诩聪明,可在这种时候,她的聪明竟然失去了用武之地。她那时竟然在犹豫。
她既无法同样以轻佻的姿态应付这样油滑的言语,也没有干脆利落地甩出一巴掌,用手指上的宝石划破那张肮脏的丑脸。
因为那时的她已经知道,就是这样的人,可以一句话就取消她的学衔,让她数年的努力付诸东流,让她学会忍让。
而她从学会忍让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彻底失去了青春年少时所向披靡的甲胄,开始变得腐朽脆弱。
她害怕的是那个学会害怕的自己。
那之后沈遥凌再没见到过那个人,也几乎没有再碰到类似的事。
但沈遥凌还是会时不时地想起那一幕,每当她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察觉到自己的恐惧和犹豫时,她就会想到那张脸。
沈遥凌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小声地嘟嘟囔囔。
“应该给老师戴个绿围脖的。”
这样效果更好。
魏渔没听清她在说什么,却看出她在彷徨。
轻声道“你的计划没有问题,况且,它有一个使人想要相信的理由。”
沈遥凌茫然“什么”
“它的信念。”
魏渔薄唇微启,“当真面对那般天灾,没有人能逃脱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愿意相信人定兮胜天。”
“你就是那个反抗者。”
“他们会愿意追随你的胜利,而你,也应该相信自己。”
沈遥凌气吞湖海地回了家,昂首挺胸地蹲守在家门口拦住了沈大人,英姿傲然地表示要和父亲密谈。
大约真是老师给她擂的这顿战鼓把她给迷晕了神。
也或许是那次模拟当真有效果。
沈遥凌发挥得特别好。
一点也没紧张,甚至一点也没卡壳。
她在父亲面前侃侃而谈,既没将这位坐在面前的长者当做可依赖可撒娇的至亲,也没将他看作高不可攀的威严朝臣,而是就像面对一个推心置腹的知交,同他介绍、与他商讨,好似春雨润物,带着柔和的坚定力量。
沈大人的神情,从荒唐到好笑,又从好笑到好奇,逐渐变得凝重。
一个时辰后,沈遥凌从父亲书房中走出来。
然后回到自己的院子,尖叫着围着自己的院墙跑了整整五圈。
她做到
了。
她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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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说服了父亲父亲答应她,会在百官会谈上将这个想法提出来与诸位大臣商讨,也就有机会上达圣听。
沈遥凌难掩激动,她前世的妄想加上这一世的努力,终于有了初步的成果。
她觉得自己实在幸甚,从她决定开始做这件事起,她得到的都是支持和鼓励,仿佛老天都在帮她,她甚至产生了一种缥缈的幻想,是不是自己重活一次就是为了完成这件事是不是老天也认同她的想法,所以给她机会让她实现
所以,她最后一定会改变大偃的未来,对吗
不过,这种寄情于天命的念头无凭无据,沈遥凌害怕自己越想越钻入牛角尖,便不敢再想。
她要给自己找点事情来做,于是稍稍冷静下来后,又急急叫了辆马车,匆忙跑去老师家中报喜。
母亲听闻动静,试图拦她“你还要去哪等会儿宵禁了”
“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沈遥凌匆匆地走了,心里怀着巨大的喜悦,下马车跑进巷子,一把拉开院门,又去推屋门。
可往常并不落锁的门,此时却从里面闩着,怎么也推不开。
沈遥凌扒着门缝往里瞧,什么也看不清。
只好一下一下地敲着门,不停地喊“老师开门呀,我是沈遥凌,老师老师开门呀。”
沈遥凌一门心思想着等会儿见到了魏渔要跟他说什么,越想越高兴,差点跳起来,没注意到自己现在活像个不懂礼仪的无赖。
急促的敲门声连续不断,终于把人从里面给敲了出来。
门闩哗啦乱响,被人从里面大力扯下,门扉唰地拉开,现出魏渔带着焦急之色的眉眼。
“你”
看到门外的沈遥凌,魏渔愣了愣。
沈遥凌看着他,也呆了。
魏渔眉心微微舒展,微讶“你没事”
他额发全部捋在脑后,露出明朗温润的整张脸,面上还带着一丝薄薄的水汽,五官湿漉漉的。
侧落下来的长发还在滴滴哒哒地往下滴水,显然是根本没擦就跑了出来,衣襟也未拉好,外衣松松地拢在肩上,透出已经被沾湿的内衫,和小半截沾着水珠的锁骨。
“我没事。”
沈遥凌痴呆地说。
所以她到现在还没想明白。
老师究竟为什么要藏着这张脸。
魏渔也察觉自己误会了,抿了抿唇,倚着门框站直。
“既然没事,为何急促敲门。”
沈遥凌回过神来,连忙道歉。
“对不起老师我有好消息要跟你分享,所以着急了些。”
魏渔唇角勾了勾。
“嗯。你父亲答应你了”
沈遥凌用力点头。
她眼睛很亮,声音也比平时高一些,按捺不住似的跟魏渔分享“对呀我说完之后,父亲还跟我讨论了许久,非常感兴趣老师,我们的想法可能真的很不错”
“我们”
魏渔咀嚼着这两个字。
沈遥凌连连点头。
“没有老师的话我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步的。老师,真的很谢谢你。”
沈遥凌道谢,想要郑重些,只不过,眼神一落到魏渔身上,就不受控制地往那斜斜的、湿润的衣襟上飘。
雨打柳枝似的,也太显眼了。
魏渔似有所觉,竹骨般的手指捻着衣襟拉紧了,眼角耷落下来扫她一眼,温温凉凉的。
沈遥凌嘿然一笑,乖巧地收回目光。
“那、就是这件事,打扰老师了。我说完了,我先回去了。”
沈遥凌蹦蹦跳跳地下了台阶,走出院外,还在隔着院门朝他大力挥手,直到身影消失。
她那种明亮纯然的高兴几近天真,仿佛能够感染人,魏渔的眼尾也染上些许愉悦,对着无人的庭院无声说了句“恭喜”。
只不过,有件事她说错了。
就算没有他,她也一定会做得到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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