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1 章 失败(二)

    “瞧这话说的,”秦放鹤去洗了手脸,又用热手巾捂了会儿,“爹也是人呐。”

    声音从手巾下面传出来,显得闷闷的,又伴着一股股热气,瞧着就有点滑稽。

    阿嫖嘻嘻笑道“可我觉得您什么都会,干什么都能成。”

    “傻姑娘,这话可不能外头说去。”秦放鹤失笑,见她手上还抓着一张信纸,“谁来信了”

    “小姑姑。”阿嫖说,“她上月初六就到江南了,说果然跟北地十分不同,花草树木还都茂盛着呢,说我得空也该去瞧瞧。”

    董娘也十九了,去岁开始议亲,奈何小姑娘眼光甚高,门当户对的一个都瞧不上。

    “他小时候被我打哭过,门牙飞老高我都记得左边眼睛先掉泪那个六岁的时候还尿过裤子他呸,十三岁那年,我亲眼看他们兄弟俩去过青楼什么脏男人,我才不稀罕”

    董芸夫妻“”

    所以说,有时候太熟悉了也不好,这都下不去嘴。

    若说榜下捉婿,能考到进士的怎么也得三十岁上下了,这还算年轻的,有几人没成家

    若没有,自然心术不正,董娘越发瞧不上,“他是想娶我这个人呢,还是娶我首辅外孙女的身份若是后者,与他个户籍簿子过一辈子就完了若是前者,呸,老牛吃嫩草,羞不羞”

    身边的师兄、师伯们都太过出色,师兄和师伯的朋友们,也太过出色,董娘从小看着他们长大,眼界不可能不高。

    如此这般折腾一番,董芸也有些麻木了,索性问女儿,“那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儿的”

    董娘不假思索道“师兄那般年少有为的便甚好。”

    董芸就懂了,“哦,你想做梦。”

    董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母亲,若我此生不嫁,如何”

    董芸是了解这个女儿的,从不轻易开玩笑,于是也就认真思考数日,郑重给了女儿答复,“若实在不愿嫁,娘也不是养不起你。”

    以父亲如今的权势地位,断然不需要小辈再与世家大族联姻,可若找那些寒门子,像秦放鹤那样的又有几人她也不舍得女儿过去受苦。

    左右家中也不是没有男丁,不嫁就不嫁吧

    来日若觉孤单寂寞,或是养几个男宠,自己诞育子嗣,或是从弟弟那边过继,也就罢了。

    董芸的夫家原本还有点犹豫,但董芸立刻就去找了亲爹,董春听罢,只淡淡道“若是外头待得腻了,老夫亲自出钱,与董娘修个道观。”

    自唐开始,便有贵族女子为逃世俗拘束,借口出家修行,做坤道。

    天下女子本无冠,唯独道士有,故世人以女冠代称。

    董春亲自发话,既是疼爱董娘这个外孙女,也表达了对女婿家贪得无厌的不满。

    哼,还不如我的女儿看得明白,如今董家、董门,便是水满则溢之兆,连秦放鹤那孩子都知道事事找人分功,你们倒好,还巴

    不得自家女孩儿往高处走。

    老夫已是首辅,一人之下,百官之首,你们还想高到哪里去

    此言一出,果然再无人敢反对。

    于是董娘便彻底挣脱枷锁,撒了欢儿,几个月前就带了一批护卫外出,美其名曰游学。

    游学途中,董娘见识了太多过去十九年人生中从未见过的风景,也颠覆了许多迄今为止的认知,大为震撼。

    她颇通书画,每到一处便将见闻记录下来,或编撰成册,或随信寄送,大力邀请阿嫖也快来。

    秦放鹤也看过几次,觉得不错,还让阿嫖回信时提了一嘴,“若有意,可将书画见闻整理出来,改日我与你找个书局刻了。”

    如此好物,不留于后世可惜了。

    倘或董娘能坚持下来,或许会成为这个时空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女地理学家或探险家呢

    “小姑姑说,以后她还想去南北汉城耍呢”阿嫖言辞间,不无艳羡。

    “嗯,以后你也去。”秦放鹤看出她的心思,笑道。

    “真的”阿嫖又惊又喜。

    “我若不答应,岂不白费了你巴巴儿拿着信出来,拐弯抹角说这些话的周折”秦放鹤哈哈大笑。

    女孩儿么,就要多出去长长见识,开阔心胸,总闷在家里没出息。

    阿嫖才要说话,却见阿姚捂着鼻子一阵风似的卷进来,边跑边干呕,“好臭啊好臭啊好臭啊呕”

    他似乎果然带来了一股臭味,阿嫖下意识捂鼻子,又发觉是从东北角的院子飘来的,探头一看,果然有股烟雾。

    “什么东西啊,又骚又腥。”

    “还不是你爹弄的什么绒。”阿芙也捂着鼻子进来,好气又好笑,“那些活鸡活鸭身上的味儿多大呀,又生了虫子,捂搜了”

    得亏是冬日,天热时,还不得生蛆呀

    秦放鹤罕见尴尬,“嗨,失误失误,以后不弄了。”

    阿芙一怔,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你的正事该忙且忙。”

    “不是这个,”秦放鹤笑了笑,又有些无奈地叹气,“人力有尽时啊”

    原本呢,他是想搞搞羽绒服,减轻下户部的负担,奈何屡战屡败。

    大禄朝确实有棉花,但如今大多集中在海南,整体产量也不过满足百姓日常所需,一旦打仗,损耗加重,势必吃紧,民间棉货也要涨价。

    曾经的秦放鹤也是个小说爱好者,怎么看别的穿越者那么容易,二十来岁首辅了三言两语敌军投降了虎躯一震,统一寰宇了

    至于什么抗生素啊羽绒服,更是易如反掌。

    可到了自己这里,怎么就举步维艰

    别的不说,就这么点儿羽绒,秦放鹤前后折腾了几个月,都不成

    绒毛易得,杀几只鸭子、大鹅就有了,但拔下绒毛后,需要立刻消毒、灭菌、脱脂。

    家禽身上大多携带有病菌,直接拿来用那是慢性

    自杀,而且那个味儿啊那么多将士扎堆儿,不用猎犬,敌人都能一抓一个准儿

    但普通的高温蒸煮很难完全灭菌,至于脱脂,就更是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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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放鹤曾经用过火碱,还有许多能找得到的材料,要么脱干净了,但绒毛的蓬松柔韧和保暖性也没了;要么脱不干净,像今天这样生虫。

    当然,几个月下来,秦放鹤也侥幸获得了一点勉强合格的绒毛,但新的问题立刻浮现

    钻毛

    棉麻丝毛等天然纤维根本不具备化纤那样的强度和延展性,哪怕织女亲自动手,也纺不出能挡住绒毛的细密布料。

    秦放鹤曾经不死心,用那点羽绒缝了对手套,特意叫针线娘子用的最细密的针脚,最细密的布料,内外三层。

    可饶是这么着,前后不过短短半个月,就只剩下一对儿干瘪的布皮子,绒毛全都钻了。

    来大禄朝快二十年了,秦放鹤遇到过许多困难,但还是第一次输得这样彻底。

    果然某件事物历史上迟迟不出现,大多是有原因的。

    就好比这个羽绒服,除非能造出后世那种高密度高强度高延展性的化纤布料,不然免提。

    彻底弄明白他想干什么后,娘儿仨都笑坏了,“难为你怎么想得出来。”

    不错,禽兽远比人更抗冻,所以人很早就学会了剥下它们的皮毛做衣服,但羽绒

    “一只鸭子身上统共就那么点儿绒,”阿芙笑道,“我记得前儿你那什么手套子,就费了多少只鸭子,今年送人的那些风干鸭子、酱鸭、板鸭,都是那头出的”

    收到的人家还乐呢,问今年怎么这么早。

    阿芙都不好意思跟人说,自家丈夫在家里瞎折腾,杀的鸭子大鹅根本吃不完,只好用来送人。

    秦放鹤也笑,“罢了,以后再说,幸亏没有提前声张出去。”

    转眼到了宫宴,今年阿姚也五岁,懂事了,不怕他闹腾,一家四口都去。

    出门前,阿姚还好奇呢,“姐,咱不是去吃饭的吗那干嘛还带这些零嘴儿、肉干的”

    放着白给的饭不吃,傻不傻啊

    “你还真去吃饭呐”阿嫖戳他脑袋,“傻子,到时候我让你吃你就吃,我不让你吃,你就竖起耳朵听着。”

    “哦。”阿姚乖乖点头。

    秦放鹤乐不可支,“如今我是三品了,咱们的座儿靠前,倒不怕猪油泛白。”

    “噫”不说还好,一说,阿芙母女就龇牙咧嘴嫌弃起来,隐隐有点犯恶心。

    之前秦放鹤是五品,虽然也够格在屋子里吃,但比较靠外,整场宴会全程又不能关门,饶是有地龙和单独的暖炉也很冷。好多大荤的菜上来,眨眼就凝出厚厚一层大油,看着就倒胃口。

    不过倒是也有热锅子,好歹能吃几口。

    转眼到了宫宴这天,未时刚过,一家人就出发了。

    入宫也是按照品级先后来的,前面的没到,你就得干等着,以前也

    不乏那些比较缺德的,想方设法给下属穿小鞋,故意晚来,叫人家在风口上干等。

    秦放鹤暂时还没那么损,所以这两年都是能早则早,自家人可以先进去暖和着,后面的官员也不用担惊受怕,大家都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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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过年的,为难来为难去,何必呢

    要不说进了官场的都玩儿命似的往上爬呢,单冲拿捏和被拿捏这一点,就够人受的。

    内阁几位老爷子到的比秦放鹤还早,这会儿都在暖厅喝茶说话。

    等会儿宴会开始,就不能随意离席,所以汤水也不便入口,想喝,就趁现在了。

    阿姚头回来,看什么都稀罕,但还算比较听话,既不随便乱摸,也不随便乱问,只咕噜着一双大眼,拉着姐姐的手,亦步亦趋。

    一家人先去给董春请安,拜早年。

    然后两口子再给诸位阁老问好,阿嫖就拉着弟弟挨个拜过去,“胡爷爷好,杜爷爷好,杨爷爷好”

    问好,也摆脱不了品级高低和亲疏远近。

    胡靖是次辅,杜宇威是工部尚书,亲爹秦放鹤的顶头上司,然后是吏部

    众阁老都见过阿嫖,不过说些“又长高了”“近来又学了什么”的话,倒是对阿姚这小子,很好奇。

    胡靖就笑问“几岁了叫什么”

    其实都知道,但这个最适合做开场白。

    阿姚还记得临行前姐姐的嘱咐呢,抿着嘴儿仰头看她

    姐,他们问我

    等阿嫖点头了,他才大大方方说了。

    众人都发现了姐弟俩的眉眼官司,觉得有趣,杜宇威就故意逗他,“男子汉大丈夫,这么怕姐姐”

    五岁的孩子就开始好面子了,好些孩子听了这话,往往会吹牛,但阿姚非常清楚自己的家庭弟位,当即点头,“怕呀”

    她打我呀

    众阁老“”

    你小子承认得还挺干脆

    稍后宴会上,几个使团代表也上来向天元帝敬酒,大多是他们干了,天元帝随意,随便抿一口就算给面子了。

    轮到陈芸时,阿嫖就有些出神。

    她就是以后的交趾女帝么

    看上去,真的好威风。

    “姐,”一只颤巍巍夹着肉的小胖手打断了阿嫖的思绪,阿姚以一种自以为隐晦的动作给她夹肉,小胖脸儿上满是激动,“这个肉好吃”

    阿嫖笑笑,果然接了吃了,“嗯,是好吃。”

    吃完了,阿姚才记得问“姐,这什么肉啊”

    秦放鹤“鹿肉。”

    合着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啊,吃完了还不知道自己吃的啥。

    “鹿肉”阿姚不信,“别哄小孩儿,我吃过,比这个差远了。”

    秦放鹤压低声音,“这是贡品,三品及以上官员桌上才有一盘你爹我给你挣的”

    私下里谁敢跟陛下抢吃的

    阿姚眨眨眼,勉强有点信了,“那以后您再多挣点儿呗”

    多好吃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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