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霄函拧上瓶盖, 把书和水壶都装进书包里。
初夏继续收拾自己的连环画,把卷翘的纸页抚平放在一起。
收拾起最后一本的时候,忽听到一个声音带怯问“我可以去上学吗”
初夏和林霄函同时抬起头, 只见面前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穿着灰衣灰裤的少年,整个人看起来灰头土脸的。
少年也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眼神闪躲,脸上神情十分忐忑不安。
林霄函没犹豫, 果断而干脆地拒绝他“不交学费不行。”
初夏也以为他和上午那女孩子是同一种情况, 想上学想读书但没有钱交学费, 想来学校免费蹭课。
但这少年却小着声音又说“交学费。”
林霄函有些不解,“那让家长带着你直接到学校报名就行了。”
少年犹豫一会又说“我爷爷是李富贵。”
他爷爷是李富贵
初夏和林霄函稍想了一下便明白了。
上午他们刚了解完村里很多人家的情况, 初夏还拿笔记了不少。
这个李富贵在旧社会是个地主。
所以眼前这个少年, 搁以前他是地主家的小少爷,现在则是做什么都受限制, 走哪都被人看不起的“黑五类”。
怕林霄函又要果断拒绝,初夏这回抢先了说“那我们帮你去向大队里争取一下, 有结果了到时候通知你, 行吗”
听到这话, 少年眼里起了亮色。
他终于真正看向了初夏, 感激道“谢谢。”
说完他便有些无措地立马走了,好像怕站久了碍人眼。
初夏反应及时, 忙又高声问他一句“那你叫什么名字啊”
少年停下步子回答“我叫李喜生。”
说完便又急急走了。
初夏应了这事, 林霄函也没表现出什么意见,拎起书包走人。
初夏把连环画装进书包里, 急忙背上书包跟上他,出声跟他说“你要是不想沾这事,我可以自己去找梁队长说。”
林霄函看她一眼, “我说我不想沾了”
初夏看着他笑一下,“那你是愿意帮他争取上学的机会吗”
林霄函收回目光说“我们现在最主要的就是要招到学生,把学校顺利开办起来,至于招什么样的学生,我都没所谓。”
初夏在心里松了口气,“那我们就一起吧。”
她巴不得什么事都跟他一起做呢。
因为跟梁有田打了包票,让他和大队书记七天之后直接来参加学校的开学典礼,所以初夏和林霄函这些天都没多少闲的时候。
回到知青点吃完晚饭,他们只稍休息一会,便又掐着时间往老乡家里去了,继续劝他们送家里适龄的孩子去上学。
现在初夏在知青点的状态,已经和林霄函差不多了。
和韩霆他们之间关系如寒冰,互不理睬。
她被热闹和谐团结的氛围排除在外。
处在这种状态之中,初夏并没有被人孤立的难受郁闷和不安,只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舒适和自由。
最好是,永远井水不犯河水。
这次出发去老乡家之前,初夏从旅行袋里拿了一罐罐头。
从独立开火开始,她这些天都是用罐头下的饭,现在包里也就剩下两罐了。如果接下来仍是吃罐头,再省着吃也撑不了多久。
所以她想了想,打算先拿出一罐来,去老乡家换咸菜。
村里几乎每家都有腌咸菜,但他们大部分人家都很难吃上一回肉,用肉跟他们换咸菜,肯定有人家会乐意的。
当然了,她也不能拿一罐罐头只换一罐咸菜。
她的罐头是肉,起码得换好几罐咸菜。
如果一家换不了那么多给她,她就把罐头拆开分,多换几家就是了。
装好罐头后,初夏背上书包和林霄函一起出门。
她知道韩霆他们看到她和林霄函出门,肯定会在背后说她和林霄函的闲话,但她没什么所谓,并不在意他们的看法和想法。
到了老乡家里,她仍是和林霄函打配合,用各种话术劝老乡把家里的孩子送去读书。最主要的,还是得让他们相信读书有用。
虽然今天劝这些老乡并不比昨天顺利多少,但比昨天好的是,在有的家长心生动摇的时候,家里孩子会扑上来喊“爹,我要上学”
那些家长原本只有一丝动摇,被家里孩子这样缠上来抱着大腿和胳膊上来摇几下以后,脸上动摇的神色明显会变多。
而每次劝完一个家庭,初夏也都会趁机拿出自己的罐头,问他们想不想拿家里的咸菜换两块肉吃。
想吃口肉的人可太多了。
所以工作没做完,初夏的肉就已经全都换了出去。
而她书包里收获的,是装得满满的五罐咸菜,有萝卜干、糖蒜、芥菜疙瘩、酱黄瓜和酱黄豆。
换完最后一块肉从老乡家里出来,初夏书包里装满满。
林霄函随口问一句“换这么多,吃得完吗你”
初夏看向他说“吃不完分给你吃。”
林霄函闻言转头看向初夏,“你对我能有这么好心”
初夏语气真诚道“有啊,我挺想和你做朋友的。”
林霄函果断收回目光说“不必,我并不想和你做朋友。”
初夏“”
可真是冷漠无情啊
初夏步子不自觉迈得慢了些。
发现被林霄函落下了一截,她忙又追上去。
初夏和林霄函又去过一家之后,刚好路过梁有田家。
两人在院子外敲响梁有田家的院门,随即听到梁有田的老婆陈金凤在屋里问了一句“谁呀”
林霄函抬高声音应道“婶子,我是林霄函。”
初夏跟在林霄函后头接一句“婶子,还有我初夏,我们来找梁队长商量点事情,你们现在已经睡下了吗”
初夏话音落下不一会,陈金凤来开了院门。
她把初夏和林霄函领进院子说“还没睡,你们找老梁什么事啊”
林霄函笑着说“有关孩子上学的事情。”
至于具体是什么事,进屋和梁有田打了招呼,正好坐下细说。
初夏和林霄函配合着,把李富贵那孙子的事说了清楚。
梁有田听完后长长嘶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们说的是喜生,这孩子今年也有十五六岁了吧,年龄倒不是问题,只是他家这成分”
林霄函接话道“就是成分卡在这,所以我们才来找您商量的。虽说他爷爷曾经是地主,但他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既然我们开办学校就是为了教育人,让他来学校受教育不是更好吗,您说呢”
梁有田听着林霄函这话慢慢点两下头。
然后他又说“这些年他们家的表现确实不错,尤其是喜生,思想上没出现过什么问题,让他来上学各位社员应该都不会有意见。但这事我还得去跟书记商量商量,等确定了再告诉你们,行吗”
有他这话就成了。
林霄函和初夏一起道“行,那就麻烦您了。”
梁有田笑着道“我不麻烦什么,不过就是说几句话的事,你们这两天没少辛苦吧现在已经招到多少人了”
初夏笑笑说“梁队长,暂时还没有,不过这两天应该就能有了。”
梁有田看向初夏,“有信心就是好事,说明我们没看错你们两个。你们努努力多招些学生,给我们村里孩子扫盲的事,就都交给你们了。”
初夏和林霄函一起冲梁有田点头。
正事说完,接下来又随意寒暄了几句,他们便从梁有田家出来了。
趁有些人家还没睡觉,他们又去磨了几家。
磨完后出来,两人在夜色与月色中并肩走回知青点。
初夏深深吸一口气说“希望明天能有人来找我们报名。”
林霄函语气略微笃定地接了句“应该会有的。”
初夏打起精神来,“嗯,应该会有的。”
他们今天讲了半天故事的效果还挺好的。
不少孩子都对上学产生了期待,从排斥上学变成了非常想要上学,并且在自己父母面前也表达了想要上学的强烈愿望。
就算明天没人来报名,这样大家都想上学的气氛再持续几天,也绝对会有家长带着孩子来报名的。
两人回到知青点已经很晚了,和昨晚一样,别人也都睡下了。
初夏觉得这样挺好的,错开了和韩霆、苏韵他们活动的时间,不用看到他们,也不用听到他们热闹地说话。
虽然这一天没干什么活,都是动的嘴皮子,但忙下来也还是很累。
初夏轻着动作洗漱一番上床,躺到床上没多一会就睡着了。
睡着前脑子里残留一个想法希望明天能有人到学校报名。
虽睡得比别人晚,但第二天早上,初夏和林霄函起得还是比别人早。
他们坐下来吃早饭的时候,韩霆他们的闹钟刚好响起来。
于是他们在厨房里吃着早饭,听到外面十个人因为早起而生出的各种哀嚎哀怨,以及压水洗漱的叮叮当当哗哗啦啦的声音。
哀嚎声慢慢歇了,韩霆他们陆陆续续进屋,开始烧水烧饭。
动手的是胡阳、王向前那四个男生,韩霆、超子、锅盖和苏韵四个女生在桌边坐下来等着,刚坐下便哈欠声连起。
初夏和林霄函一样,只当没看到他们。
她和林霄函吃完饭洗了碗筷,便回宿舍拿书包出门去了。
当然在出门之前,初夏还是拿稻草绑了自己的柜门。
在她往柜门上绑稻草的时候,韩霆几个人也都瞥着看她的举动。
等初夏绑完出去了,锅盖嘀咕一句“至于吗当我们是什么人了”
昨天他们就看到了,初夏的柜门上绑了稻草,系了死结扣。
超子看着锅盖回了一句“贼。”
李乔这又出声“干嘛说这么难听啊我们那不是偷好吧顶多算是借,只不过没有及时跟她说而已,不是拿粮食超量还给她了吗”
超子解释一句“我是说她心里是这么想我们的。”
顾玉竹又接着说“那我们心里还想她是个小气鬼疯婆子呢,因为几个馒头,昨天早上发那么大的疯,哪个女孩子能那么凶那么狰狞”
“别说了。”韩霆忽出声打断了顾玉竹的话。
初夏再怎么样也是和他一起长大的邻居妹妹,他们说说初夏的问题还行,但这样纯粹说她坏话骂她,他是听不了的。
大家也听出了韩霆的态度,于是都没再往下说。
扯了点别的话题,热好了馒头坐下来吃饭,吃完饭自然也和平时一样,结上伴一起去上工,和村里的人一起在田里干活。
上工的时候,苏韵仍然是十个人里干活最少偷懒最多的。
她像个娇气的大小姐,身上总是有出不完的毛病,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疼。
之前李乔对这事一直都有意见。
但因为初夏和他们闹翻了,他们最近一直在批判初夏自私小气斤斤计较,她现在倒是对这事没什么意见了。
他们十个人现在正是最团结的时候。
互帮互助、互相体谅自然也是十分应该的。
当然了,他们现在也必须要团结。
要是初夏还没有被林霄函坑得后悔,他们自己先因为鸡毛蒜皮的事闹起矛盾来,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让初夏和林霄函看笑话么
他们可不能成了他们自己嘴里说的自私小气斤斤计较的人。
人和人相处难免不会吃点亏,做人要大度些,像韩霆那样心胸宽广不爱计较,这样才能和人相处得好。
心里只顾利益不讲情义的人,人生路是走不长远的。
这一天,初夏和林霄函自然还是忙招生。
他们仍旧在书包里装了国演义、连环画,在口袋里装了奶糖,到八队小池塘边的大树上坐下,给孩子们讲故事。
经过昨天半天,有些孩子跟初夏和林霄函熟了一些,今天他们听故事的时候开始会大声附和了,池塘边的气氛比昨天要热闹很多。
热闹地讲到接近中午,上午的故事时间也就结束了。
有些孩子兴致足不想走,初夏和林霄函又哄了好半天才让他们回家。
在听故事的孩子起身散得差不多的时候,初夏和林霄函忽看到了穿着深蓝色厚外套,戴着同色解放帽的梁有田。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找过来的,初夏和林霄函忙起身和他打招呼。
打完招呼,梁有田先笑着说“你们还真会想法子,那故事讲得真不错,我都听得心动了,也想上学去了。”
林霄函笑着道“没办法,孩子们全都不想上学,我们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先调动起他们想要上学的积极性。”
梁有田肯定道“这法子不错,我们乡下这些孩子能接触到东西太少了,公社放电影一年也来不了几次,宣传队演出也一样。平时能听到的故事都听了很多遍了,哪里听过你们讲的这些故事啊。”
初夏跟着说“等孩子们识了字,就能自己读了。”
梁有田点头道“他们识了字有了文化,也能更好地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以后带着乡亲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初夏和林霄函一头。
梁有田说了几句,想起自己要说的正事,这又跟初夏和林霄函说“对了,我来找你们是想告诉你们,我们大队里商量过了,也问过不少社员们的意见和看法,大家都同意让喜生到学校上学。”
初夏和林霄函听了这话都高兴,笑着道“谢谢梁队长。”
梁有田又道“那这事就还是交给你们了,你们去跟喜生说吧,让他安心填入学申请表安心上学,我们大队这边不会卡的。”
初夏和林霄函还是客气道“行,麻烦您了梁队长。”
梁有田说完正事也就不再站着了,转身走的时候又跟初夏和林霄函说“时间已经不早了,赶紧回知青点吃饭吧,吃完饭再忙。”
初夏和林霄函应了声。
在梁有田走后,他们也便赶紧收拾东西走了。
但他们没有像梁有田说的,立马回知青点烧饭吃。
他们商量了一番,在回知青点之前,先往李喜生家去了一趟。
李喜生的爷爷以前是地主,原本家里是住大宅子的。
但经过土改以后,他家的大宅子和所有土地自然都不是他家的了。
他家现在住的是村里最差的茅草房。
初夏和林霄函找到他家,进院子时朝里喊了句“李喜生在家吗”
李喜生刚好在家。
他应一声“谁呀”,从灶房里出来。
出来后看到是初夏和林霄函,又怯声招呼一句“知青同志。”
初夏笑着跟他说“我们帮你争取过了,大队同意让你去上学,你要是决定去上学的话,等会吃完饭到学校报名,交学费填入学申请。”
李喜生听到这话眼睛亮起来,表情和声音还是怯,“真的吗”
林霄函又接着说“自然是真的,只不过,你家人同意你去上学吗”
他家这条件,看起来比别人家还要差很多。
而且他现在这么大的年龄,是个很好的劳动力了,能为家里做很多事情,去读书可就不能为家里挣工分了。
李喜生忙点头道“同意的。”
不过想想也是,他们家以前是地主阶级,是有钱人家,和穷了几辈子的人的观念和想法是不一样的,他们知道读书受教育的好处和重要性,李喜生这些年因为成分问题才没能上学而已。
既然如此,初夏和林霄函也就没再说什么了。
他们把话带到,没再多打扰李喜生,说声“走了”便回知青点去了。
回去的路上,初夏松着语气说“第一个学生已招到。”
林霄函看初夏一眼,“这应该不算你招到的,是他自己想来的。”
“”初夏看向林霄函。
可真是个扫兴鬼啊
因为去李喜生家绕了一圈,初夏和林霄函回到知青点的时候,韩霆他们也刚好下工回来了,正在院子里压水洗手。
他们洗完手便进厨房烧饭去了。
初夏回宿舍放书包,动作慢了一些,等她到厨房的时候,两个锅都被用了韩霆他们用了一个,林霄函用了一个。
既然没锅可用了,初夏也便不打算留在厨房里了,转身便走。
但她刚打起门帘子还没出去,忽听到林霄函叫了她一句“唐初夏。”
初夏闻声回头,问他“怎么了”
林霄函不咸不淡道“馒头拿到锅里一起热。”
初夏蓦地一愣,厨房里的其他人也都愣住了。
尤其坐在林霄函旁边的超子和锅盖,刷地一下转头看向了他。
如果他们没听错的话,林霄函这是在叫初夏把她的馒头拿到他的锅里热吧,他这是主动要帮初夏热馒头吧
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看初夏愣着不动,林霄函又说“愣什么拿你的芥菜疙瘩抵。”
初夏这下反应过来了,忙放下手里的帘子去柜子里拿馒头,“哦好。”
他其实是不想她耽误时间吧,吃完饭他们得立马去学校,等人来学校报名。
而其他人听到林霄函的话,瞬间也都不惊讶了。
说到底他还是图初夏的东西,他自己本来就在热馒头,帮初夏热一点根本不费什么事,但他能得到下饭的芥菜疙瘩。
虚伪算计的人怎么会改变本性
其他人脸上表情变换明显,但韩霆没有。
韩霆脸色异常阴沉,目光一直落在林霄函身上,仿佛拳头一般。
他心里非常烦闷。
林霄函对初夏好他感到不爽,林霄函带着算计对初夏不好他也感到很不爽。
反正看到初夏和林霄函在一起,他心里就是不爽。
那原本是跟在他身后喊“哥哥”的妹妹。
初夏像是被人灌了迷魂汤一样。
他现在左右不了,所以只能这么憋在心里。
但凡初夏清醒过来,他必须要让林霄函知道厉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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