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纪州城。
晨光熹微,城头火把犹未灭,城内已响起马蹄声。
巡逻的甲士穿过长街,迎面遇上飞驰的快马,认出骑士护卫的车辆,迅速侧身让至一旁。
骑士呼啸而过,如一阵风掠过甲士身侧,中途不作任何停留。四马牵引的车辆紧随其后。车身雕刻氏族图腾,车伞镶嵌金玉,象征车中人的身份。
车驾自城东而来,飞驰驶向楚侯宫。
驾车的奴仆挥动缰绳,骏马扬起四蹄,一路追风逐渐,眨眼间消失在长街尽头。
“四马牵引,车顶饰玉,车中应是令尹。”
目送马车远去,甲士收队前行。行进间小声议论,今日没有朝会,此时入宫莫非有大事发生
“说到大事,晋国发檄文,风声传遍各国。”
“听说晋侯要征全部国人。”
“不止,还有庶人。”
“庶人”
遇到同袍疑惑的视线,出言的甲士四下里扫过一眼,确定附近无人,方才示意众人凑近,低声道“我听西边来的商人说,晋侯变法,建新军,行军功爵。庶人能从军,不别国人。战场斩首能分田地,得奴隶,还能得爵”
“嘶”
众人纷纷吸气,眼睛瞪大,表情中充满质疑。
“怎么可能”
“庶人岂可不别国人”
“战功得爵,氏族怎会同意”
“晋国竟然未乱”
“我之前听闻,还以为是笑话,误传罢了。没想到竟是真的。”
甲士们心情复杂,彼此交换眼神,百般滋味难以言说。
晋国变法,庶人不别国人,战场立功就能得爵。若非切实发生,简直难以想象。
“你们说”一名甲士正要开口,远处又传来一阵声响。
几人寻声望去,就见一队私兵持短矛护卫一辆马车,正沿长街疾行而来。
在这支队伍过后,接连又出现三驾马车,车身雕刻图腾,前后有私兵护卫,观方向皆是奔赴楚侯宫。
甲士顾不得交谈,如先前一般让出道路,全部站到长街一侧。
私兵陆续擦身而过,不曾瞥他们一眼。
马车接连压过长街,车身上的图腾粗犷醒目,车轮转动时,镶嵌在轮毂上的铜锭凸显金光,短暂凝成夺目的金环。
甲士站在路旁,看着氏族车驾经过,心中涌出更多疑问。
莫非大战将临
就在这时,城头火把熄灭,日轮高升,朝阳的光芒覆盖城池。巍峨的城墙,鳞次栉比的房屋,以及纵横交错的道路皆覆上一层金色。
更多氏族行出城东,马车接二连三穿过长街,聚向座落在城北的楚侯宫。
彼时宫门敞开,隆隆鼓声传出,浑厚沉重,震耳欲聋。
三记重鼓之后,礼乐奏响,苍凉豪迈。中途加入巫乐的旋律,神秘诡
异,带有明显的楚国特色,在诸国间别具一格。
令尹的马车停在宫门前,一名奴仆匍匐在地,无声躬起脊背。
贾吉走出车厢,踩着奴隶的身体落地。
站定之后,他抬头望向宫门,想到宫内传出的消息,眼底闪过一抹暗色。
当此时,又有数辆马车抵达。
刑令、礼令、农令等陆续走下车,相顾一眼,彼此草草见礼,没有更多寒暄的心思。
几人看到贾吉,一起迈步走过来,希望能从他口中探寻出端倪,知晓公子项召众人入宫的原因。
“公子召集百官,不知所为何事”
今日不开朝会,有何要事不能等到明日”
“来人只道公子召见,未言其他,实有几分忐忑。”
“莫非关乎晋国”
提到晋国,几人同时陷入沉默。
贾吉神情尤其难看。
公子项求聘晋室女,本意是向晋借势,同时离间晋越两国。不承想事与愿违,谋算落空,更与晋势同水火。
发展到如今,局面失去控制。
晋侯大张旗鼓调兵,摆明要东出击楚,一场大战不可避免。公子项面临的困局未解,更因战事的到来雪上加霜。
贾吉后悔不迭,当日该竭尽全力劝说公子项,至少要派出使者,不给晋人抓住把柄。
如今错已铸成,说什么都晚了。
懊恼挥之不去,贾吉面沉似水,心乱如麻。刑令几人察觉到他的情绪,不约而同闭上嘴,没有继续追问。
几人刚刚进入宫门,身后又有车驾抵达。
农令走在最后,被声音吸引转过头,看清来者是谁,不由得面现惊讶。
“公子弦”
马车上走下的不是旁人,正是被强行带来纪州与楚室女成婚的齐国公子赵弦。
名为联姻,实则软禁,与人质并无太大差别。
赵弦知晓自身处境,素日里深居简出,极少在人前露面。
与他成婚的女公子不只一次抱怨,这名齐国公子浑似木头,除了一张好脸,全无可取之处。
这样的表现与他早年的名声大相径庭。与其说是无趣,更像是心如死水,万念俱灰。
公子弦从未出现在朝会,也极少在楚侯宫露面。今日忽然现身,委实令人侧目。
农令目光微凝,看着赵弦走下马车,身后跟上一名瘸腿门客,心中转过数个念头。意外对上赵弦的视线,心中疑惑更深,眉心拧出川字。
无视农令的猜忌,公子弦率先收回视线。他侧身同门客交谈数句,在对方点头后走向宫门,提步踏上宫道。
途中遇到数名氏族,他始终不发一言,平静得近乎冷漠。
氏族们被急召入宫,无心思计较公子弦的表现,三三两两走在一起,一边低声交流,一边快步去向正殿。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百官齐聚楚侯宫。
最后一名下大夫走入
宫门,甲士退至左右,强壮的宫奴推动门扇。伴随着门轴转动,厚重的门扉缓慢合拢。
一声钝响后,宫门紧闭,隔绝内外两个世界。
公子弦的马车前,门客峦青抱臂而立。他背靠车辕,断腿隐隐作痛,提示他之前的遭遇。带着伤疤的大手攥紧,一道疤痕横过手腕内侧,使他再也拿不起长剑,形同废人。
“楚国,公子项。”
囚困公子弦,断他手脚,这个仇势必要报
几辆氏族的马车停靠在附近,车奴百无聊赖,以手遮掩打着哈欠。护卫闲来无事,谈论起与晋国的冲突。
即便对手是西境强国,他们也不惧一战斗。
“楚铁独步天下,晋烈公不能敌,黄口小儿又能奈何”
说话间提到林珩,言辞不免轻慢,继而哄堂大笑,傲慢狂妄可见一斑。
他们忙着谈论战事,无人留意公子弦的马车。偶尔目光扫过也会很快移开,压根不会多看一眼。
楚侯宫,正殿。
大殿内,久未露面的楚侯高踞宝座,公子项坐在他身侧。
令尹贾吉率百官朝见,在礼乐声中三拜,其后分两班落座。
自从公子项大权独揽,楚侯困于深宫,意志颓废,整日沉迷酒色。
曾经魁梧的身躯变得消瘦,肚腩反倒胀起。面庞变得浮肿,眼下挂着青黑,脸颊却染上亮红。乍一看红光满面,细观却透出诡异,更像是病入膏肓,短暂回光返照。
群臣落座,礼乐声告一段落。
公子项扫视众人,继而目光上移,落到楚侯身上“父亲,请宣旨。”
群臣抬头望向楚侯,后者斜视公子项,嗤笑一声“大权在汝手中,何必多此一举。”
这番话极不客气,父子间再无半分亲情,分明已经扯破脸。
公子项面不改色,双眼直视楚侯,目光充满威胁“父亲,事关重大,莫要玩笑。”
“事关重大”楚侯嘿嘿冷笑,声音沙哑,“你惹来的祸,与我何干就算我撒手不管,你能如何,杀了我”
越厉公弑亲,天子降罪夺爵。越室名声一落千丈,至今未能好转。
楚侯不信公子项敢杀他。
之前杀兄弑弟,如今杀父,这般肆无忌惮是要自绝于天下。
“父亲说笑了。”公子项收敛杀气,嘴角牵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父亲气色欠佳,想是殿内侍婢太多,打扰父亲清净,该驱逐。父亲意下如何”
楚侯神情骤冷。
公子项不会弑父,但能让他日子煎熬。
办法有许多,威胁摆在明面,不会再有转圜余地。
“好,当真是好”楚侯咬牙切齿,强咽下愤怒和不甘,目光落向殿内,一字一句道,“晋室拒婚,囚楚使,无礼在先。今又大举调兵,分明谋划已久,有备而来。传寡人旨意,发楚全国之兵,公子项为中军将,西进迎敌,挫其锋锐,夺其疆土”
楚侯也曾驰骋
沙场,有灭国之功。即便颓废多时,身上煞气不减。猛然间振作,似要雄风再起,令群臣有片刻恍惚。
不等众人从恍惚中回神,楚侯眼底闪过一抹阴暗,他突然冷冷一笑,手指公子项,道“国祚有人继承,寡人不欲再劳心劳力。自今日起,军政交我儿项,寡人禅位,退居偏殿颐养天年。”
事发突然,大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氏族们齐刷刷抬起头,目光落在楚侯身上,其后转向公子项。后者表情中浮现诧异,显然也未料到楚侯会神来一笔。
“父亲”
“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楚侯既恶公子项,不满他杀戮兄弟,软禁自己在宫内,却也欣慰后继有人,赞赏他的强势。
楚越是宿敌,他本以为两国会有一场厮杀。结果世事难料,楚和晋竟先一步开战。
“大国交锋,关乎国威,只能胜,不能败。”楚侯凝视公子项,脸颊微微抖动,笑容血腥,“你要夺权,我就给你。能不能握牢,就看你的本事。”
话落,楚侯撑着桌面站起身,摘下头上的冕冠,直接压到公子项手中。
“今日起,国君楚项”
没有祭祀,不从礼制,直接在大殿禅位,此举前所未见,闻所未闻。
大殿内鸦雀无声,众人瞠目结舌,不知该作何反应。
递出冕冠后,楚侯任由长发披散,单手压住公子项的肩膀,沉声道“睚眦记仇,但也爱子。记住,不要愧对先祖,使我无颜祭祀太庙。”
最后一字落下,楚侯收回手,短暂环顾群臣,目光明灭,终化为一片沉寂。无视两侧的目光,他信步迈下台阶,穿过恢弘的大殿,就此扬长而去。
公子项手捧冕冠,目送楚侯的背影,直至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光中,方才收回视线。
冕冠以金玉制成,前后垂挂旒珠,由金线串联。
公子项凝视冠顶,再看一眼殿内,单手摘下玉冠,将冕冠戴上头顶。旋即提步走向国君宝座,转身面向群臣,振袖落座。
“参见君上”
令尹为首,氏族陆续叠手。
声音起初有些杂乱,很快汇成一股,在大殿内回荡。
公子弦站在队伍中,仰望上首的公子项,死水般的眼底终于有了波动,尖刻、阴翳,恍如冰冷的泥淖,只有无尽黑暗,窥不到半分光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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