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遥凌今日看戏,就是只看戏,不过因为她对戏文的欣赏水平只有一般般,因此作陪的成分居多。
她在座位上也不安分,能换十来种坐姿,最后用的这种是双腿朝右撇着,身子,腰靠在左边的扶手上,用左手惬意地撑着下颌。
宁澹默默看着,不自觉也左手抵拳,撑住侧脸。
这样坐了没一会儿,身旁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弓着腰腆着笑,很拘谨的样子。
那人过来叫了声“宁公子”,又自我介绍是滁州书院的开办者,人称石先生,曾经在太子游访时与宁公子有过一面之缘,恐怕宁公子已经忘记他了。
宁澹低眸瞧他,其实还记得,但也不是故意要记住,只是因为他记性太好,过目不忘而已。
那人又客套“没想到能在这个地方跟宁公子相遇啊,公子怎么不去雅座在下在这戏园里做了个一当家,宁公子往后想听戏了尽管跟小的说。”
还亲自捧了果盘,弯腰候在旁边,说了一箩筐好话,要请宁澹去上座。
宁澹问“哪里算是上座”
那人连忙指了指台前正中的两排,有屏风隔着,从旁边后边都看不清座席上的人,只有从一楼能看得清楚。
宁澹顺着他一指,就看到沈遥凌正在那拿着一个柿饼慢慢地吃,吃了好几口也就啃破一点皮,看来是不饿。
他点点头,站起身“可以。”
所有人正看戏看得入神,沈遥凌忽然发现面前来了个人,她看着宁澹,问他“干什么”
宁澹回头看她,石先生在旁边愣了一下,连忙赔礼道歉“抱歉,这位宁公子是我请来的贵客,我们并没有迟到,是从楼上的位置挪下来的。”
沈遥凌这才回过神来,知道是自己误会了,还以为宁澹是来找她。
清清嗓子说“哦,没什么的,我只是说他个子太高,把我挡住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石先生看这女子穿戴华贵,心知也不好得罪,就一个劲地赔罪。
原本专心看戏的沈涟看到这一幕,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拉了拉沈遥凌的手说“不碍事,请坐吧。”
石先生松一口气,宁澹道,“那就坐后面吧。”
石先生“啊”
宁澹瞥着沈遥凌,声音慢悠悠的“挡到别人也不好。”
石先生没想到这位上回在太子身边冷着脸的宁公子竟然这么好说话,不过,这尊活佛难得到了自己的场子,当然得好好招待,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忙把人请到后排,最好的位置自然是正中的,跟那两位贵家小姐挨在了一块儿。
宁澹长腿放下,那座椅给他衬得简直有些局促,座椅之间留的空儿也变得狭小了几分。
石先生坐在宁澹右手边,特意把自己的座椅搬开点儿,宁澹也没往他那边挪,就那么老神在在地坐着。
小小的动静过后,几人接着看戏。
石先生时不时小声同宁澹说话,宁澹貌似偏头听着。
某一刻忽然往左伸手,托住了一个坠落的果盘,放回了沈遥凌面前的小桌上。
沈遥凌“多谢。”
石先生“宁公子真是身手不凡,实在高超。”
好像总有哪里不对劲啊。
又勤勤恳恳地陪了一会儿,石先生忽然听身边的人低声说。
“你还有别的事要忙吧。”
石先生心道陪好您就是我的头等大事,刚要说话,又听人说“这里不用你招待。”
这便是赶人了。
石先生眼珠一转,又客套了两句,识相地起身退开了,过了一会儿,又喜滋滋地送过来一碟脆果子,说是太子府的人听闻宁公子在,特意孝敬的。
宁澹看了他一眼,端起来咬了。
戏散场后,生角带着其他伶人到台前来谢客。
沈涟看到中途时,就一直在流眼泪,此时忍不住了,解下腰间荷包抛到台上去,一手拢在嘴边大声喊“孟生,是世人不懂你”
沈遥凌也被吓了一跳,转头看沈涟,沈涟吼得清秀的脸颊都涨红着。
方才这出戏讲的是一对被棒打鸳鸯的小情人,孟文君演的是被恋人家中嫌弃的一个贫弱书生,最后郁郁而终,临终前对着台下唱了大段的词,悲悲切切,情意深长。
沈涟或许是极受触动,动情之下,来不及顾忌别的。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叽叽喳喳地嗤笑,自然体会不到沈涟的心情,当成一个笑话似的,纷纷说那是沈家的哪位哪位小姐,花大手笔捧戏子。
众口悠悠,沈涟此时听不见,沈遥凌知道堵不住,拉着沈涟往外走。
沈涟不肯,蛮着劲往后台走。
沈遥凌犟不过她,被她拉着一同去了。
偏偏这时候还有人来捣乱。
宁澹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趁乱凑到旁边,沉声地质问一句“不是说只看戏”
沈遥凌愕然回头,还没答,又被沈涟一扯,钻进了人堆里去。
宁澹蹙眉跟上。
方才耽搁那一会儿,后台的伶人大部分都已经散了,散落的戏服沾满了劣质脂粉的刺鼻香气,偶尔有几个正换衣裳的人被突然闯进来的沈涟一行吓到。
沈遥凌不住道歉,沈涟则激动地问,“孟文君呢,孟文君去了哪里。”
戏园里什么没见过,戏疯子一年也要见不少个,也不稀奇了。
对方吓了一跳后,就明白过来“想要找少爷的话,他应当是去了兰苑。”
孟文君是“梅江陵”主捧的小生,地位之高,让班子里所有人都称他一声少爷。
沈涟听了,脚步不停地立即往兰苑去,看来对这里确实很是熟悉。
宁澹如影随形,插嘴问“找他做什么”
沈遥凌咬牙“你别捣乱,你又跟过来做什么。”
到了兰苑,沈涟目光四下找了一
番。
忽然回身阻住沈遥凌“小妹,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沈遥凌有心想要跟上去,但沈涟却坚决地拒绝。
她只好默默点头同意。
沈涟独自进了月门,沈遥凌心里担忧,轻声自言自语“涟姐姐该不会干傻事吧”
宁澹蹙眉疑惑“什么傻事”
沈遥凌心道,情热之际,什么事都有可能干得出来的。
她只怕沈涟以后会后悔。
沈遥凌目光追随着沈涟的身影,见她在一个拐角处停下了。
沈涟捏紧了帕子,似乎在下什么决心。
沈遥凌也跟着提起了心。
但下一刻,沈涟只是站在那,久久地不动了。
过了好一会儿,另外两个人远远地出现在沈遥凌的视线里,沈遥凌也就明白过来,沈涟为何只是呆站不动了。
那两人是孟文君,和一个没见过的姑娘。
那姑娘穿着粗布衣裳,头上一根发钗也没有,看起来像是戏班子里做粗使活儿的。
孟文君与那姑娘没有什么逾矩的动作,只是拿出一个荷包来给她。
两人推拒了一会儿,那姑娘终究收下了荷包,低着头轻声地说了会儿话,说什么,外人是听不清的。
那荷包就是沈涟打赏给孟文君的,连系带都没有解开过。
孟文君一点也没留,全给那姑娘了。
沈涟在转角,攥紧手帕看着这一切。
沈遥凌在不远处,也看着她。
直到那两人一起离开,沈涟才默默地转身,慢慢往回走。
她去了一趟,沈遥凌还担心她会不会做什么傻事,结果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原先的兴奋、激情消失不见,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宁澹在旁边看着沈遥凌眉心蹙起,眼神心疼,就问“你在担心谁”
沈遥凌道“四堂姐。”
“嗯”宁澹问,“为何”
沈遥凌无言,“难道你看不出,四堂姐钟意于孟文君,而孟文君别有心上人吗”
宁澹想了一会儿,问,“为什么这么说”
“”沈遥凌道,“没事了,你去玩吧。”
沈涟回来时,果然腮边沾泪。
她已冷静了许多,再面对沈遥凌和那位陌生的贵公子时,有些尴尬,但也算不上后悔。
既然当着他们的面做了,即便是被耻笑,也是她该得的。
沈遥凌挽住她,低声说“没事的。涟姐姐,今日的事情,我们都不会往外说。你以后算了吧,别想了”
沈遥凌没有想到,她曾经也是一个千方百计去痴缠别人的人,此时竟会说出劝旁人不要再执着的话。
沈涟点点头,仍忍不住一声叹泣。
“其实,我早知道他心中有人的。”
“甚至有人劝过我,叫我对他表明心意,说他只要知道了我的意思,自然会有所回应,
一个千金小姐怎么会比不过一个粗使丫头呢。”
沈涟笑着摇头“可是,何须表明呢。”
“他这个人我看了许久了。他是憨厚,却不是憨傻,我的意思他怎么会不懂呢何必要我挑明。情爱使人耳清目明,他对我不懂,只是因为他不想懂罢了。我也该忘了这段念想。”
这话隔着时空,倒像是句句插在沈遥凌心上。
但有意思的是,沈遥凌一点点难受都不觉得了。
即便此时宁澹就站在她身旁,她听着这番话,也没有一丝多余的触动。
沈遥凌都有些惊讶于自己的平静。
惊讶过后,她庆幸地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原来放下是不易察觉的,就那么容易地在某个瞬间发现,她是真的走出来了。
沈遥凌抚了抚沈涟的肩头,平静地告诉她。
“你会忘了的。”
沈涟擦了眼泪,瞥了眼宁澹。
她也是看出来了,这位贵公子与小妹恐怕是认识的。
不过此时不便多问,沈涟行了一礼“这位公子,让你见笑了。”
宁澹停顿着,过了一会儿,才回应道。
“不必在意。”
沈遥凌和沈涟相携而去。
宁澹没有再跟。
独自出了门。
沈遥凌说时,他不解其意。
后来听完沈涟诉说衷肠,宁澹忽然好似多了一丝了悟。
沈遥凌的四堂姐原本钟意于那个生角。
而现在,不再喜欢了。
因为那人对她的示好装聋作哑,未曾理会,使她确信对方于自己无意。
君若无情我便休。
这挺正常。
宁澹走着。
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这是正常的吗。
女子们,在那个时候,都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吗。
宁澹忽地脊背生寒。
因为他忽然想到,他曾在沈遥凌脸上看到过的面对他时的雀跃,与那位四堂姐方才着急去兰苑时的神情何其相似。
不同的是,那位四堂姐折返时露出的苦涩心酸,他没有在沈遥凌身上见过。
可是,没见过就是真的没有吗。
宁澹忽而感知到了一种恐惧,好似心胸被撬开一个洞,冷风呼呼地灌进来,带着空荡的回响。
他仿佛第一次学会走路,而眼前就已经是无底深渊。
不会吧。
沈遥凌不会的。
沈遥凌很在乎他,很关心他,他还为此得意过,而且,沈遥凌是要同他成亲的。
狭窄小巷中,四周的屋檐下忽然有了一阵动静。
尖利哨声破空而出,十数黑衣杀手像冷箭急掠而来,抽刀围困住呆立不动的宁澹,每一道剑光都满是浓重杀意。
宁澹仍是不动,好似元神出窍一般,直到十数柄剑同时逼至近前,才抬手格挡。
“锃”的一声银剑出鞘,冷月似的白芒一闪,皮肉破绽声,血雾唰地喷出几丈。
十数杀手轰然倒地,双眸仍然惧怕地瞪着,仿佛死不瞑目。
宁澹站在正中,眉色冷峻,手中提剑,赤红鲜血裹着剑身淌下,将剑身染成通体血红,满地鲜血汇聚,凝成一个发黑的血坑。
宁澹抬手,指间掉下一粒看起来与脆果仁无异的药丸,落在地上,很快也淹进了血水中。
他踩过血水,身如鹞鹰轻掠而过。
太子府。
一滴血水“嗒”地坠落,正洒扫的仆婢见了,来不及反应,再一抬头,看清来人的样貌,顿时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宁澹仍是面无表情,浑身染血地穿过石子道,来到了前厅。
已有奴仆急急忙忙地去请了太子出来,宁澹没坐多久,便见到了满脸难言之色的太子。
见他转头,太子收了收表情。
宁澹提剑,太子慌忙退后一步。
宁澹道“殿下。”
太子深吸一口气,对他压压手。
“好说好说,不必行礼。若渊公子,你这是大白天的,上哪儿,杀这么多人来了跟个修罗地煞一般。”
宁澹道“我从戏院出来,碰上十五个杀手埋伏在路旁,对我动刀,我全杀了。”
太子听得吓人,“你你,好端端的,走在路上,怎么也有杀手要杀你。孤不是告诫过你了,平日里不要与人结仇”
宁澹打断他“在戏院中,遇到了曾服侍过殿下的石先生。”
太子糊涂问“啊然后呢”
“他给我一粒药,可使人软筋散骨,说是太子府所赠。”宁澹语带凉薄,“出来后,遇到了埋伏的杀手。”
太子听得面色瞬间青白。
仓惶道“你,若渊啊,你可不要胡说孤怎么可能对你动手这,这分明是有小人陷害于孤,挑拨离间。若渊,还好你没事,你可是父皇派来保护孤的,孤为何害你,疯了不成”
宁澹抬眸“皇太孙呢。”
太子骤然卡主。
好似被人掐住自己的喉咙。
“不、斯儿他也不可能”
宁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太子骤然咬牙,声音森寒地对着下人道“去把斯儿叫来”
不过多时,一个锦衣少年就被不情不愿地拽了出来,扯到宁澹面前。
看到宁澹,少年凶狠地瞪视他,接着又赶紧跑到父亲身后。
恶声喊道,“你怎么还不死”
宁澹指间夹了一枚银镖。
太子吓得肝胆俱颤,顾不得许多,扑上去拦住他,声音都走了调,“若渊,若渊你别冲动,斯儿还是个孩子,他不懂事”
宁澹转眸盯他“殿下以为,我要对皇太孙动手”
太子唾沫咽得咕咚响。
那枚银镖在指间转了转,又消失在袖口,好似
只是无聊拿出来把玩。
宁澹声音冷而轻“陛下令我保护储君,殿下却觉得我会伤害你的嫡长子。原来殿下怀疑我不忠。”
太子冷汗涔涔,浑身发颤,却又不得不应对。
若渊,孤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你知道的,孤只是爱子心切heihei这个不成器的斯儿,总是惹孤动气”
太子说到一半,怒目圆睁,转身捏起一个杯子,恨恨地砸在儿子脑门上,啪啦碎裂,碎屑溅得到处都是。
“孽畜竟敢冒犯你表兄,你是鬼上身”
锦衣少年额角瞬间见红,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嘴里吐出一串污言秽语,太子举掌狠狠扇了几下,那张嫩生生的脸飞快地红肿。
屋内外的仆从全都跪了一地,抖得如筛糠。
宁澹冷眼看也未看,过了一会儿,淡淡道“够了。”
太子猛地停下手,将已经被扇得头昏脑涨的儿子扔到一边。
他转身过来,眼眶涨得突起,面色红得发紫,颤声道“若渊,你消气没有,你就看在孤的面子上,饶了斯儿这一回。”
宁澹再次重申。
“殿下如何管教皇太孙与我无关。但是殿下若要怀疑我的忠心,至少要有证据。”
太子唇瓣颤抖,面白如纸。
“若渊,孤绝对没有”
宁澹起身走了,跨出大门,身影倏忽消失不见。
太子府与公主府离得不远。
宁澹骤然现身,见到人便说了句“不是我的血。”
下人急急忙忙地给他找来换洗衣裳,浴池也加满热水。
宁澹清洗过后踏出来,重新换上白衣,又是翩翩雪衣公子模样,乌发仍在滴水,也一丝不苟地束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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