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两页殿门被人缓缓推开,一中年女子扶着嬷嬷的手,缓缓踏入殿中。
这女子已是昏年,身着深青色红腹锦鸡纹袆衣,腰系朱锦革带,头上并未戴冠,只用了几支素木簪,衣着乍一看并不复杂,有近暮之人特有的低调简约,但细看却有雍容之气。
她耷拉着眼睑,手持佛珠,不似华贵的宫中女子,倒像是哪个佛堂走出来的老太君。
然而,纵然眼前的女子打扮内敛,凭她衣裳上的花纹以及一开口的自称,还是极容易判断身份。
世上能有如此做派的,仅有一人。
那就是方和宗之妻、方安宗与当今圣上两朝皇帝之母,一度垂帘听政、与女子之身把控整个朝纲的顾太后
谢知秋心头一惊。
顾太后当年与齐慕先两虎相争,最终顾太后失势,这一局以还政于子告终。
从此之后,顾太后长居于慈宁殿,深居简出,鲜少在朝臣面前露面。
是以,谢知秋为官数年,哪怕一度高居参知政事之位,也从没见过这位威名赫赫的顾太后。
而这一刻,顾太后竟然亲身出现在了这里
谢知秋心中登时升起些不好的预感
方朝宫中分外朝与内廷,垂拱殿已是外朝范围,这里本是后宫女子不可涉足之地。
然而,顾太后毕竟是曾经垂帘听政的女子,显然不在此约束范围之内。
赵泽在召她进入垂拱殿后,明明已经屏退众人,照理来说,外人皆是不可擅入的。
可是顾太后,非但在这种情况下走到了垂拱殿外,她就在门口听着,居然没有一个人阻拦她,也没一个人敢通报给皇上
谢知秋毛骨悚然。
光凭这一点,就可看出太后虽说失了势,但在宫中的余威仍不可小觑。
谢知秋原先说的那些借口,都是想好了说给赵泽一个人听的,绝没想到还会多出太后这么一个听众
赵泽的性情她十分熟悉,左右出不了大错。
可太后就不一定了,她与太后本人全无接触不说,就凭太后以女子之身掌权十五年之久,她的阅历和谋策就远在年纪轻轻的赵泽之上能蒙赵泽的话,未必蒙得了她
想到太后在门外一开口就点破了她所言之语乃是“托词”,颇有些来者不善之意,谢知秋后背一瞬就被冷汗浸透。
她面上不敢露馅,只立即跪着叩见太后。
赵泽见太后居然在门外,一时也有些慌张,问“母后,您怎么到垂拱殿来了”
“闲来无事,过来看看。”
太后在垂拱殿中行走,如若入无人之地。
她身旁的嬷嬷一直恭顺地低着头,一句话不敢多说,极力降低着在太后身边的存在感。
赵泽见太后眼神寻找着座位,连忙主动过去,扶着母后坐下。
太后从容入座,然后,她的眼神落在恭敬跪于地面的谢知秋身上。
“你就是谢知秋”
她问。
谢知秋不太清楚太后的意图,只得中规中矩地答道“是。”
“哀家虽耳闻你的事迹已久,倒还是第一次真正见你。”
顾太后语气波澜不惊,这样的腔调,让谢知秋难以从中判断这位高女子的情绪。
只听顾太后对赵泽伸手,道“泽儿,她那封甄学士的信,给哀家看看。”
“母后要看”
大约从小顽皮的小孩在自己父母面前都有点发怵,赵泽明显会怕顾太后。
不是那种对权势的忌惮,而是恭敬中夹杂了三分老鼠怕猫的害怕。
赵泽缩了缩脖子,哪怕人已经是皇帝了,母后一开口,他还是老老实实将手上的信交给了太后。
顾太后耷拉着眼,拿到信,没急着看,倒是先用手触碰信纸。
她摸了摸墨迹,又轻轻摩挲指尖,像在检验墨迹的湿度。
“”
谢知秋心几乎提到嗓子眼。
过了片刻,只听顾太后似笑非笑地道“倒的确是甄学士的字。就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甄学士虽比过去年迈,但笔迹还是同年轻时一般苍劲有力,甚至乍一瞧还好看了一点。”
太后与皇上不同,甄奕任礼部尚书时,有相当一段时间就是太后本人掌权。太后这些年不知批过多少甄奕呈上去的奏折,对甄奕的字肯定比赵泽更熟悉。
谢知秋听不出太后这话是不是别有所指,但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脏突突直跳。
她只得强忍紧张,静静地等着后文。
只听太后又问“甄学士信中还提到了一位在工部任职的叶大人,我记得这位大人是去年谢大人还任大理寺丞时,以萧寻初的身份向皇上举荐的吧”
谢知秋应下“是。”
太后说“这叶大人是那萧家二公子萧寻初的师兄,萧寻初认识他合理。你与萧寻初交换了身体,想必这些年也彼此交流了不少,你认识他师兄也合理。不过,这甄学士本是你的师父,他怎么也认识这位叶大人”
谢知秋面不改色,只道“我这些年仍以谢知秋的身份偶与师父通信。我用萧寻初的身体之时,偶然发现他这位师兄是个可用之才,因此特意写信征求了师父的意见。
“我是征得师父同意后,才尝试向皇上举荐叶青叶大人。是以,我师父不但知道叶青此人,还对他颇为赞赏。”
谢知秋表面镇定,实则内心相当不安。
她的确在师父的信中提到了叶青。
这其实是一道双保险
谢知秋并不敢完全肯定,她在说服皇上不让她后宫的同时,还能让皇上保她入朝为官。
若是她今后真的失势,叶青是她当萧寻初时保举的人才,恐怕也会受到大影响。
谢知秋认为,哪怕她自己无法继续为官,至少也要保下叶青。
所以,她特意在师父给的信后半段中夸奖了
叶青。这样,叶青就能从她这个有争议的女官员所举荐的人才,转变成名士甄奕亲笔推举的人才。
凭甄奕的名气,叶青之职,必可无忧。
让墨者有机会为官,这是谢知秋当初想要利用萧寻初的身体时,就许下的承诺。
自己许下的诺言,她必会践行。
这样一来,即使她将来真的无法让他们的墨家学说得见天日,好歹能保住他师兄做官的机会,两人也不算竹篮打水一场空。
然而,此策用在赵泽身上,谢知秋敢打包票一定没问题但在太后面前,她一下没了底。
空气莫名寒冷,像凝了一层看不见的冰,将时间冻得缓慢。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听到太后淡然开口“也是。工部那些官员大部分都是读四书五经考上来,不情不愿被分到工部,不少人此前甚至对营造工技之事一窍不通,哀家瞧着都害怕。这里面能有个真正懂行的,总归是好事。”
这一句话,瞬间让谢知秋放了心。
但下一刻,太后忽将手中信纸方向,一双深沉的眼眸看向谢知秋。
她道“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你的脸。”
谢知秋一愣。
她方一抬首,太后便伸出手,轻轻挑起她的下巴。
太后似乎端详了她一番,忽而浅浅弯起嘴角。
“长着这么一张乖巧柔顺的面孔,怎么偏生了这么一双眼睛,还满身的反骨。”
太后脸上的浅笑,让谢知秋觉得看不清深意。
她道“有趣。哀家这一生见过不少人,大多一点小事就吓个要死,变得唯唯诺诺、寸步难行。闺中女子受限颇多,历事历得少,更是捏着捏着就个个都成了温顺的样子。哀家好久没见过你这样胆大妄为的丫头了。”
但话到此处,她又话锋一转
“可惜。哀家不喜欢被人利用,更不喜欢被人拿在手里当作棋子。你犯了大忌。”
言罢,顾太后收起手,将甄奕的信递还到谢知秋手上,起身就要离开垂拱殿。
然而,在彻底离开之前,她又回头,深深看了谢知秋一眼,道“今日之事,哀家会一直记着。谢知秋,好自为之。”
却说太后摆驾回宫后没几日,忽然兴致到来,在宫中办了一回春日赏花会。
朝中高官家眷,均在受邀之列。
太后已多年不曾设宴了,难得出山一次,似有异常,但无人敢不来。
花会当日,宾客齐聚,众人以太后为中心,却都小心翼翼,不敢逾礼。
会中,太后貌似不经意地道“前几日,哀家午后小憩,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天顺元年,先帝刚刚去世,哀家悲痛不已,天天以泪洗面。”
“直到有一个秋夜,哀家在梦中得见先帝。先帝乘一尊莲花而来,还领了一个女童给哀家看。”
“先帝说,两名皇子尚且年幼,他却重病而亡,想到少帝将主江山,身边又有谗佞假作忠臣,他实在放心不下。”
“万幸,女娲娘娘念其生前功绩,特赐她身边补天所留五彩石所化的童女下凡,辅佐少帝,巩固江山。”
“那五彩石女虽是女身,但自有女娲娘娘神迹庇护,另有一番机缘,使其得以协助少帝,惩奸除恶。”
“先帝叮嘱哀家,若遇到此石转世之女,务必帮衬一二。”
“说来惭愧,哀家一梦惊醒,对梦中所遇之事,便朦胧糊涂。何况哀家年事已高,头脑已不及之前,时间一长,又一直没见什么灵石女童,就将这事忘了。”
“直到前几日,哀家去瞧皇上,正好遇见他召见谢知秋。”
“哀家一见那谢家姑娘的脸,就惊到了。”
“她那相貌,与十几年前先皇梦中带给哀家看的那个莲中童女,一模一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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