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的天气还很闷热。
新师培训内容不多,初澄有充足时间待在空调房办公室里收拾自己的工位,和新同事们交流。
十中的高二语文组目前有9位老师,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算上全校范围内,近几年新招的语文老师也只有他一个,而且只教一个班。好像真有点谁摊上谁倒霉的意思
这样想想,初澄就能理解喻司亭最开始时的不满情绪了。
学生返校首日,陆续涌入人潮的校园热闹了不少。
高二7班的教室在主栋四楼,语文组走廊的斜侧面。初澄从办公室窗口看到许多张年轻的脸孔,心血来潮想去看看自己带的这唯一一个班,便悄悄拐过去,从后门边最不起眼的位置探了探头。
从近几年开始,学校响应省教育厅的号召,已经不再公然按成绩划分精英班。但据初澄了解,现在的7班仍然是尖子生云集,几乎占据着全年级前百排名选手的三分之一,是名副其实的学霸班。
教室里摆放着几十套白色桌椅,每人身边都有一个配套的落地式文件架,里面收纳满了各类各样的教材书籍、笔记试卷。学生们正在其间往来穿梭,埋头整理或嘻笑打闹。
看着这样的景象很容易被活力浸染。初澄不禁回忆起自己读书的时候。
忽然,一道穿着短袖帽衫的高瘦身影从他旁边挤进门。
“让让。”
那人在最末一排卸下书包,扭身看回来,露出一张清秀的少年脸孔,好奇地朝着初澄打量,相当自然地抛出一个问句“新来的”
初澄当他是自来熟,只微笑着默认,没有出声。
对方紧接着又开口“留级了”
原来还真的会被认成同级生,难怪对话口吻听着随意。
初澄一愣,而后扬唇“我看着显老”
他本就年轻,生着双清澈笑眼,笑时露出整齐密而小的牙齿,样子更添几分幼态。如此一反问,更是真假难辨。
“那倒不是。”男生也弯起双眼,笑容英朗,“因为我之前没在年部里见过你。而且感觉你身上有点不属于你这个年纪的帅气。”
初澄点头赞“会说话。 ”
“鹿言,接着” 一声呼喊,打断两人交谈。
男生循着声音方向看去,砰的一声,一颗篮球笔直地扑进他的怀里。
“嘶,我新换的衣服。”鹿言让篮球在自己指尖打了个转,玩闹式的大力传扔回去。
突然被高抛了一个来回的球体把前排女生吓了一跳。教室里传来嗔怪声“班长,你能不能别一进门就带头打闹我去大哥那儿举报了啊你看他收不收拾你”
“哎别别别。”看来“大哥”两字相当管用。鹿言忙收手,老实地坐下,还拉开身边位置的座椅,朝仍站在门框边的初澄示意,“先坐吧,这位置没人。”
作为7班班长,这个叫鹿言的男孩子看起来很有人缘,刚坐下身边就汇聚上来一堆同学。
初澄也成功混入群聊。
新学年的话题无非是作业、假期、八卦,还有游戏。十几岁孩子们的关注点,初澄早已不感兴趣。
直到有个男同学忽然提起“对了你们知道么,尤老师这学期不教我们了。”
刚才开玩笑要去打报告的女生扭头过来,语气异常惋惜“啊为什么呀”
“好像是什么易流产体质,需要静养。听说代课人是今年刚毕业的新招老师,就教我们一个班。”
“不是吧学校领导是看我们班的理科师资太强了,非要中和一下不可吗刚上高一就摊上个更年期易怒症,全班投联名书好不容易换掉了,尤老师才教多长时间啊又搞我这本来就半吊子的语文,彻底岌岌可危了。”
我们班的语文底子本来就差,遇上个负责任的老师刚有点起色
初澄想起了之前在教务处外听到喻司亭说的话。原来7班还有过这档子事。
“你们的话也别说太早。学校总不会一再坑自己的亲学生吧如果真的差劲,咱大哥能同意教务处的桌子还不给他掀了”
“虽说语文很靠天赋和悟性,但我总觉得新老师会缺乏经验。”
除了初澄和鹿言,围在一起的其余人都发表了自己的见解,顿时大家的目光齐齐落在两人身上。
初澄斟酌半晌,轻声缓缓道“可是,所有老师都是从没经验过来的。”
鹿言瞧他一眼,眯着眼睛笑笑,表示赞同道“所以啊,我从不歧视年轻一党,有激情。”
“班主任也很年轻吧你们刚才一直在叫他大哥”初澄自然地cue到喻司亭,想试着从这群亲学生口中套套话。
“昂。”鹿言挑起单边眉毛,“老大不小的大。像他这个年纪还找不着对象的,你觉得会没点儿原因吗 ”
如此自然又真情实感的吐槽让初澄抿唇笑起来。
鹿言还想再说什么,刚被抹黑的当事人正好进门。
“鹿”喻司亭从教室前门探身,视线径直地落向后方,在看到初澄的时候声音倏地顿住,而后才接道,“出来一下。”
“叫我,还是叫他”鹿言察觉到那分毫的异样,犹豫着发问。
喻司亭冷嗓应了一个字“你。”
鹿言“噢”了一声,起身的动作很麻利,看起来应当是挺怵这位大哥的。
喻司亭转身离开时又瞟来一眼,似乎仍然疑惑初澄为什么会坐在自己班里,而且还一副和小崽子们很聊得来的样子。
班长离开后,其余的学生依然围在他的座位上闲谈。初澄从中提取到了更多关于这个班级的讯息。
在刚结束的高一期末,全年部进行了选科大洗牌,7班的配置却几乎没变。现在班里大部分依然是喻司亭一手带上来的老生,而且成绩出类拔萃。
学霸们对这位“数理魔王”的认可程度可见一斑。
初澄听着听着忽然回过味来。
哎不对,对年轻老师的刻板印象到喻司亭这里怎么变成一致好评了你们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哪个学生和家长能拒绝大哥年年带出状元郎的神级buff啊我记得高一下要选科分班那会儿,百分之八十的咨询来访都是奔着他去的。咱班长不就是下一届的市状元预备役嘛。”
“不过大哥之前一直带毕业生,去年好像是他首次下高一。”
“对,可能因为高考和教育体制改革,十中好多老师都有年部调动。”
“什么呀,最主要的原因其实是”
[叮]
初澄的手机忽然响起消息提醒,学生们的讨论也被打断。
[语文组全体教师请到阶梯教室开会。]
初澄看到通知内容后,边跟队形扣了个1,边起身出去。
背后还传来某学生的善意提醒“你不调静音的话,万一被大哥发现,手机就无了。”
“没事,他不管我。”初澄扭头朝众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聊。
除了各班安排的扫除生,此时走廊里已经没几个人。
喻司亭颀长笔直的背影立在楼梯转角处,单手持教材,用书脊尖抵着鹿言的的手臂,正说着什么。
虽然听不到两人的声音,但从尖子生低眉顺眼的姿态来看,大约被训得很凶。
果然是按状元根苗严格要求的。
初澄暗自感叹两秒,绕路从另一侧下去。
学期初的各种会议开得频繁,新师更甚。除了一些常规的练课和评课安排外,教务班子还给初澄分配了一位师父。高二语文教研组长杨老师。
他是个慈眉善目的小老头,和7班的物理老师一样,差不多快到了退休的年纪,但为人极度温和,对待初澄提出的各种稀奇问题都很有耐心。
按照十中惯例,八月最后一周是正式开学前的收心课。学生需要按学期内的正常作息上下学,然后统一在各班教室里观看网课视频,听假期作业题目的讲解。
高二组语文科目的所有视频都由杨老师一人讲录。初澄只要有时间就来帮师父打下手。杨老师博学多识,讲课风格轻松诙谐,而且简明扼要。他每一次旁观都觉得学到不少东西。
多媒体教室内,杨老师刚结束一部分的录课。他关掉收音麦,拧开茶杯喝水,目光看向一旁正低头写教学设计的年轻人。
“都改了几版了”
初澄写得专注,听到声音才抬头,笑笑道“总觉得差了点。”
杨老师顺势接过去看,落目到纸上时,不由得赞叹“书法真不错。”
虽然初澄写了许久已经失掉耐心,本子后半页上的笔画勾得随意,但仍然能看出成熟的笔体走锋,一提一顿皆是风骨。
杨老师品鉴片刻,悠悠添了句“不像年的功夫,是从小练的吧”
“是,但除了字迹呢”初澄生在国学世家,家里无论长幼几乎个个都写得一手好字。他自小耳濡目染,当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这会儿仍然神色乖巧地盯着杨老师,想让对方再多评价一下教学设计本身。
“嗯”杨老师看穿他的心思,踌躇片刻,接道,“我觉得你的第一版就不错。这一版,也差不多。”
初澄听懂了“所以,改了半天还是一样。”
杨老师笑“教学设计这个东西,一般都是师范生和搞理论研究的在写。你一不参加比赛,二不评优,非要写得那么出类拔萃干什么”
初澄一时答不上来。
没等他细想,杨老师又问“之前公派实习过吗”
初澄点头“有,但当时跟的是毕业班,学生在总复习。所以”
所以,他至今还没有在台上讲过任何一堂完整的新课。
“那就是说更擅长讲习题” 杨老师再问。
尽管两人间谈话的姿态很放松,但如果初澄答是的话,仍觉得有点心虚。
杨老师半晌没听到回答,心中便已有了大概。其实他完全可以体谅初澄作为全组唯一的新师会很有压力,尤其是在7班。
他摘下挂在领口的收音设备,边动手整理那些细线,边自然地提议“既然有空闲,要不然换你来讲一套”
“啊”初澄一怔,“可我还没写完师培报告呢。”
“这有什么,一线教师都是要站在讲台上检验的。”杨老师把教学设计连同试卷夹一起递过来,拍板式决定,“给你半天时间备课,晚上你来录,换我在旁边听着。那些材料就不用写了,反正最后也是要交给我看。”
初澄从前辈的语气里听出了善意解救的意味,当即开心地接下材料“谢谢师父”
上午的工作时间终于结束。
初澄已经坐得腰酸背痛。他抱着厚厚一摞材料走出多媒体教室,单手锁门时,卷子被风吹得散落一地。
耳畔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替哪个老师跑腿呢搞得跟搬家一样。”刚好路过的鹿言快步走下楼梯,抢先压住差点被吹跑的纸张,“要帮忙吗”
“恩,五楼语文组。”初澄感谢性地笑笑。
虽然接触得不多,但初澄对这个孩子的第一印象很好。开朗大方,聪明又懂分寸,以后如果能把他委任成课代表也是不错的。
鹿言捧起理好的试卷,和初澄并排走在一起,随口问“最近这两天怎么都没看见你”
初澄如实答“上收心课没我什么事,正式开学自然就见得到了。”
“也是,留级生不用交暑假作业。”鹿言没有分毫起疑,向前走着自顾自抱怨,“但你不来,我身边的位置又空出来了。时不时就被查岗征用,害得我上课连脖子都不敢动一下。”
“说明你们大哥尽职尽责啊。”老实讲,初澄这样宽慰学生多少带着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成分。
推己及人,如果这事发生在自己上高中那会儿,单单用脑子想象一下喻司亭的冷脸,他就已经呼吸不畅了。
“不过,你们是不是都挺怕他的”
“怎么说呢,像他这种个性糟糕的人吧,一般都是外额”鹿言走过长廊拐角,刚一抬头,说到一半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初澄循着目光看去,正巧和站在数学组门口的喻司亭对视在一起。刚刚两人相谈投机的样子也全收在他眼底。
“喻老师,中午好。”初澄率先开口。
喻司亭稍缓神色点头示意,随后看向学生,恢复一贯的冷冽嗓音“我正找你,进来一下。”
鹿言自然知道被大哥叫进办公室不会有好事发生,借机举了举怀中的试卷,试探道“我帮班里的新同学送个材料而且,马上就要打铃了。”
班里的,新同学
喻司亭的眉端一扬,很明显是在消化最后三个字。
很快,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初澄身上,意味深长地噢了声“初老师。”
但在初澄本人听来,这一声可并非恍然领悟,而是恶意拆穿。
“教务处那边已经正式定岗了,这学期我们班的语文就辛苦你了。”
“哪里,职责所在。”初澄只得保持微笑,余光瞥向身侧。
“初”鹿言震惊地重复,脱口一个字后便噤声,下意识退开半步。
他仰头看着相邻的语文组和数学组两张办公室门牌,一边怀疑人生,一边自我反思,自己到底是怎么陷入了这种左狼右虎的境地
状元根苗的大脑宕机片刻后,动作机械地把手中试卷递还给初澄“初老师,大哥要找我谈话送不了您进屋了。”
初澄略尴尬地抬手接下,未来得及说话,便见鹿言缩着肩膀进了数学组办公室,连后脑勺上都写着懊恼。
物色好的语文课代表大约是吹了。
喻司亭依然倚墙而立,面容波澜不惊。目前的情形似乎又达到了这人的预期效果。
见初澄站着不动,他好整以暇道“还有事”
“喻老师辛苦了,回头再见。”初澄假笑着与人寒暄,背过身的一瞬变脸,上下唇间功德1。
淦,明明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他却偏来讨人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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