咒术高专地下,薨星宫内。
宏伟的地下宫殿群沉默一如往常,只有此处如同被遗忘在时间之外。
不分昼夜,永远寂静。
本该如此。
所以,你什么时候才愿意放我进你的结界
真理再一次来到薨星宫本殿之外,仍然是一线之隔,熟悉的结界铺陈开来。
她退后一步,发出平静的质疑。
对面如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对这一问题保持沉默,没有任何回音。
真理也不在意对方的沉默,自顾自在薨星宫地下“漫步”。
这已经是她不知第几次被直接“拒之门外”了。
在近两个月的时间内,她几乎每天晚上在入睡之前,都会尝试前往薨星宫,与坐镇其中的天元对话。
吸取之前的教训,她“出门”之前还会特地在自己周身贴上数种咒符,并留下一点点关注,以防真的出现什么不测,导致自己大意翻船。
姐妹校交流会之前,她就已经成功做出了隔绝声音的咒符,而那之后对其功能的改良和深化也十分顺利,基础的构架已经初具规模。
大规模的推广还不好说,但如果只是自己使用,那么已经完全足够了。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
天元似乎并不愿意见她。
或者应该换一种说法对方至今也不愿让她真的进入结界内侧,进入祂本身盘踞的那方净界。
不论她多少次提出类似的疑问或请求,天元也未曾有所回应。
可见其心意坚决。
两人隔着结界的对话或短暂或漫长。
有时真理只是简短地与对方聊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在对方开始沉默后,就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开。
有时她也会彻夜不眠,听对方用分不出男女老若的声音,平淡而无波澜地提起千年前的那个尸骸遍野,人命如草芥的时代。
被自己“困在”自己的结界之内的这名咒术师,已经活过了太过长久的岁月。
在祂或者如对方自己所说,在“祂”还是“她”的那个时代,咒灵在如今他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横行,而在此之上,比咒灵更加为人们所畏惧的则是咒术师本身。
拥有咒力和术式的人类,自认比他们无力的普通同胞高出一等,咒术师们肆无忌惮地使用他们与生俱来的能力,擢取财富、地位、权势以及其他一切能够抢夺的东西。
贪欲是慢性的毒,不加节制的力量是所有灾祸的源泉。
当人不会因某种行为而受到来自世俗的责难,那么通常便也很难在自我内心的部分对自己的行为有所反思。
当杀死普通人并不比杀一条鱼更难时,人命有时便比游鱼更贱,更不值一提。
那个时代贫瘠的资源终究无法满足咒术师们越发膨胀的胃口,最终咒术师们以家族、流派之分结成团体,咒术师与咒术师之间的争斗规模越发扩大,
无休止的恶意卷席整片大地。
那是人间地狱。
结界内的声音发出叹息。
在说起往事时,祂寡淡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这平稳依然洗不尽言语所描绘画面中的血腥气味,一个早已逝去的时代在真理眼前缓缓展开。
民无可食,重税加身。
盗匪横行于路,诅咒漫天遍野,贪食人类血肉,无路可走之人却还将其当作正神祭拜,毕恭毕敬。
咒术师们忙于互相攻讦,无暇他顾。他们玩弄人命,毫无顾忌。
最终人们在无尽恐惧与绝望中死去,负的情感凝聚,又催生出新的咒灵。
而结束这一片混乱的人,正是一名自称“天元”的咒术师。
她那时一定还有另一个更加私人的名字。一个或平凡朴实或精致可爱,饱含命名者的爱与期望,更接近人”的名字。
但在不断宣扬本土佛教,选择了“天元”这一称号自称之后,便再也没有人喊过那个名字。
追随者们笃信她将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新的秩序,甚至笃信她的“不死之身”,相信她终将成为世上唯一的真神,成为真正的“万物之源”,一切的中心点。
她确实回应了信徒的期待。
至少,她做到了其中的一部分。
耗尽心血,用尽手段。她的坚持与努力不仅为她招来狂热的追随者,也招来着数不尽的反对与疯狂敌意。
性命垂危的场合不知凡几,心血空熬的回数比天上星子还多。
苦心长达数百年,这才终于勉强使得多方达成平衡
咒灵不再猖獗,咒术师被道德束缚,普通人获得一席之地,整片土地自此得以生息。
天元的叙述在这里戛然而止。
真理在其结界之外等待了片刻。
深入地下成百上千尺,连最细微的活物呼吸声在此处都无从耳闻,偌大的薨星宫仿佛重新被死一般的寂静笼罩,无形的暮霭沉沉,催人欲坠。
如果就在这里结束,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故事。
对方不再言语,她便坦率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她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评价与感想都七零八落,连不成调子。
我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时代。历史课上有学过一点,但老师说得不多。我大致知道那时候大家生活很难,但具体还是很难想象。
不过听你这样说完,有件事我是清楚了。
你在那个时候,确实是世人眼中当之无愧的“天元”。你是那些想安稳活下去的人的支柱,是他们唯一能够寄托的希望对吧
结界之内一片沉寂,没有回音。
真理也没有真的期望对方对她的自言自语做些什么反应,她轻轻“戳了”一下阻拦她的结界,略带好奇地询问
我想知道,你还记得在成为“天元”之前,自己的名字是什么吗
结界微微晃动,泛起几不可察的涟漪。
但对方仍未回答。
好吧,这个也不能说吗
真理叹了口气,也不多纠缠,转而提出了她最后的一个问题。
这是从第一次见到“天元”时起,就一直存在于她胸中的疑问。
那时,当她问到对方到底在如今的咒术界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时,结界之中的意识对此不仅避而不谈,甚至主动混淆了话题。
这里毕竟是薨星宫内部,是天元亲自部下的层层结界中心。
因此就连她也有片刻受到影响,在那时尽管她感受到了些许违和,却还是顺着对方的话语展开了别的话题,而并未深究前后的因果与逻辑。
事到如今,她的思绪已经摆脱最初的影响,而他们至今为止的交流,则更加加深了真理心中的某种猜测。
如果故事不能在最合适的时间结束,最光辉的主人公也难免被时间雕刻成丑陋的怪物。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
以此来形容她所见的故事,或许不算十分恰当。
但眼见巨木腐朽,外表繁盛内里却早已被蛀蚀一空,与死物无异的树却仍牢牢锁住脚下的土地,由此景催生的情绪,在这一刻确实可称酸楚而凄凉。
没有比这更让人唏嘘遗憾的事。
天元。
她轻轻呼唤对方,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只能仍然叫你“天元”。
我猜你早已经知道自己的存在已经是种累赘,但是或许千年的时间对人类来说实在太长,这才让你开始惧怕改变。
你还有千年前与整个咒术界对抗的勇气吗接受供奉与崇拜这么多年,那些东西大概早就被磨光了吧
千年之前,你确实是不可或缺的那个天元。
上一个五百年,乱世可能尚且还需要你。
但是现在呢
真理停顿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现在你到底是在羡慕,还是在惧怕我
她质问的尾音散在空中,被薨星宫的死寂与尘埃吞没。
眼前的结界无波无痕。
无人回答。
地表之上,咒术高专的学生寮内。
真理猛然睁眼,从柔软的单人床上醒来。
室内空调正吐出暖风,空气略微有些干燥。她摸索着捞出放在床边的矿泉水,闭着眼睛拧开瓶盖,一灌就是小半瓶。
灵魂在地底与人耗费口舌,身体竟然也同步口干舌燥起来。
尽管真理心知这两者之间应当并无联系,大约只能怪暖房干燥,但不免还是有些小小地埋怨活了上千年的老人家果然还是固执得很,她想尝试好言说服的心思,也不知道对方领会了没有。
“真烦人。”
真理把水丢到一边,又将自己埋进被褥里。
长时间离开躯体,在“回来”的一瞬间,为使灵魂与肉体能够顺利恢复联系,要花费的力气实在不小。
这让她的身体总是会在使用这一能力后变得疲惫不堪,目前还没能找到什么十分见效的缓解手段。
但许多事还是不做不行。
有些事太过特殊,或许只有她才能够去做。
真理在被褥中长长地叹气。
一口浊气尚未吐尽,眼皮已不争气地上下粘合,呼吸越来越缓,意识逐渐朦胧。
薨星宫。天元。千年前与千年后。咒术界。
咒灵。咒术师。本土与海外。做派古怪的总监部。
所有破碎的单语在脑海中盘旋又被踢开,很快这些严肃的词语被踢了个干净,另外一些更轻快可爱,裹着糖霜的词语飞入她的梦乡。
礼物。游戏。聚会。圣诞节。
这一年很快就要走到尽头。
真理不再抵抗诱人的倦意,沉沉睡去。
她实在有些累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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