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巾柔滑,宁澹虎口收拢,仍然溢出些许,他想起沈遥凌手心的触感。
她的手很软,搭在他手臂上时,像是被什么体型很小的动物轻轻踩在他心口。
其实大多时候都隔着距离、隔着衣袖,刻意不与他碰到,因而让人不由得怀疑,偶尔她手心在他手背上的停歇也是一种刻意。
矜持的蝴蝶用透光的漂亮的鳞翅引诱观者,然后又很快飞走的那种刻意。
曾经宁澹和沈遥凌一起经过一个沿河的小渔村,村民都打渔为生。
沈遥凌看起来很高兴,她每次出巡总是高兴的,因为能去各种各样的地方。
京城其实已经够热闹的了,供她玩的东西也不少,但她似乎更高兴去看没见过的风景。
那条河叫做海河,夕阳西下时赤金的日轮洒在河面上,将半条河面都泼成了灿烂温暖的颜色。
忘了那天本来是要做什么,也有可能事情已经全部做完了所以根本无事可做,总之他跟沈遥凌坐在一起,好像对着河面发呆了整整一个下午。
他们在靠近码头的岸边,不断地有渔船出发、归来,细长的小舟乘着洒满碎金的河水飘飘远去,慢慢地变成一个个黑点,最后消失。
沈遥凌觉得很新鲜,站起身把手搭在眼前盯着远处看,有时把眼睛瞪得很圆,有时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线,直到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看清河面与天的交线那头到底有什么,才放弃地坐回来。
“他们去哪里呢”沈遥凌拖着下颌问。
知道她是随口问的,他没有回答。
她不会不知道渔民是出去捕捞,而她真正想听到的答案也并不是这个。
“如果不返航,是不是就会被流水带得很远很远”沈遥凌傻乎乎地又问。
想了又想,宁澹还是忍不住问她“你想去哪里。”
沈遥凌定定看着河面,跃金在她瞳眸里浮动,她张了张嘴,好像想说什么,但是又因为不知名的原因退缩了,脸上露出一个很可爱的笑容,偏头问他“那你呢,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宁澹沉默了一下,说“没有。”
他看不出沈遥凌的眼神里有没有失望,可能根本就没什么变化,也许她也没有期待过他会有什么有趣的答案。
她的笑容多了几分狡黠,对他挤挤眼睛,然后扭回头去,下巴靠在手臂上说“那我也不去了。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吧。”
宁澹说不上来自己当时的心情,胸膛里像是鼓鼓囊囊的被装满了,但打开一看全都是碎纸片,也没有办法看清楚上面写了些什么。
理智告诉他没必要去深想,这只是沈遥凌随口说的一句话而已。与他的沉默寡言不同,她总爱随口胡说,每天说的话不计其数,不可能每一句都去认真计较。
但是心底的鼓噪又让他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期待,有一部分的理智已经被他自己冲垮了,其实已经在偷偷地坚信沈遥凌真的有她说的那样信任依赖他,并且会
永远跟在他的身边。
但现在再回想沈遥凌当时的神色,时间给了他另一种答案。
可能沈遥凌当时确实并不见得真有多么认真,但也并不是随口胡说。这中间有一个模糊的界限,她只是直白地将那一瞬间心底的冲动告诉他而已。
她在那个瞬间生出了离家的渴望,想要去别的地方认识更多的世界,于是用提问的方式邀请他同行。
今日在戏园中,他听到有人在咿咿呀呀的练习唱段,如果按照戏曲里来说,沈遥凌那时是在邀请他“私奔”。
宁澹团紧了手中的丝巾。
如果他当时足够聪明,可能就会直接答应,或者至少换个答案给沈遥凌一个目的地,也能看到她雀跃的表情。
下一次他就知道怎么回答了。
他虽然确实没有想要到达的终点,但是他会告诉沈遥凌,无论她想去什么地方他都会带她去。
因为她在臂弯里真的很轻,所以她完全不用担心会造成什么麻烦。
沈遥凌跟沈涟一起看戏,一开始还有些心神不宁,后来沈涟拉着她说戏,说她之前偷偷藏在这戏园子里的生活,沈遥凌慢慢听进去一些,也就没心思想别的了。
沈涟说,那时她对父亲说是出去散心,其实悄悄地藏在红楼里,借了女子们的衣裳换上。练功服其实男女差不多,都是短打布裤,粗糙得不得了,他们也夸她穿得好看。
她没有自己的戏服,演什么都心甘情愿的,大多时候都作配,如果能多两句词,哪怕只是在人前端茶送水,她更高兴得不得了。
偶尔要她演一个大小姐的角色,她就再换上自己的衣裳当做戏服,在台上袅袅娜娜地走两步,那感觉,跟平时好不一样。
“分明是同一个人,同一套衣服,却好像借了别人的身份,借了别人的衣服在穿”沈涟边说,边笑得不行。
“只有一点,园子里的伙食不好吃,我总吃不惯。”沈涟摸着自己垂下来的发尾,含着笑。
沈遥凌顺势问她“涟姐姐,要是你不是三叔家的四女儿,而就是戏园子里的一个闺女,每天睁开眼睛闭上眼睛都是想着唱戏的事,你会高兴吗”
沈涟笑容淡了些,声音也低沉下去。
“小妹,其实我也不是真的不清醒。我心底里知道我是千金小姐,即便是在这里学戏的时候也只有白天劳累,仗着只苦这一阵子的念头,才能毫无畏惧地坚持下来罢了。我唱戏是为了玩耍,他们唱戏是为了生计,日日筹算奔波,那才是真正的苦。”
“但是,我就是很喜欢那种扮演另一个人的感觉你知道吗,即便是在台上扮演我自己,我也觉得日子没那么使人厌恶。总之,我或许只是不喜欢现在的日子,但偏偏又离不开罢了。”
沈遥凌大概懂得她的意思。
可能人到了这个年纪,总会生出些反叛的冲动,像是拼命地想要逃离什么,她也曾经历过。
后来想想,那大约是一种年少的恐
惧。
就像在盛夏时会害怕盛夏凋零,在烟花下感到孤寂想要哭泣,在最繁华的年纪容易产生一种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恐惧,恐惧以后的自己不会再像现在一样美好,恐惧时光的流逝,恐惧韶华和健康褪去,只给自己留下一个令人失望的空壳。
而不幸的是,这种恐惧,往往会成为预言。
但沈遥凌当然不能说自己就是从那个令自己失望的空壳里重生而来。
正因为懂了沈涟话中的意思,沈遥凌反而不知如何回应。
好在这时戏已开场,沈涟也不再需要她的回应,急切地看向台上。
这场的小生仍是孟文君。
沈涟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依依不舍地追随。
沈遥凌是过来人,沈涟这样的情态,她多看几回也就明白了。
使沈涟对“梅江陵”眷恋不舍的,除了逃离旧家的欲望,恐怕还有这位孟小生。
但正如沈涟对唱戏的梦想一样,她对孟文君的情思也是不可能的。
四堂姐已经定了亲。四堂姐的娘亲只是三叔的妾室,但因为三叔对四堂姐十分喜爱,因此追求她的人也不局限于她的庶女身份,自从她满十六岁之后便络绎不绝。
最后沈涟接了一位巡抚公子的竹笺,如今算是对方的未过门妻子。
三叔的官职是从四品,因此只从门当户对来讲,沈涟这桩婚事应当算是高嫁。
沈涟宁愿以学戏的由头白白吃苦来接近孟文君,也不愿挑明,恐怕也是下不了决断,不想为了缥缈的感情,使这桩婚事真的出什么岔子。
台上唱的什么戏,沈遥凌几乎没听进去几句,心中神思茫然地想着,可能人这一生在情爱上总要吃许多的苦头,有些是因为现实离不开盘算,有些是因为莫名其妙的自尊。
沈遥凌虽然看破,却不能戳破,只好装作看不见。
戏到中场,孟文君退到台后,换了个小花面上来敲锣打鼓。
沈涟虽然目光还落在戏台上,但显然已经没有那么全神贯注。
沈遥凌趁机凑过去道“听说这戏班子里有人生病了,往后几天还能不能来看戏啊。”
“啊”沈涟果然吃惊看过来,“谁”
沈遥凌装不懂,含糊其辞“不知道啊,我来得早些,在周围转了会儿,就听说是有人生了重病,还传是痨病。”
沈涟吓得一颤,表情像是快要哭了,想了半晌,抓着她问“小妹,你从前学医的,你说说,这是痨病的可能有多大呢”
沈遥凌顺势道“先头家里从这戏班子里请了十几个人,都是先验过的,没有带病的。而且他们在府上住了五日,也没瞧出来什么不对劲。若是邻近的人里真有患了痨病的,可不会这么轻松。所以我看,应该不至于吧。”
沈涟心落回了肚子里,“那就好,那就好。那怎么会有人这么传”
“有些病情形与痨病类似,恐怕是被误会了吧。把病人单独隔开养一段时日,身子轻
松些,症状不同了,便自然能跟痨病区分开了,也更好治些。”
沈涟点点头,一口应承下来“这可是大事,我等会儿便去同班主说。”
沈遥凌笑笑,点点头。
她垂眸,再次低声“要不这样”
第二日,沈遥凌再次出门,去陪沈涟看戏。
沈府离戏园子近,她走着去就行。
走到昨日某个熟悉的巷口时,若有所感,沈遥凌回头,果然看到不远处有道颀长身影,宁澹又无约而至。
见她目光投过来,宁澹自觉走近。
他身板笔挺,面容俊美得几近锋利,简短地开口,仿佛与沈遥凌之间已经有了牢不可破的默契。
“继续查”
沈遥凌想了想,点点头。
宁澹神色微动,走近两步,还伸出一条手臂,方便等会儿给沈遥凌用来扶住。
“走吧。还是昨天那条路。”
沈遥凌摇摇头“我走大路。”
宁澹不解皱眉。
沈遥凌这才笑道“我已见过段儿的行李了。”
昨日她看完戏后,跟着沈涟光明正大地去了后院,因为要探望生病的小琦,顺理成章地进了二楼,她戴上帷帽遮面,也完全没有人怀疑毕竟是去探望一个疑似痨病的病人。
巧的是,段儿与小琦睡得很近,就在邻位,因此包袱也都搁在一起。
小琦那时醒着,听见沈涟告诉她,她可能不是痨病,高兴得整个人都精神了几分,同沈涟也多说了几句话。
她告诉沈涟,因为怕自己的病过出去染给更多的人,领班人不许她晒被褥,不许她这间房里的东西出门,其他姑娘们每日进出也都要熏艾草,所有人都躲得她远远的,只有一个人不嫌恶她,愿意时常照顾她,就是班主的妹妹段儿。
忍不住说起段儿,刚说了一句,小琦就断了话音,不再主动提。
大约是班主交代过,不允许随便提起。
沈涟不知道段儿失踪的事,没听出来她的停顿,和她感慨。段儿是个好姑娘,也是苦命,小时候被领班人捡了,养在院里当个苦役丫鬟,后来被班主认作妹妹,日子才总算好过了些,段儿性情腼腆,但待谁都是亲和的。
小琦想到段儿,默默地流眼泪。
沈涟见她不知为何被触动伤怀,连忙止了话头,说道“我这妹妹是懂些医术的,不如让她给你看看。”
沈遥凌点点头走近,小琦望着她,忽而有些疑惑“这位小姐,好似见过的。”
沈涟听着有趣,问沈遥凌上次来看戏是什么时候。
沈遥凌答,恐怕是好几个月前了。
小琦皱着眉努力地想,“不对,好像才见过不久呢”
沈遥凌赶紧不再多说话了,摆摆手,装模作样地替小琦把了一会儿脉,惜字如金地说“我再检查下你的衣物。”
小琦点点头。
沈遥凌趁机翻开那一堆包袱,
里面有段儿的,小琦见到了,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出声阻止,大约是不好意思。
沈遥凌仔细看了一遍,一一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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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儿的包袱很简单,除了两身换洗衣物,就是一些零碎铜币,还有些旧旧的竹片花。
这种花是女孩子之间常常互赠的,模样简单,却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长生花。
沈遥凌问“这是你的”
小琦摇摇头“是我送给段儿的。不过,另一朵不是”
她后半句声音轻,沈遥凌见着里面好几朵,大约是还有旁人送了段儿,有心想打探更多段儿的人际来往,但也没有接着细问的理由。
从这里边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沈遥凌又拿起小琦的衣裳对着光看了看。
“衣物洁净,不见黄渍,不是痨病的可能性很大,你不要着急。”
小琦宽慰地点点头。
沈遥凌把那些被翻过的包袱重新收拾好,就跟着沈涟离开。
虽然没能再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但该看的都已经看了。
今日就不必再去红楼。
“我只是去看戏,上门做客,自然走大门。”
沈遥凌笑眼弯弯。
宁澹有些怔愣。
没想到一夜过去,沈遥凌连坐骑都不需要了。
但是沈遥凌什么时候爱上了看戏竟然一天不落。
宁澹忽而又想到昨日那小孩说他比不上那个小生的事。
不由摸了摸脸。
他皱眉“我也去。”
“啊”
沈遥凌忍不住出声,显然是意外。
不过,戏园子又不是她家开的。
她还能拦着不成。
慢吞吞地“哦”了声。
莫名其妙又“顺路”。
沈遥凌和宁澹一前一后走着,虽然知道宁澹要去哪跟她没关系,但心里总有些挥之不去的别扭。
戏园外的空地上,几个附近的小孩儿在一起玩耍。
沈遥凌顿住脚步,那个穿红袄子的,不就是昨日他们碰上的那个小孩
大约是各自属于不同的戏班子,小孩儿们正争得来劲。
一会儿吹嘘自家的客人特别特别多,简直是一票难求。
一会儿比较自家的角儿多么有名,功底多么深厚。
沈遥凌犹豫,是不是能不引起注意地绕过去。
也说不定小孩子忘性大,已经不记得自己。
这时一个小孩喊道“我家的武生能翻十个筋斗”
红袄小孩跟着喊“那有什么,我家武行头会射镖”
对方不服“我家花旦能唱哭百十个人”
红袄小孩跳起来“我家花旦会治病”
沈遥凌“”
两人站了一会儿,那几个小孩察觉到了,扭头看过来。
沈遥凌慌忙抬起衣袖挡脸。
腰间一紧,宁澹带着她一个闪身,飞快进了正门。
进到院中,确认没被瞧见。
沈遥凌松了口气,随即苦笑“不是说好的查案,怎么这么偷偷摸摸。”
宁澹“。”
也没有那么狼狈吧。
沈遥凌又异想天开问“有没有那种,易容术我能学一下吗。”
宁澹眨眨眼“我教你。”
沈遥凌吃惊“还真有”
宁澹又默然。
到底是要不要学。
说话间又进一道门。
沈遥凌往自己定下的座席走,见宁澹还跟在她旁边,不由得问“你包银了吗”
宁澹脚步一顿“忘了。”
沈遥凌摆摆手“快去吧。对了,记得别选我旁边的座席,离我远些,咱俩不是一起来的。”
说完头也不回地哒哒走了。
宁澹“”
他现在明白什么是偷偷摸摸了。
付了银子,宁澹果然选了个最远的座席,远到了二层,能清清楚楚看见沈遥凌跟她堂姐凑在一处头碰头地讲话。
宁澹拿了杯茶在手里,并不喝。
帷幕拉开,生角登场。
宁澹仔细看了眼,把茶杯放回桌上,下颌微抬。
童言无忌。
这小生根本比不上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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