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时候,谢知秋去了一趟大理寺狱,看望齐慕先。
昔日紫衣相,今日阶下囚。
齐慕先刑期已定,赵泽对交换身体的事至今心有余悸,不愿让齐慕先活过下个春天,再过几日,齐慕先其人就会化作历史。
谢知秋提了个食盒过来。
她现在在朝中身份尴尬,来见齐慕先也没有像样的理由,可即使如此,当她要进大理寺狱时,没有人一个人敢拦她。
齐慕先穿着囚衣,肉眼可见的瘦了不少,不过在阴暗的牢狱中,他竟仍没有完全丧失风度。他屈膝安坐在墙边的模样,比起其他囚犯,给人的感觉甚至不像来坐死牢,倒像是在修仙。
谢知秋来时,他略略抬头,看了她一眼。
谢知秋回以一瞥,道“这种时候还见到我,你大概挺不愉快的吧”
齐慕先笑。
“还好,成王败寇,愿赌服输,这点气度,我还有。”
齐慕先答。
“再说,我也不止一次想动手杀你,既然棋差一招,便没什么可跳脚的。”
言罢,齐慕先又抬头看向天花板,大理寺狱的墙角,蛛网结了一重又一重,蒙了层灰。
他又说“其实都这种时候了,还有人能来陪我打发时间,也不错。比起那些庸人,我宁愿与你这样有些聪明的后生聊。”
确实,眼下梁城人人都对齐慕先避之不及,除了谢知秋,恐怕也没有人敢来看他了。
谢知秋开门将食盒放下,揭开盖子,里面是几盘简单的家常小菜。
谢知秋道“我听闻你喜欢吃鱼香茄子,在酒楼找人帮你炒了一盘。另外还有些小菜。”
齐慕先见了,也没说什么,拿起筷子就开始吃。
谢知秋问“可还合你的口味”
齐慕先道“鱼香茄子还算可以,但别的菜不够辣,差了点火候。”
“我去给你弄点辣酱来”
“不用了。”
齐慕先笑笑。
“梁城这儿的辣子,再怎么烧,也不是我家乡的味道。况且儿时喜爱的口味,如今就算回了家乡,也未必有了。”
但就算如此说,齐慕先还是一筷子一筷子慢慢吃着,似在品味。
齐慕先道“现在外头,乱成一团吧”
谢知秋颔首。
她说“过去与你交好的人几乎都被查办贬谪,另外,史守成等礼部官员将你以往的所有著作都批作伪学,大肆评骂,要求国子监、太学的学子一概不准再读,若有涉及,严重者甚至会被归为齐党,革除功名。”
稍作停顿。
谢知秋说“其实我倒觉得,你的有些书,的确有可读之处,就这样毁了,未免可惜。”
齐慕先倒颇为淡然“不奇怪,世上没什么新鲜事,这种我也干过,没他们那么张扬而已。”
他又问“我院中那些松柏盆栽呢你们如
何处理了”
谢知秋回答“有些送进了皇宫,有几盆可能没那么值钱,流落出来,被人泄愤砸掉了。”
齐慕先叹了一声“可惜,暴殄天物。”
话完,他边摇头,边又配着米饭吃了口菜,唏嘘不已。
待齐慕先吃完,谢知秋收拾着碗筷。
倏然,谢知秋问“同平章事大人,你走到今日,可有后悔吗”
“还好吧。”
齐慕先平静地答道。
“这么多年,不该干的事干得多了,其实我早就在想,我会不会也有这么一天。现在这天是来了,比起我最期望的结果,肯定是要差一点,但它比起我最坏的打算,已经来得晚得多了。”
谢知秋沉默。
齐慕先问她“说起来,你的处境又如何你虽然救了赵泽,但身份也曝光了,只怕比起我,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谢知秋并未否认,只道“的确争议不少。”
齐慕先叹了一声“世上俗人太多。”
就此无言。
二人斗了数年,积怨极深,两看相厌,话至此处,便没什么再可聊的。
谢知秋来给齐慕先送了顿饭,已称得上仁至义尽。
她收拾好餐具,提上食盒打算离开。
这时,却听齐慕先在她背后道“谢知秋,我走了以后,你面对的对手未必会更简单。
“他们大概都比我蠢,但不一定更容易对付。
“不自谦地说,我还算是个讲道理的人,你若对我有用,我是知道如何才能双赢的。但是这世上,大有一批毫无远见的蠢人,哪怕没有任何好处,哪怕明知会落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也要不择手段地将看不顺眼的人拖到阴沟里。
“还有许多人,即使对你本人没有任何了解,只要有风一吹,就敢信个十成、妄加猜测。这一些人,他们可以将你高高地捧起来,亦可以将你狠狠踩进泥里。你合他们心意时,他们将你吹得上天入地,但哪天你若是不合这些心意了,则会遭到变本加厉的苛刻对待。
“你若是被一时荣光迷了眼,日后说不定会吃大苦头。”
谢知秋微微侧头,齐慕先能看到她半张清冷的侧颜。
谢知秋道“我知道,多谢同平章事大人指教。”
从大理寺狱出来,谢望麟正焦虑地在外面等待。
他不安地搓着手,直到见谢知秋出来,才松了口气,急忙上前道“话说完了”
谢知秋颔首。
谢望麟对谢知秋要来见齐相这事,其实很不赞成。
他说“现在形势动荡,且不说齐慕先会不会鱼死网破对你不利,光是他这个人就很敏感,能不见还是不见得好。你到底是个姑娘家,干这么危险的事,爹很担心的。”
谢知秋道“他家中无人,除了我,不会再有谁给他送别了。不过是最后一程,送一送他又何妨。”
谢望麟还是
胆战心惊,但这个女儿,连参知政事都当过,他已经有些不敢教了,只得将嘴边的话咽下。
从大理寺狱往马车走时,谢知秋看到不远处有个无人的高台,她指了指道“父亲可愿上去看看”
谢望麟难得见她有这种闲情逸致,便答应陪同。
两人登上高台,从高处往下望,可纵观整个梁城,一条长街自东往西,直通城门,街上人来车往,熙攘繁闹。
谢知秋走到栏杆边,望向不远处的宫城。
宫城巍峨,高墙阻拦了视线,让人望不见其深处。
谢望麟一向不太懂自己这个女儿的心思,不过见她看这么久宫城,便知她定有心事。
谢望麟也知谢知秋境遇艰难,他试图缓和气氛,便调侃道“知秋,你说你是不是生错了性别你若不是个姑娘家,许多事情便可迎刃而解,为父也早就可以以你为傲了。”
谢知秋一双乌眸静静地瞥过去。
这么多年,谢望麟以前说类似的话时,谢知秋极少去接,简直像个哑巴。
但这一回,她却开了口。
她说“我没有生错性别,有错的是习以为常的规则。父亲之言,不过是觉得天下男子个个都应该有强于女子的特质,所以一旦出现例子让这个逻辑站不住脚,就只好将这些女人归到男人里,以自圆其说。
“但男性本身是一种性别,而不是特质,我不是男人,也不像男人。我的教育和人生经历令我长成如今这样,仅此而已。”
谢望麟张了张嘴。
他一向觉得这个女儿有点过于尖锐,但谢知秋在朝中所处的位置已经很高,他就算听这话有点不舒服,也难以再拿父亲管女儿的架势来压制她了。
谢知秋也没有继续说。
她只是走到围栏边,用手扶住长栏,望向渺远的苍穹江山。
其实她话虽如此说,但心里也清楚,世俗观念如此根深蒂固,她一个人的想法,在数千年积累的浪涛面前,不过是个渺小的异类。
妄图以一人之力迎战这样的世道,如此不自量力,又何异于蚍蜉撼树
齐慕先已经倒台。
山河日异,大厦倾垮,朝堂暗潮汹涌,变幻之势已然明显。
而她恢复了久违的女儿身。
这一日终于来临。
今后,她必须以这具女子之躯,去直面凶险动荡的名利场。
中卷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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