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桃榆听见原野上呼呼的风声,在这平原上连风都无所依伴。
北域太过荒凉寂寥了。
依存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也像是大漠中的一粒沙子,风一吹,不知就飘向了何处。
即便顽强抵抗,却也难以扎下生长的根。
不过幸得是动荡与变迁之中,生死茫茫之下,尚且还能碰见熟识之人。
冥冥之中也算是难得的慰藉。
霍戍偏头窝着在怀里还睁着眼睛望着帐顶的人。
他探了探桃榆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肚子。
看着人面色红润,道“还不睡觉,今天不是说不舒服想早点歇息的么”
桃榆回过神来,枕着霍戍的手腕“噢,这就睡了。”
霍戍静静道了一句“你没不舒服是不是。”
桃榆闻言眉心一动,不由得扬起眸子看向霍戍“你怎么”
他惊讶霍戍怎么会知道,但乍然被抓包,到底还是有些心虚的没把话说完。
“我我不知你心中究竟是何想法,可见你虽是言明不见阿守,真当是在路上时却情绪未见明朗。”
“我想如今我们生活在南边,再要来一次北域不易,即便是再来,故人未必还在原处。许不见是一时意气所做的决定,便想多留一夜,能够有足够的时间想明白真实想法。”
霍戍揉了揉桃榆的头发“我知道。”
桃榆见霍戍未有责怪的意思,松了口气。
“那要是我没有让队伍停下,范伯他们也未曾赶来,你会如何”
霍戍没说话。
桃榆见人又沉默了,不免眯起了些眼睛,拧了霍戍的胳膊一下。
虽然未曾给铜皮铁骨造成什么伤害,但足以表示自己的不满。
“说话啊,总是什么也不与我说,还得要我猜。”
“当是会去看上一眼。”
商队无论夜里在何处驻扎,本就在马场耽搁了许多时间,北边天黑的早,再走也不过能走一两个时辰的路程。
夜里纵马回去,至多不过一个时辰,来回时间也不会太长。
霍戍的声音有些无奈,他本不想提及这些,平白显示得他矛盾和软弱。
桃榆听完耳朵都竖了起来“想见就见啊,怎的还那么嘴硬。”
霍戍吐了口浊气。
他心中有些复杂,许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张口就能说得明白。
少时在霍家父母对他冷淡是真的,偏宠霍守也是真的。
他心中有过不平,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
可仔细一想,他是她娘少不知事时和一个浪子生下的孩子,于她娘来说,他即使是亲生的,却也永远记载着她年少时所犯的错。
而霍父,在那个本就不宽裕的家,又如何能要求他把好的给他,而非先紧着自己的亲生儿子。
可他又想,既会得今日之困境,他娘为什么要生下他,霍父又明知他娘有个拖油瓶还要娶她。
他们未曾把事情的后果顾及上,最后让他来承担。
他总是在反复的挣扎与横跳之中,既希望他们能够对自己有所顾念关怀,又有些恨他们的所作所为。
所以他也想逃避,他不想让人看见。
而对于霍守,这个弟弟,年少时的他也一样与之有很复杂的情绪。
霍守曾整灯熬夜教他读书写字,把自己在私塾里学到的东西都教给他,一遍不行就十遍,直到他习会为止。
霍守也曾得到吃食用物第一时间想到他,若是能争取到两份固然是好,若是不能,自己那份不要也可以都要留给他。
但霍守也曾在受人欺负,他前去为他出头把欺负他的人打得头破血流,而对方家里找来时,不敢站出来说是他先被欺负自己才动手的。
霍戍负气,失望,举誓要离开那个家。
他想就是死在旷原野林里,也比待在那个家要好。
“霍守善良热忱是真的,可懦弱胆小也是真的。”
霍戍徐徐道“人无完人。若是昔时能想明白这些,也便不会如此冷僻。”
可年少之时气盛偏颇,又如何能看明白许多事情。
也是害怕自己后悔却发现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可走,于是一直潜意识的告诉自己,麻痹自己没有错,都是别人对不住自己。
为此霍戍花了很多年,在军营里,在战场上,遇见了很多冷酷不公,生死一线之后,他方才想清楚很多事情。
桃榆轻轻拍了拍霍戍的肩,他自小受爹娘疼爱,什么好的都是他的,自是从未受过霍戍昔年的酸楚。
可今知他的往昔,心中的滋味不比亲历之差。
如今却也只能言语安慰霍戍“书中有言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霍戍道“早已经都过去了,我既让他们都留下,便不会在执拗于往事。睡吧。”
桃榆点了点头。
翌日,诸人起来时,天色已然大亮了。
范伯等人一直生活在北域中,习惯了这边的天时,起的比诸人都早。
大伙儿起来之前,已然把马匹都喂过了。
诸人收拾好,赶着时间便出发返程。
桃榆靠在马车里啃着北域准备的大面饼盘缠,还有些混混叨叨的。
他艰难的把面饼给哽进喉咙里,连忙又喝了一口水,真是无比的怀念他娘熬的软糯稠香的皮蛋瘦肉粥。
不过还好,这朝要不得多久就能吃上了。
回去以后自家的虾塘里的虾也应当养肥了,届时正好填他的肚子,再不必去隔壁村里采买。
桃榆想的有些美,越想是越发有些想家了。
可惜在路上也不便给家里写信,没有驿站连个信使都没有。
即便是有,北边捎一封信回去价格高昂也就罢了,依照他们来
时那般可怖,信使都难平安到南边去。
桃榆叹了口气,撩开马车帘子,一张线条刚毅的侧脸乍然落进了眼睛里。
常年的风吹日晒,使得少年面庞有些粗糙,泛着些伤裂一般的红,虽是肤质不曾细,然则与那高挺的鼻梁和浓黑的眉眼倒是相配至极,很有一派苍劲野性之色。
“你、你再盯着我看,我就要喊我哥了。”
桃榆看到这陌生的面庞有些发呆,小脸儿给洗干净了差点还让他没认出来,可听到这道有些傻气的声音登时便回了神。
“喊你哥干嘛,有什么是大嫂不能替你解决的”
霍守偏头看见托着手在马车边冲他眨了下眼睛的哥儿,紧抿了下嘴。
虽是心中很想逞一时嘴舌之快,可想到昨儿就被他给戏耍了一通,他又给忍了下来,转别回了脑袋,不与之争辩。
桃榆见着霍守这模样,不免想笑。
瞧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前头开路的霍戍,像是颗望兄石一样,他挑了挑眉。
“阿守。”
“不要叫我。”
“大嫂叫你也不听,真不懂事。”
霍守张口就想说你才不是我大嫂,不过想着昨晚上才叫了人,现在不承认估计也不行了。
他紧闭着嘴,今天他决计是一个字也不会再和他说了的,休想再害他在他哥面前丢脸。
“你会骑马么”
霍守深吸了口气“我现在不是骑马骑的是牛么。”
桃榆又道“那你马术好不好”
霍守狐疑的看了桃榆一眼“你想干什么,我可是不会带你骑马的。”
“呀,原来你心里想着要带大嫂骑马啊”
“谁,谁谁想要带你骑马了你可别再乱说了我昨天说那些是不知道你跟我哥已经成亲了,要是知道肯定不会说的”
桃榆看着霍守慌乱的样子,趴在马车窗上笑的肚子有些疼。
他见着有些生气要策马骑去前头的霍守,立马止住了笑声“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你马术要是不错,教教文良骑马吧。”
桃榆指了指前头赶着驴车,心却早飞在了马背上的纪文良。
霍守闻言未置可否,但扯了扯缰绳,骑着马去了纪文良身边。
有了范伯霍守几人加入队伍以后,白日里负责看管着马匹,夜里扎营后便带着同州的乡亲骑马训马。
慢慢的手底下的人都掌握了一些骑术,虽然马技一般,但好歹是能上马了。
如此一来规管马匹可容易得多了。
再者有了来时的经验,又打通了渝昌府的路段,回去行程放得格外快。
一路上过来,越是到南边,经行路上碰见想买马的人是愈发的多了起来。
霍戍捡着价格出的高的,卖了十来匹出去,不仅减轻了商队的活儿,还赚了千余两银子到手上。
不过月余的时间,商队便已经进了同州的
地界。
六月中,一场夏时的大雨来的是又急又凶,给热浪中的稻田狠添了把水。
虽是缓解了些干旱,雨水却是没个平准,灌的有些太厉害了,将田坎都给冲垮了不少。
“哎呀呀,这背时的天我这许多的虾啊”
纪杨宗提着个篓子,在虾塘下的斜坡上不断的往篓子里捡着青虾。
两寸多长的大青虾又弹又跳,在草坡上跳的到处都是。
雨下得没个节制,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才穿出来的草帽蓑衣上便像是被水淹泡了两日一样湿透了。
“好不易长大的虾,给冲跑了小桃子回来吃个什么嘛”
纪扬宗一边捡虾,一边指挥着大牛“多开几个缺口来,不晓得这雨还要下到什么时候。”
黄蔓菁也是挽起了裤脚,不断的捡着被雨水决了堤而跑出来的虾。
村野地间,不光是他们两口子在地里头奔忙着,其余的村户也都扛着把锄头,从这块田寻到那块田去。
豆大的雨点子密密麻麻的砸下来,砸在田间方才抽穗的稻苗上,叫这些正朝着结果的庄稼抬不起头来。
这场雨也无疑都砸在了农户的心口上。
一夜下来,农户都没得个安稳觉,天刚刚亮,饭也没得心思拾弄,尽都钻去里田里地间。
村地上一片哗哗的水声,溪河上涨,拓宽了两倍不止,也不晓得是本来溪河里的鱼,还是谁家的塘子遭了秧,河里的鱼是可见的游动。
田地间一片唉声叹气。
“我那茬早稻都飞花了,这叫雨没个日夜的冲,今年的稻谷收成还有个屁的指望。”
“鱼田里养的些稻花鱼跑了大半,谁也没好上哪儿去。”
纪扬宗拉着一张脸,背着手看了看自家的农田情况,也看了看村里的,脸色不见和缓。
夏时庄稼不是受旱就是受涝,要平平和和顺利一年是鲜少有的事情,这么多年的庄稼汉,叫苦归叫苦,却也都习惯了。
他站在田埂的高处,望着雨后青葱的山林旷野,心头格外惆怅。
小桃子跟霍戍走时,这一片儿还是灰蒙蒙的枯败之色,不知觉中树木抽了芽,又开了花,今朝已是枝繁叶茂。
算算已经快四个月的光景了,却是迟迟不见人回来的身影。
昨儿这大的雨,也不晓得商队现居的地方有没有受夏雨的侵袭。
“里正。”
“里正”
纪扬宗恍然回头,这才发觉有村民在唤他。
“啥事儿嘛稻子遭淹了不是”
“这雨下得均,谁家还能没被淹着一二的。我不是说这事儿,见着里正想问问桃哥儿有没有给家里来信嘛。”
纪扬宗看着村妇叹了口气“我也都有些日子没收到信了。”
“这去了都快小半年的光景了,传回来的消息也就那么只言片语,又遇见这大的夏雨,我心头慌着咧。”
村妇忧愁道“
里正,他们不会在路上遇啥危险吧。
纪扬宗道出门在外的哪里能一帆风顺嘛,都是附近十里八乡的人,大家伙儿会互相照应的。”
“再者走商也是风餐露宿,没那么好送信回来,即便是递了消息,路上不也还要时间么。”
纪扬宗心里也还恼的很,不过他也能理解乡亲的心情,自家的最大劳力在外头跑着。
村里遇上了夏灾,心里头更是没个指望,哪里容得外头的男人再有半分不测的。
心里忧惶,人之常情。
“我上月收到信说已经到渝昌府了,这算算日子怎么也该到了北域,说不准儿卖了货都已经往回赶了。”
村妇听了纪扬宗的话心里稍稍安稳了些,多少又有了点盼头。
“前些日子我去城里买烛火,听说外乡那些偏僻地方匪患可厉害着咧。苹乡里那个做香烛卖的,男人就是跟着商队出门叫匪徒给杀了。”
一道声音突兀的介入,村妇悬着的心立马又提了起来。
“三姐,你又上城里胡听些啥闲嘛”
纪望兰捏着两根被雨冲断了的芹菜道“我说的是真的嘛,小六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啊,那卖香烛的说起就是一阵哭咧。”
村妇听着纪望兰如此说,眼睛已然红了起来。
立时就代入了自己在外头的男人“我家那口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我可怎么活啊今年庄稼也没甚盼头,这真是要叫举家卖田卖地了。”
“哎哟,贺娘子,哪里就到卖田卖地的了。”
纪扬宗竖起眉毛,忍不住道
“三姐,你说些甚么话嘛明晓得贺娘子他男人在外头,你说这些不是叫人心头没个着落么”
“我就是有什么说什么嘛,哎哟,真是的,不说了不说了。”
纪望兰摆了摆手,转见着村妇已经在楷着眼睛,上前去挽住了村妇的手“瞧你还给哭上了,这不是别人家么,没事啊。来,这两根芹菜拿回去熬个汤吃。”
劝走了村妇,纪扬宗憋着一肚子的气,懒得理睬他三姐,折身也要回家去。
纪望兰却追跟了上去“小六,我听说昨儿大雨把家里的虾塘给冲垮了呀”
“咋的嘛。”
“那虾脆的很,冲出来在颇上滚一遭放回塘子里就活不了了嘛。落进去死了也是糟蹋,袁飞这孩子前些日子不是回来了嘛,孩子出去也劳累了好些日子,我拿两只虾给孩子煮个汤补补身子嘛。”
纪扬宗胸口起伏了下,塘子里头一年养虾,肥大能吃了少不得给几房分一些尝尝新。
昨儿捡的虾没重新放回塘子里,正是要给兄弟姐妹几个分些,纪望兰这么问上来,他也没说什么,由着他三姐撵在屁股后头。
回到家,正巧老七也在。
“六哥,三姐也过来了。”
“哟,小七也在啊。”
纪望兰见着纪扬诚提着个篓子,连忙上前去
“呀,是虾啊”
嗳,六嫂在外头撞见我,喊我过来拿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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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望兰努了努嘴“你六嫂倒是待你好着咧。”
纪扬宗道“虾在那边缸里,三姐自己去捞吧。”
“我赶着回去给袁飞烧饭,小七,你不急,这篓子里的先给我,再去缸里抓嘛。”
纪望兰说着就把纪扬诚手里的篓子拿了过去,心里估摸着觉得黄蔓菁给小七的虾要好些。
纪扬诚也没计较,只道“袁飞回来了”
“可不是。”
说着儿子,纪望兰便得意起来“年初跟着大哥的工队去地方上了嘛,前儿回来了,这朝挣了不少钱咧。眼下说媳妇儿保管成事儿,你们几个做舅舅的就等着喝喜酒吧。”
听说袁飞挣了钱,有机会说上媳妇,纪扬诚倒也是真的为这孩子高兴一场。
“要我说小七你就不该叫文良跟着出去走商的,这那么久出去了也不见得回来,消息也不多,路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是好嘛。要是先前跟着大哥他们的工队,这不跟袁飞一样挣钱回来了。”
纪望兰道“这两年不太平,生意都不好做,多是亏损的商队。文良去跑一趟回来,别说是像袁飞一样挣钱了,没准儿是还不如在村里种地。虽说是年纪还算不得大,可迟迟没点子出息,那些个家里有姑娘哥儿的可势利眼,咋说得上媳妇儿嘛”
纪扬诚听到这话,脸顿时便垮了下来。
“三姐,你不是要回去烧饭嘛,快回吧。”
纪扬宗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几乎是赶一般的将人给送了出去。
“袁飞这挣了三瓜俩枣的回来,三姐是高兴坏了,说话也愈发得没个把门儿,你别往心里去。”
纪扬诚挤了个笑出来“三姐这脾气我也不是头一日晓得,哪里会跟她见气去。要真跟她较真儿,只有气不完的。”
说是这么说,家里就那么个男丁,受他三姐一番话,纪扬诚也越发的担心起自家儿子来。
不过想着他六哥家身子不好的桃哥儿都一并还在外头,他没开口忧心的理由。
两兄弟嘴上相互宽慰着,心里头都甚是记挂着外头的儿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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