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回到府中,是静悄悄的。
宁澹说,如果叫王府中的人知道他被流民伤到,会变成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于是干脆不声不响,连医师也不打算请。
沈遥凌一路闷闷的不言语,宁澹拉开门,她扶住,让宁澹先走。
宁澹回头看她,眼中似乎微讶,仿佛写着,怎么这么体贴懂事。
沈遥凌别开目光。
她错身而过,进到卧房中,站在桌前将茶杯摆弄得丁零当啷一阵响。
“别摔一地碎片。”宁澹出现在她身后。
沈遥凌放下杯子松了手,辩解“不会。我手脚齐全,没病没伤,拿得稳稳的。”
宁澹探究地看着她的侧脸。
“我以为你是吓到了才这样沉默。”宁澹一脸严肃地瞧着她,仿佛在分析什么秘密的情报,“原来你是在生气。”
沈遥凌心头一抽,情绪跟着晃荡“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
她脚步转动,宁澹伸臂一拉,阻住她要离开的方向。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生气”
两人离得近,宁澹低垂下来的眼睛,像深黑夜幕中璀璨的星辰。
沈遥凌心口酸软,沉默不语。
经历了市集上那一幕,难受是很正常的。
但被宁澹戳穿,她又有些羞惭。
宁澹一个受了伤的人都那么淡然,反而是她小题大做。
沈遥凌翻手推他“说了,我没有。”
当然,没有推动,沈遥凌被抓着手腕,坐到了宁澹的膝头。
“今日,很抱歉”他的指节从她侧脸上抚过,“没让你猜灯谜猜到高兴,反而碰上这样的事。”
沈遥凌惊了惊“你今日,是特地带我去猜灯谜”
宁澹难得有些茫然“不然”
沈遥凌低头想了想,眼珠直打转。宁澹主动要带她出去玩,她真是怎么都想不到这个。
宁澹难得愿意与她同游一次,结果还挨了一顿打。沈遥凌这样想着,心口又软了几分,摸摸宁澹的脸颊。
“他们疯了你挨了好多下,真的不痛”
宁澹正要说不痛,想到什么,又咽了回去。
沈遥凌的手指还在他脸上、肩上游走,时不时试探地戳戳,一双透亮的眼睛,映着烛火偷看他的反应。
宁澹心领神会,感受到她又戳了一下,张口道“哎呀。”
沈遥凌顿了顿,动作放得更轻。
宁澹又哎的一声,沈遥凌道“这里也痛可是这里没被打呀。”
宁澹“”
沈遥凌眸光暗淡“我知道,你觉得这只是件小事,那些乱民伤不了你,可是,他们手中毕竟拿着棍棒。”
宁澹一双黑眸洞若观火“你还想说,流民手里的棍棒,聚集起来也不可小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沈遥凌一顿,两人在寂静里对上了眼神。
“算了,反正,我只会讲这些谁都知道的大道理,又没什么用处。”沈遥凌兴致缺缺。
宁澹又用力拉紧她“不,确实有事情要你帮忙。”
“什么”沈遥凌半信半疑,撑着他的肩膀。
宁澹面色冷静“帮我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伤口,找不到医师。”
他望着她的视线微微上挑,似是某种托付。
嗓音有些低喑“你在,我也不需要别的医师。”
沈遥凌毕竟是医塾出来的人,面对这样的请求,只能接下这个伤患。
她让宁澹褪下衣裳,仔细检查,除了几处青淤,确实没有别的伤痕。
真不愧是一身铮铮铁骨。
沈遥凌搓热手心,抹了些药膏在手上,对着淤痕打圈,光是涂药就整整花了半刻钟。
这样的小伤,宁澹从来没这么细致地处理过,但现在却也不觉得夸张,反而感到受伤似乎算得上是件好事。
好半晌,沈遥凌收起药盒,玉盖碰撞,轻微脆响。
她轻声“你不用费心做这些。灯会,我不是一定要去,现在也不是玩闹的时候。”
“什么时候都能做高兴的事。”宁澹披衣回身,拿湿帕子擦净了她的手,“那些糟心事与你无关,你放心,王府之中,不会有任何威胁。”
所以,不要一直这样闷闷不乐
沈遥凌勉强扬了扬唇角。
过了会儿,她轻轻俯身,抱住宁澹的肩膀,靠在上面。
宁澹怔住,整个人愣在原地。
沈遥凌婚后性子内敛了许多,极少这样主动。他一动不敢动,静静地享受着。沈遥凌亦沉默不语,仿佛只是找个地方休憩。
两人静静相拥着,夜,渐渐深了。
没过几日,宁澹把他身边的管事领到沈遥凌身边。
这位羊管事,沈遥凌之前便见过,只是极少打交道。
在她印象中,原以为这位管事与嬷嬷们一样,都是严厉的人。
结果说了几句话之后,才发觉对方格外的宽和,倒好似一个寻常长辈那般。
羊丰鸿在沈遥凌身边悉心教她府中大小事务,他原先便是宁澹身边最亲近的人,更是府里最得力的好手,性子又和缓,沈遥凌听他教习一点也不觉得枯燥,权当听了许多故事。
因为听了许多往事,这座王府对沈遥凌而言也渐渐不再神秘。虽然说不上能当做自己家一样,但终究少了些寄人篱下之感。
她也想担起主母的职责,即便羊丰鸿不在时,她也自己用心琢磨,如同对待上学时的功课。
只不过,这功课没那么简单,沈遥凌有许多难题要问。
有一日她去找羊丰鸿时,恰巧羊丰鸿在宁澹身旁服侍。
隔着花窗,沈遥凌听见宁澹在跟羊丰鸿问起她。
“王妃这些日子学得如何”
羊丰鸿很给她面子,说了许多好话,其中有一些,沈遥凌自己都听
得脸红,感觉名不副实。
宁澹也听得发笑。
“算了,你说她聪明,这个我知道,可你说她勤勉刻苦,我不信。”宁澹摇头,唇角扬着,“内府事务枯燥繁琐,她会喜欢才奇怪。能静下心来听你讲两个时辰,都已经是很尊敬你了。”
羊丰鸿也呵呵跟着笑“是,王妃对奴才这般谦逊,奴才心里感激。”
宁澹又道“府里的大小事,她高兴的就让她管着,太使人头疼的,不要拿去烦她,也不指望非要教会她什么。”
沈遥凌听了一会儿,默默地顺着长廊又原路返回去了。
日子就这样一日接一日,再没有什么别的风波。
又过了大半年,宫里来了画师,要给王爷和王妃画像。
这是要挂在宗祠里的画像,打扮得十分隆重,光是冠冕上的黄金和珠子,就能压弯沈遥凌的脖子。
宁澹亦是盛装,与她并肩站在一起,隔着一段距离,看向画师的方向。
沈遥凌也静静地望着那边。
不常有人给她画像,更别提,还是两人一同入画。
沈遥凌心中也很好奇,画中的她会是什么模样整一年过去了,她与成婚之前,应当已经是完全的两个人。
画中的宁澹呢在她看来,宁澹与从前似乎是没有什么变化的,若是等会儿画师将他画成了别的样子,她应该会不留情面地指出来。
想着想着,目光便溜到了宁澹身上去。
宁澹好似背上也长了眼睛,扭头看她。
“才过去两炷香。”他轻声。
沈遥凌看了一眼旁边的香炉,微微点头,应道“是啊。”
他脖颈后挂着的珍珠有些乱,沈遥凌伸手替他理理,又被他捉住。
宁澹握着她的手,安抚她“再等等。”
画还没画完,当然只能再等等,沈遥凌没有异议,要把手收回来,宁澹却没让。
他坐姿笔直,轻轻缓缓地跟沈遥凌说话。
“这也算是,满一岁了”
“什么满一岁”沈遥凌没听明白。
宁澹抿着唇。
好一会儿,才更轻地开口,似乎带了点笑音。
“你我的婚姻。”
沈遥凌恍然。
从成婚到现在过了一整年,若将他们的婚姻看作一个小娃娃,可不就是满一周岁了。宫里这个时候派人来给他们画像,也是巧在点上。
“好好待着,别叫人画歪了。”宁澹又小声地提点她,“这可是我们成婚满岁的画。”
并不是啊,这画是为了挂上宗祠才画的,跟别的没关系。
沈遥凌心里嘀咕,但也没反驳他。
宁澹把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捏了会儿,又摊开,指缝相扣。
这样握了一会儿,他松了力道,似乎交托给她。
“你玩吧。”
他语气分外大度,仿佛知道她觊觎了很久,所以慷慨地把
自己的手送给她当安抚玩具,又强调,“别乱动,等会儿画得不好看。”
沈遥凌默了一阵。
“我不乱动,可是,这样握着,画师怎么画”
“就这么画。”宁澹语气坦然,看了一眼画板后的画师。
对方低着头,没提出什么异议。
最后终于画完,沈遥凌揉着脖子凑过去看了一眼。
画上王爷和王妃并肩而立,中间的手相握在一起平举,倒是也没有失了端庄。
沈遥凌笑了笑,忍不住盯着这张画多看了一会儿。
当日夜里,宁澹告诉她,他即将带兵出征。
沈遥凌这才知道,那画像真正的含义。
“但我会平安回来。”宁澹很快地又补了一句,跟她说,“府里的日子,照旧。”
沈遥凌望着他,半晌,只是点点头。
分别前的那几夜,她都是揪着宁澹的衣襟睡着的。
而那个日子还是到得很快。
宁澹走了。
沈遥凌倚在门框边,夏日热烫的风一阵阵拂面,院中的秋千被晃动,吱呀吱呀地响。
她想着这一年,跟从前有很多很多的变化。
宁澹盯着她强身健体,她这一年很少生病,宁澹和她给彼此猜的那些字谜,已经积了满满一匣子,他们也开始比从前说更多的话,有那么几个瞬间,她也觉得他们像是一对天生的爱侣。
然而,夏日与烟花相似,最绚烂的时刻过了,就只剩坠落,她能尝的甜头,已经尝完了。
宁澹走了,她还在府中。
宁澹往后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而她终日只有这些零碎,宁澹不可能一直有心思陪她,她也已经跟不上宁澹了。
王府的日子照旧,外面的日子却瞬息万变,而她无权领略。
她被留下,时光还很漫长,她终将会失去最后且唯一的一个玩伴,此后终年数日,她只能与逐渐衰老,一事无成的自己相对了。
落叶飘下坠在湖面,一圈圈涟漪晃乱了人脸。沈遥凌俯身指尖轻撩,掬起一捧水洒下,点点水珠溅碎湖中倒映的陈旧天色,细细密密,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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