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夏末,东州爆发了十年难遇的洪灾，国库本就不够丰盈，为了削减各项开支,京城里已经许久没有办过大型朝会了。
直至最后一个秋日,钦天监断定为大吉之日,禁令才稍稍放松了些，允许市集之中举办明灯节。
明灯节上,除却绚丽多彩的明灯，自然也少不了灯谜。
宁澹提前卸下戎装，用过晚膳,便带着沈遥凌去赴灯会。
他一身月白衣袍，沈遥凌素衣木簪,看起来,倒像是一对寻常百姓。
百姓陆陆续续赶来，朝着市集中心涌去,都想提前占据一个好些的位置，看看传闻中华丽的龙舞灯。
人声嘈杂，宁澹目光安然，不受纷扰,四下查看了一番后,落回沈遥凌的侧脸上。
沈遥凌正看着远处出神。
天际，日光快要暗下来了,蒙昧之中,拥挤的人群如同簇拥在一起的蛾群,向着光点亮起之处不断靠近，靠近。
“你说，钦天监是真的算了今日为吉日吗。”沈遥凌轻轻出声。
宁澹没接话,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沈遥凌回了神，摇摇头，声音中添了几分明朗，“算了，不要紧。宫灯奢靡夺目，能点燃人们的希望，若是能让百姓松一口气，那便是吉日。”
温热的力道在她额上轻抚了一下，宁澹低眸“今夜不想那些，只需尽兴。”
沈遥凌点点头，顺着宁澹牵引的力道，走向一排木架。
木架上挂着十数个灯笼，灯下垂着一些字条，上面写着谜题。偶有空缺，则是被人答出谜底，已经摘走。
宁澹付了银子，将沈遥凌揽到最前，煞有介事。
沈遥凌唇角轻勾，这些日子他们常玩猜谜的游戏，没想到宁澹对此道颇为上心，竟然还要特地赶到灯会来猜谜。
她自然配合。
“比试”
宁澹没出声，却微微颔首，仿佛也跃跃欲试。
市集上的灯谜，算不上有难度，沈遥凌取下一张字条，递给一旁的摊主“这题的答案是，貔貅。”
摊主拊掌叫好，欢呼声引得更多人围拢过来，一边取下那盏灯笼放到一旁。
沈遥凌步子慢慢移动，目光挑着下一盏灯笼，靠得宁澹更近。
“貔貅算是瑞兽么”
宁澹的指尖在灯笼的纸面上划过“古书上说，是。”
“古书到如今也不可尽信。”沈遥凌摇摇头，“只进不出的庞然大物，听起来可不像多么和善的样子。”
东州赈灾的账目到现在还是满纸荒唐糊涂，那些白银不知进了哪些人的口袋，流出到灾民手中的，只剩被盘剥得只剩下一成的粮食。
宁澹也取下一张字条，递给摊主换了一盏灯笼。
沈遥凌正要继续应战，却被宁澹攥住手腕，拉出了人群。
沈遥凌略微茫然，脚步踉跄着跟在宁澹的步子后。
没走两步
，宁澹的步调也放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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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澹回头看她，远处灯火连成一片的暖光涂在他鼻梁上。
“若是不高兴玩这个，就换别的。”他音调淡淡，听不出喜怒，“省得出来一趟，还要总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沈遥凌微怔。
宁澹听懂了她的话中含义，是她扫兴了么。
她确实不该提起的。
原本是跟她无关的事，只不过是因为在父亲跟前听了只言片语，就忍不住惦念联想，有卖弄之嫌。更何况，宁澹特地下值来游玩，定是不愿意再听见朝堂中的事。
沈遥凌心中懊悔，正有些慌乱地想着要如何弥补，忽然听见他们方才远离的人群中传来一阵喧闹的动静。
轰然一道炸响，人群中冲起漫天的火光，沈遥凌的耳朵不由得竖起，脑海中也跟着嗡嗡一片。
出了什么事
沈遥凌霎时浑身僵硬，头脑空白，额前也一片虚汗。
随即，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拥紧了她，用力揽住她的肩膀，使她被固定在宁澹胸前，一只耳朵被捂住，周遭的声响也被隔绝了一部分。
沈遥凌瞪大眼，紧紧盯着喧闹之处，火光散去，只余一阵浓烟。
人群尖声惊叫，四散奔逃，好在，只是有些泄露的火油被点燃，很快便被扑灭了，并没有看到谁身上带火，也没有出现沈遥凌方才想象的惨状。
沈遥凌慌急的心跳慢慢安定些许，额上虚汗也渐渐收起。
闹剧却还没有结束。
原本戴着面具跳着傩舞的队伍，朝人群冲了过来，拿着棍棒、钝器，朝人群中驱赶，市集上聚拢了太多的人，方才的惊乱更使得仓皇的人群避无可避。
很快，沈遥凌所站着的地方也被包围，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
一张张脸，在沈遥凌眼前此起彼伏。
惊恐的，汗和泪抹到一起的，崩溃尖叫的，他们互相推搡，厮打，已然分不清敌我，如同失去了双眼的老鼠，拼命地用身躯和脑袋四处撞着，想要撞出一个出口。
沈遥凌感觉自己腰间被圈得更紧，几乎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
宁澹微微弯腰，把她箍在自己身前，用臂膀和后背挡住那些骚乱。
以他的功夫，要解决这些惊乱的人群并不困难，但他不能对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动手，只能铁塔一般守在原地。
沈遥凌从他的襟前抬起一双眼，清晰看着他被人在鞋面踩踏，被扁担敲到手臂和肩胛，棍棒飞来，砸在他后背上。
沈遥凌揪紧了他的衣襟
“别怕，乖囡。”颈后立刻传来轻柔的安抚，指腹很轻，他倒像是个无事发生的人，半俯下身子，声音落在她耳畔，“骚乱很快就会过去。”
沈遥凌闭上眼睛，点点头。
守城的士兵没过多久就到了。
用泛着冷光的铜枪开路，人群终于退避三舍。
闹事的流民被尽数逮捕，拖了出去，面具遗落在地，他们的脸上，用鲜红的血涂抹着标记，口中还在哭嚎一般地喊着“大吉大吉”
沈遥凌心里瘆得轻轻打抖。
她扶住宁澹的手臂，不敢用力。
“你受伤了。”她盯着衣袖的布料。
“无碍，没有那么娇贵”宁澹慢慢放开她，眸底沉沉，隐隐压着愧疚和懊恼。
“一定青紫了。”沈遥凌好似已经亲眼看见似的，手犹豫了半晌，拉住他的衣袍，“快回府去。”
灯市喧闹，他们没有带累赘的侍从，马车都候在外场。
骚乱平息，灯火也变得暗淡。
宁澹抬眸看着这破败下来的集市，似是还有几分不甘。
他想带她来猜灯谜，却，闹成这个样子。
良久一声叹息。
“算了，先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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