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机车于早上辰时过半,也就是八点出发,下午日头偏西时,就已经能隐隐看到远处的海平面。
冬日天黑得早,申时未过就已擦黑,漫长的黑夜即将到来。
蒸汽机车一路吞吐烟雾,如夜色下的一条钢铁巨龙,蜿蜒着刺破黑暗,朝着遥远的海岸奔去。
车前端的锅炉房内一派火热,几个强壮的工人只穿着被汗水湿透的单衣,奋力挥舞着铁锨,向炉内填送煤炭。
他们犹带着憨笑的脸庞被炙烤成明红色,一双眼睛里也像淬了火,锃亮双臂不停,像不知疲倦的机器。
刚才天元帝带众阁老来亲切慰问过,众人简直要激动坏了,恨不得把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
乖乖,谁能想到呢,他们这些干着最不起眼的脏活儿累活儿的穷汉,竟也有面圣,得到褒扬的一日
光宗耀祖啊
澎湃的火舌疯狂悦动,将冷水烧开,转化为滚烫的蒸汽,继而催动气缸,带动一整套连杆、齿轮。
“况且、况且”
机车越跑越快,在浓重的夜幕内发出高亢的鸣叫。
若非列车长及时提醒要减速,这些汉子简直恨不得把燃炉烧穿了
白云港站的职员老远听见汽笛声,探头往轮值室内看了眼,就见炉边的铜壶滴漏刚申时过半。
他立刻敲响铜锣,大声喊道“车进站了,按时进站了”
众人闻风而动,忙而不乱地准备起来。
这可是第一趟正式出行的列车,陛下和秦侍郎都在上头哩
大约一刻钟后,机车缓缓驶入月台,最终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稳稳停下。
没有脱轨,也没有冒出,很好
职员再次看了铜壶滴漏,记录下正式进站的时间。
之前的九次测试中,全程大约在四个时辰上下,如无恶劣天气,正常情况下前后误差不会超过两刻钟,今天也在这个范围内,已算完美。
蒸汽车停稳,早有人铺好活动台阶,天元帝率先下来,脚踏实地踩到地面上的瞬间,就拢了拢衣襟,“嘶,这样冷。”
车厢内可是温暖如春呐。
在当地接应的站长先行了礼,闻言回道“回陛下,海边风大,湿气也重,入夜后难免更冷些,还请顾惜龙体,尽快入内。”
天元帝点点头,忍不住又转身多看了几眼,似意犹未尽。
“这个确实不错,”他对秦放鹤和卢实等人道,“又快又稳当,坐得累了,还能站起来走动走动,不错,确实不错。”
贵人们下了车,后面就陆续进来装卸工,他们要连夜将这些货物归类,装箱封存,明天一早就发往辽北和南北汉城。
然后再装上高丽运来的矿石,明日一早随贵人们一并返回京师。
早有生了暖炉的华丽马车在外候着,天元帝一边率众向外走,一边对董春等人笑道“若铁轨再长些,机车昼夜无休,你我便也是日行
千里喽”
众人便都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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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兴奋得也够了,众人去驿馆内用了饭,按理说就该安置,奈何大多激动得睡不着。
秦放鹤也睡不着。
晚饭的海鲜太好吃了
十月中旬,就是后世的十一月底、十二月初,诸如海蟹、海螺、扇贝等海鲜正肥美,接风宴上多有它们的身影。
奈何以天元帝为首的一干老头儿要么胃寒,不大敢吃,要么内陆人士,吃不惯水产,基本上都便宜了秦放鹤和卢实。
董春看着他吃,中间还抽空叫人单独给他浓浓地煎了一壶姜枣茶暖胃,虎着脸道“此物性寒,别仗着年纪小就胡来,以后有你哭的时候。”
秦放鹤乖乖灌了两大杯,顺手也给卢实分了点,又亲手给老头儿挑了一只肥肥的扇贝,放在小泥炉上烤得微微开口后,拧出足足的姜汁来灌上,烤熟了才递过去,“姜汁扇贝,以生姜的至阳至暖对抗至阴至寒,倒可以多吃几口。”
人嘛,年纪大了,就喜欢小辈孝顺,尤其在座的就只有董春一人有晚辈跟着,老头儿难免有点得意,勉为其难地接了,很虚伪地抱怨一句,“整日心思不放在正道,倒是于这些颇有心得”
别说,还挺鲜。
秦放鹤嘿嘿几声,突然觉得不大对劲,一抬头,一群老儿都眯着眼瞅。
秦放鹤“”
不是,今天没有这个环节来着
别看如今天元帝都五十九快六十岁的人了,但精力旺盛到可怕,次日凌晨就命人将同行人员挨个叫醒,说是要带他们看日出。
秦放鹤“”
您老年人觉少,可我觉多啊
他现在就感觉自己误入老年旅行团,一群人看着白发苍苍,可个个都是运动健将,相较之下,自己跟个菜鸡似的。
一出门,高程和人到中年的卢实齐刷刷望过来,浑身上下写满怨念,那两双眼四只眼睛活像抹了胶水,根本睁不开。
在此之前,没人告诉他们进了工研所还要陪同游玩
有这个工夫,我们在屋里多画一张图纸不好么
秦放鹤瞬间平衡了
哎嘿,我年轻啊
但该说不说,日出确实好看。
一行人都穿得跟狗熊搬家似的,皮裘大氅裹好了,风吹不透。
日出后,天元帝看清秦放鹤身上的狐裘,怎么看怎么眼熟。
他不顾众人劝阻,站在礁石上极目远眺,“跨过南北汉城,便是倭国了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野心昭然若揭。
没有任何一个皇帝能拒绝开疆辟土的诱惑
没有
众臣子闻弦知意,立刻就由兵部尚书胡靖和大将军欧阳青起头,热烈讨论起来若从白云港出发,几日可达倭国哪个港口登陆合适
又叫了卢实和高程上前,问他们若以工研所研发中的巨型铁船做载具,一次可带多
少水师
众人正说得热火朝天,忽听秦放鹤幽幽来了句,“或许有一天,我大禄的炮弹能从这里直接打到倭国,就不必水师远渡了。”
讨论声戛然而止。
杜宇威摇头失笑。
年轻人就是敢想啊。
柳文韬倒是极度膨胀了,老脸上满是亢奋的潮红,花白的胡须在海风中狂乱飞舞,糊了满脸。
过去一天的全新经历显然给老头儿打开了一扇新门,晨风凛冽中,就听到他苍老的声音嘶吼,“在此之前,谁又能想到几万斤重的铁车不用人畜拉动就能跑得飞快呢如今不也在眼前或许有朝一日,秦侍郎所说之神器”
隔海打他娘的
你们真没出息,我就敢想
想想又不犯法
众人顺着一想,嗯,那倒也是。
然后一群老头儿瞬间发散思维,都觉得挺美。
若果然如此,堪为天人之技也。
天元帝也是心潮澎湃,又说起正准备修建的第二条铁路,“从北直隶到辽西,嗯,来日再到蒙古境内”
铁路所到之处,皆是我国疆域
但作为理智挂的鹰派,秦放鹤还是选择适当时候泼冷水,“陛下,以如今的技术,蒙古南部倒也罢了,太北的地方,修建铁路仍有些艰难。”
最大的难关就是冻土
现在的大禄疆域之内,完全没有冻土,除了不具备成熟的开凿隧道的技术,需要绕路外,整体修建难度还是比较低的。
但如果日后真的打下辽宁以北的大片黑土地,还有辽阔的蒙古北部,就不得不考虑冻土层的影响。
最现实的情况就是,在未来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内,最北部地区仍要依靠畜力。
因为冻土层这玩意儿,以现在的科技水平,真的很难攻关
此言一出,顿时冷场。
胡靖瞬间急了,“那这不是废了么”
秦放鹤啼笑皆非道“阁老息怒,这世上风土人情千变万化,原本就没有以一对万的道理。况且车到山前必有路,真到了那会儿,咱们慢慢琢磨也就是了。”
那倒也是。
胡靖张张嘴,还是忍不住跺脚,“多可惜啊”
原本以为能凭借此物横扫寰宇呢
高程见不得有人说铁路的坏话,哪怕阁老也不行,于是非常胆大包天地来了句,“哪怕修不到最北,如今大禄也鲜有敌手”
胡靖一怔,倒是颇有几分欣赏地打量他几眼,“胆子不错。”
高程不卑不亢,“阁老谬赞。”
若论胆量,工研所的人称第二,就没人敢说第一,他们是真不怕死啊。
天元帝带头笑了一回,倒没有强人所难,只当众勉励了卢实和高程一番,又问起蒸汽磨坊和蒸汽织造机的事,然后俩人就一起看向秦放鹤。
秦放鹤坦然道“是微臣喊停的。”
那两样的
难度其实不算高,但现在不是时候。
如今的粮食产量依旧很低,贸然在各个领域推动机械化,就好比五百米的距离开兰博基尼,完全没必要。
而且生产效率的骤然提升,势必会造成底层百姓大规模失业,这些人一旦丧失稳定的收入来源,必然引发社会动荡。
一切的一切,粮食才是基础。
在全面推广玉米,实现粮食产量稳定、连年增收之前,秦放鹤会尽一切力量阻止机械化面世。
众人听罢,也都有些后怕。
是啊,若一味埋头往前冲,这么多的隐患一旦爆发,就是致命性的。
董春看着秦放鹤的眼中,再次充满了上位者的欣赏,长辈的慈爱。
天元帝缓缓吐了口气,“子归啊,你很好。”
秦放鹤忽然狡黠一笑,“既如此,臣就斗胆向陛下讨个恩典。”
天元帝知道他不是乱开口的人,此时心情极佳,也乐意顺着说“哦,什么恩典”
秦放鹤摸摸冻得通红的鼻头,“这海鲜,能让臣装点回去么”
老婆孩子、师父师娘都没捞着尝尝呢
天元帝一愣,继而放声大笑,扭头吩咐道“听见了么快,给你们小秦大人多装几桶”
秦放鹤美滋滋谢恩,董春无奈摇头,也跟着笑了。
距离发车还有一会儿,众人便成群,各自赏景。
以前路途遥远,且诸位都身居高位,轻易难来海边,自然要看个够。
几名宫廷画师也各自出马,一边往手上哈气,一边努力睁大了眼睛看。
太冷了,风也太大了,现场作画那是白瞎,只好先装在脑子里,回去慢慢回味着艺术加工。
“秦侍郎。”
秦放鹤正看海,就听见一道带着浓重异国风情的声音,扭头一看,是宫廷画师路易。
路易来自法兰西国,听说还是个没落小贵族,自幼酷爱中国文化,不畏艰险,漂洋过海特来学画。
他确实很有天分,将本土的画派与中式画风相结合,偏重写实,天元帝就挺喜欢让他画人物肖像,这次也跟了来。
秦放鹤早就认识他,私下里还聘请他给自家当法语老师,关系还算不错。
“怎么了”
路易夹着画本,慢慢走上前来,有些迟疑地开口,“可能这个问题不是很礼貌,但我还是希望秦侍郎您能够如实地告诉我答案,有朝一日,大禄铁军会攻打我的国家吗”
他有着深棕色的卷发和眼睛,端正的五官很立体,用后世的眼光看,算是个古典主义美男子。
但秦放鹤不吃美人计这一套。
“我国从不主动攻打其他国家,你多虑了。”他看着海面说。
凛冽的海风吹起那些黑色的海水,汹涌翻滚着,重重击打在礁石上,泛起白色的泡沫,一次又一次,像永无尽头。
有种非常凌厉的,独特的美。
“您还是这样喜欢玩文字游戏,”路易有些无奈,“好吧,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不主动打,意思就是会打,但可能不会去主动惹事。
听上去似乎蛮令人放心,但是政治这种东西哪里有什么明确的界限呢
主动与否,本也不过一句话的事。
秦放鹤笑了,顾左右而言他,“法兰西国距此地何止万里之遥,路易,你有点杞人忧天了吧”
路易耸耸肩,“或许吧,但您这几年的举动,实在很难令人不忧心。”
他游历各国,从未见过这样年轻,却又这样冷静的高级官员,他似乎拥有无穷无尽的智慧,但最令人忌惮的,莫过于可怕的自制力。
是理智,是大功在前,也能毫不犹豫劝谏皇帝的理智。
世上聪明人很多,但知道克制的聪明人,才是最可怕的。
甚至就在刚刚,这个王朝的最高统治者们还在一起兴致勃勃,带着笑意地谈论着海中的另一个岛国,讨论如何作战。
哪怕其中大部分人已经年过半百,但他们依旧拥有旺盛得可怕的精神力和战意。
“秦侍郎,”看着广阔的海面,路易叹了口气,“为什么这世上一定要有战争呢”
这是个好问题啊,秦放鹤吐了口气。
他没有说答案。
因为这世上的许多事本就没有答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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