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谢知秋无言。

    眼前这女孩看上去比知满还小一点,在她眼里,知满不过就是个半大的黄毛丫头,难以想象比她妹妹还要小的姑娘,竟已经在乐坊中供年龄比她们大上一倍多的人赏玩。

    仵作观察着谢知秋的表情,见她是确实不太了解乐坊的样子,在解说尸体情况的时候,顺嘴提及一些乐坊的情况,以作案件参考

    “验乐女的尸,看死因、年龄、外观,就能瞧出原先的来历,还有她家老鸨的性情。”

    “梁城的乐坊,除了官营教坊之外,私营乐坊还分三六九等。”

    “下等窑子不挑客,贩夫走狗皆可入内,这里头的女子往往死得最多,因病因外力都有;中流乐坊门槛会高一些,也有些戏曲弹唱之类的花活,里头的女子若是过世,除了外貌通常更好,手上还时常能瞧出练过乐器的痕迹。”

    “这回狱中这位爷去的是最上等的私营乐坊,这种乐坊接待的都是豪富贵宾,光是进个门可能就是几千钱,普通人是进不去的。”

    “里面的姑娘如果验尸验到很好认,她们通常细皮嫩肉、外貌姣好,手上有常年练习吹拉弹唱的薄茧,可见技艺超群,而且通常个个都是早亡,最大也不会超过二十岁。”

    “早亡这一点,我原来不太懂。后来有一回,有一桩案子的涉事人告诉我,其实上等乐坊的生活还是比中下等要好些,但上等乐坊不留超过二十岁的姑娘,除非很红,要不然乐女年纪大一点,就会如用废的牛羊一般被卖到中下等去。”

    “故而不是上等乐坊的女子特别早死,而是他们就没有年纪大的姑娘。”

    “另外,若是身份不明的女尸,辨别普通女子与乐坊女子有讲究,尚未梳头的清倌与已经留客的乐女也有区别。”

    “乐坊女子无论上中下哪等乐坊出身,通常身上都有伤,有些伤势骇人,但大多不致命,要注意与真正的死因相区分。”

    “如果是尚未梳头的清倌,年龄以十二三岁居多,身上一般是鞭伤。乐坊喜用一种叫三股鞭的皮鞭,这种鞭子抽人能引起剧痛,但不易伤筋动骨。这个年纪的乐女还不留客,只是表演和陪茶陪饭,所以只要不伤到脸,乐坊手段百无禁忌。”

    “如果是十四岁以上的,多半已经梳头,尸体除了产门会有明显损伤外,还要注意身上是否有针眼。这种乐女已经留客,乐坊的调教手段会从鞭打改为更不起眼的针扎,特别是肉嫩敏感而隐蔽之处,大多会有针扎之迹。”

    “因为乐坊路数各有差异,一些无名的乐女之尸,通过验明她生前遭遇的手段,就能查到原先所属的乐坊。”

    仵作板着脸大致说了一番,又用手隔空点了点那女孩的尸身,道

    “大人请看这具尸体。”

    谢知秋闻言望去。

    只见静静躺在地上的那女孩,正如仵作描述的上等乐坊女子那样,是个容颜秀丽、皮肤白皙的少女。

    她养着一头蓬云长发

    ,五官尚未长成成年女子那般精致,但已瞧得出某种青涩的俏丽,若是尚且鲜活且如同谢知秋或者知满那般衣食无忧地抚养长大,想必说话蹦跳的模样都会十分可爱。

    然而此刻,她面上已无半分血色,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肢体已然僵硬,露出的皮肤上遍布新伤旧伤,望之触目精神。

    只听仵作描述道

    “此女年约十三,死亡时间应在廿二日晚上子时,身上有多处鞭痕,但伤成约有三天以上,都不是致命伤。”

    “她身上共有被尖锐之器击打所致伤口十七处,致命的是头上这一处,锐器刺入头部,导致颅内出血当场毙命。”

    “锐器此伤的痕迹,皆与现场发现的烛台尖刺吻合,烛台应当是凶器无误。”

    “此女产门无损,尚是处子,应当并未受到侵害。”

    “但是,她身上还有拳打脚踢留下的淤伤,伤势较新,说明她死前曾遭人殴打。”

    “不过,这些伤口毫无章法,大部分也没打到关键之处,行凶之人应当并非熟知打斗技巧的练家子,甚至可能喝醉了酒,只是凭着脾气乱殴一气。”

    谢知秋沉着地听完,她略一琢磨,问“照你先前的说法,从这女孩尸体的情况来看,她应当是尚未准备梳头的清倌”

    仵作颔首。

    谢知秋静默片刻。

    这女孩身上鞭伤未愈,若按仵作的说法,那么至少在近期内,乐坊本来应该是没有打算让这姑娘留客的。

    但后来她却与齐宣正单独待在房间里。

    这样的女孩哪儿有什么自己选择的机会,像齐宣正这样的社会背景,他看中了哪位姑娘,乐坊只敢恭恭敬敬的,哪里敢拒绝,而乐女自己的意愿,更是微中之微了。

    仵作描述的行凶者特征,也和齐宣正完全吻合。

    谢知秋若有所思。

    须臾,她又去看尸体以及凶案现场找到的证物

    证物大多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些带血的珠钗一类女子之物,还有本案的凶器烛台,以及一个花瓶碎片据大理寺查验,这很可能就是造成齐宣正额头伤口的器物。

    不过,其中有一样物件,瞧着倒在这些东西间有些格格不入。

    谢知秋走过去,将它拿起来,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封信笺,里面的信已经被拆出来了。这信纸上大片血迹,但上面居然一个字都没有,是张空纸。

    仵作一看,道“这是从这姑娘怀中找到的,是贴身之物,但上面确实没有写字,许是还来不及动笔。”

    若是来不及动笔,怎么会小心翼翼地当作贴身之物藏着呢

    谢知秋想了想,觉得此物颇有些异样,姑且将它单独分在一边,自己收了起来。

    下午,谢知秋去案发现场实地勘察。

    乐坊这一带要到夜晚才热闹,这会儿光天化日,整条街都冷冷清清。

    那家出了事的上

    等乐坊尤是,外面已经被大理寺的差役牢牢守住,不要说宾客,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明明是烟花之地,这会儿倒显得肃杀起来。

    谢知秋身着官服入内,先查了案发的房间。

    房中可谓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血,桌上的酒盏、墙上的装饰全被扫到了地上。

    谢知秋查了一圈,没找到什么新鲜东西,就让人唤来鸨母和当夜招待齐宣正的其他歌女。

    有了验察受害姑娘尸体的经历在前,当谢知秋看到那群歌女的时候,已经不再吃惊了

    果不其然,除了鸨母有四十多岁,那些所谓的歌女都是十四岁以下的小姑娘,最小的一个瞧着只有十一二。

    这群女孩瞧着像小鹌鹑似的,乖乖跟在花枝招展的鸨母身后。

    她们个个都带了妆,衣裳十分鲜亮,甚至带来了乐器,不知道这样过来接受问询是打算干什么。

    那鸨母原是满脸堆笑迎上来的,但当谢知秋转过头,她对上谢知秋这冰冷的眉眼,忽然步调一僵,不自觉地退了三步,轻佻的表情亦收起几分。

    但鸨母看上去仍不死心。

    “民妇见过大老爷。”

    她行完礼,见谢知秋没有动怒的意思,当即壮着胆子,又无比熟练地上前攀关系道这位大人看着可真是年轻有为、器宇轩昂啊民妇刚才简直一见就呆了,你瞧我们坊里的姑娘,简直个个都要坐不住了。”

    那群小女孩里,是有几个人在偷偷看谢知秋。

    但与其说是坐不住,在谢知秋看来,她们更像是好奇居多。

    谢知秋懒得说其他周旋的废话,只问她“前天夜晚,你们这里发生的那桩命案,你知道被抓走的那人是谁吗”

    鸨母眼珠一转,便回答道“知道,是今年新中第的一位进士老爷,不过名字嘛咱们这里每天客来客往的,我也不是人人都记得。”

    谢知秋一听,就明白鸨母已经被打点过了。

    她登时心情有点复杂,不知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谢知秋又问“那死者是什么身份案发当夜,是谁先觉察的异样”

    鸨母用轻佻的语调说“死掉的那个,是我今年新买回来的女儿,名叫春月。

    “但她以前的来历啊,咱们买人也不是太清楚,只知道是北方逃难来的,刚来的时候连汉话都讲得怪怪的,我花心思调教了好几月,总算调教好了,没想到竟忽然这样哎,买她可花了不少钱,我这损失可不晓得谁来赔偿。

    “说真心话,这丫头可不是个老实的,这么一群姑娘买了这几个月,就她跑的次数最多。

    “我真金白银将她买回来,没想到钱还没挣到,反而摊上这么多事,真是赔了心血不说,还尽是赔本买卖。

    “至于谁先觉察的嘛喏,就她了,桃枝,你来说。”

    叫桃枝的姑娘看起来与春月差不多大,也是十三四岁的样子。

    她本来躲在后面,被鸨母一提溜胳膊,就拉

    了出来。

    不过这一下,倒让谢知秋瞧见桃枝还在自己身后藏了个姑娘,那小姑娘一看就是这批歌女里年纪最小的,比其他人都矮一个头,最多十一岁。

    然而吸引谢知秋的,倒不是那女孩的年龄,而是她粗粗一看,这女孩眉眼有点眼熟,似乎与死去的春月有七八分像。

    谢知秋心尖一动,正要再仔细瞧瞧,这时,被推到前面的桃枝开始支支吾吾,只是半天词不成句。

    “哎呀,桃枝,你怎么回事啊。”

    鸨母催促她道。

    “你把你昨天说你看到的,再跟萧大人说一遍啊。”

    谢知秋瞧见那鸨母暗地里拧了姑娘咯吱窝底下的肉一把,那叫作桃枝的姑娘当场眼泪就要下来了,眼眶通红。

    过了一会儿,桃枝才说道“前、前天晚上,大约戌时,我们几个本来应该上台唱第一首曲子了,可是其他人都到了,只有春月说去茅房,结果好久没回来。

    “春月先前就逃过两次,那天晚上坊里很热闹,本来就人多眼杂,我、我怕她再跑,就去找她。

    “结果,在经过南墙边上的时候,看到春月偷偷在与人隔着墙说话,还从对方手上拿了一封信。”

    “信”

    谢知秋一怔,几乎是立即就想到春月怀中揣着的那封空白信。

    她本以为这桃枝被老鸨推出来说话,未必有什么真话,没想到还真有对得上的地方。

    谁知,谢知秋还没示意她详细讲讲,老鸨倒冷笑一声,催促她道“桃枝,你说说,你听到和春月说话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桃枝低着头答道“男、男的。”

    老鸨又笑一声,对谢知秋说“寺正老爷啊,依民妇看,就是那春月这几个月偷偷在坊中客人里寻了个情郎,不想走正规路子跟我赎身,就打算自己逃跑。没想到进士大老爷凑巧那晚就看上了她,春月一时情急,就将蒙汗药下进士大老爷酒里了。

    “然后她那情郎翻窗什么的进屋去,本想和春月一起跑,结果两个人中途起了什么冲突打起来,那人反而失手杀了春月,中间还因为心生妒忌,拿花瓶打了无辜的进士大老爷。

    “这可算是自己引祸上身,只是可怜了人家进士老爷,本来是来寻个乐子的,倒讨了一身不快来。”

    说到这里,那老鸨又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桃枝的肩膀,又道“桃枝啊,你再跟寺正大人说说,你后面又干了什么蠢事来着。”

    桃枝低垂着脑袋,看不清表情。

    不等桃枝自己说,老鸨又自己讲了起来,道“我这蠢女儿啊,一看春月被进士老爷点走了,竟然连客都不陪了,在整个乐坊里乱窜,逮着每个客人问认不认识春月,让人快去救她,连护院都好一会儿没抓着她,将乐坊闹得大乱。

    “本来留客嘛,房里动静大一点,姑娘求求饶什么的也是正常的,结果就因为她这一闹,搞得一大群人都冲到那屋里去了,还看到那么惨的场面

    “要我说啊,本来春月跟了进士大老爷也是件好事,就是这桃枝过去这样搞,才害得春月的情郎知道这事,还闹出矛盾来,甚至一时冲动杀了春月。

    “她以为自己是个好姐妹,没想到倒将好姐妹害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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