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约定的那个加油站, 林知言果然看到了提前等候在那里的成野渡。
戴着黑色鸭舌帽的大男孩拉开副驾的位置进来,与林知言简单交流了两句,最后还是一致决定放弃乘坐飞机, 选择直接开车南下,毕竟购票信息太容易留下痕迹。
雇来的司机收到一笔丰厚的加班费, 立即发动汽车, 载着两人朝高速路口驶去。
成野渡从脚下的位置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有矿泉水和一些面包零食,递给后座的林知言“你去深城,落脚的地方找好了吗”
林知言接过东西, 点点头。
她打开手机里保存的地址,递给司机。一千五百公里的路程, 换一个崭新的开始。
这一场大火完全是个意外, 林知言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用“假死”骗过霍述。现在是高科技时代, 不是没监控、没dna技术的古代背景, 更遑论霍述智商超群, 想要瞒天过海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所以,只要拖住他半日就好。
半日以后,她应该已经远在南方海滨,混入了茫茫人海之中。届时霍述的本事再大,只怕也鞭长莫及
当然,林知言并不觉得自己有如此份量, 值得霍述去大费周章。
或许从一开始,他在意的只是“实验样本003号”,而不是她这个人。
林知言拧开矿泉水瓶,一口气喝了大半,被大火烘烤得干涸燥裂的嘴唇这才稍稍缓解。剩下的半瓶水浸透纸巾, 将脸上、手上的脏污一点点擦净,掌心有点烫伤,还好不算太严重。
她戴上外套的兜帽,蜷缩着身子倚在车门上,疲惫到极致的身体渐渐放松,意识往无尽的虚空处沉沉坠去。
副驾驶的成野渡回头看了眼,林知言已经睡着了。
他悄悄解开安全带,脱下身上的工装外套,反手轻轻盖在她的身上。
林知言的眼睫很长,发梢被大火燎得焦黄蜷曲,秀气的眉微微蹙着,一种楚楚可怜的恬静。
成野渡恍然觉得,这大概是他离林知言最近的一次不是物理意义上的远近,而是心理防线上的亲疏。
折磨了他十来年的负罪感,在此刻得到了救赎。他知道趁人之危是卑劣者的行径,但的确有那么一瞬,他不受控制地希冀着这段逃亡之路可以长点,再长点。
林知言中途醒来过两次,在休息区吃了些东西,复又沉沉睡去。
成野渡和司机轮流开车,终于在次日下午六点到达目的地。
隋闻从港城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过来,将出租房的钥匙和租赁合同一并带给林知言,两拨人在楼下简单地碰了个头,权当是互相认识了。
隋闻帮忙租的这处公寓在十六楼,是他朋友的闲置房。一室一厅的面积虽然不大,但采光和装修风格都很高级,楼下三百米处就是超市和地铁口,算是同等价位里性价比最好的了。
林知言将押一付三的租金转给隋闻,隋闻一开始没收,林知言就打字道以后我在这边,少不得有要麻烦隋律师的地方。你要是不收钱,我以后不敢再找你帮忙了。
隋闻这才点了收取,晃了晃手机说“走吧,我请吃个便饭,就当是为你们接风洗尘。”
林知言打字说你们出去吃。我有点累,打算整理一下房间就睡了。
成野渡也说“我也不去了,辛苦隋哥。”
“没事,是我考虑不周。那你们好好休息,有问题随时找我。”
隋闻拿出签字笔在a4纸的背面画了张草图,大概介绍了周遭的地铁口、购物点的位置,又留下二十四小时开机的电话号码,就匆匆辞别今天是工作日,他手头的案子没结,确实有点忙。
房间里家具电器齐全,但床上还没有铺设被褥,留在山城公寓里的那些东西凌妃已经帮忙整理好,还在打包寄来的路上。
至于牙刷毛巾、一次性贴身衣物之类的东西,方才倒是在楼下便利店买齐全了。
林知言掀开沙发的防尘布,打算在上面将就一晚,明天再去超市采办一些生活必需品。
这半年来有六万多的存款,足够应付她一年的开销,再加上凌妃介绍的商单,养活自己不成问题。
她盘算着,又看从阳台找来扫帚的成野渡,打字问成野渡,我会不会影响你
她指的是帮助她出逃的事。
“我过几天会去沪城出差,大概一个月左右。你放心,不是因为你就算没帮你的忙,领导也会安排我出差。”
成野渡埋头说道,“凌妃那边我也打了招呼,让她回老家避一避。”
林知言稍稍放心,从成野渡手里接过扫帚,单手打字道你已经帮我很多忙了,又开了大半天的车,快去休息吧
成野渡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说“林知言,你就当我是在赎罪吧,这样我心里会轻松点。”
林知言怔了怔,而后浅浅一笑。
谢谢你,但我还是那句话希望你是真的拿我当朋友,而不是怀着愧疚心来做这些。
成野渡,我想一个人静静。
她的目光温和坚定,成野渡有种无从遁形的感觉。他掩饰般抬手,揉了揉脖子说“那好,我就住在小区隔壁的宾馆里,有需要叫我。”
成野渡走到门口换鞋,想起什么,扶着门口说“林知言,你不要原谅他。否则,我会想不通”
他会想不通同样是做了错事的人,为什么回头是岸的不能是他。
成野渡走了,林知言关上门,也仿佛关上了一道厚厚的屏障,整个世界空旷又安静。
她走到阳台的落地窗前,拉开窗帘,远处高低错落的楼房灯火笼罩在黛蓝的弧形夜色下,像是水晶球里的小小世界。
安静,陌生。
人非草木,落地生根,她迟早会适应。
骆一鸣火急火燎赶到医院时,霍述已经恢复了镇定。
至少他表面上,已经恢复了镇定。
他靠在病床的枕头上,眼睫半垂,乌黑的额发尽数散落在额前,缠着绷带的手扶稳平板电脑,正一帧帧划看那些黢黑的火灾现场照片。
他霜白的脸颊上有两道极细的擦伤,敞开的衬衣领下,隐隐露出左肩的绷带,应该都是昨晚冲入火场时被高温爆破的玻璃渣所误伤虽然被人及时抱住拦下,但那会儿的霍述就跟疯了似的,谁拦揍谁,十几个人挂了彩,他指骨上的破皮损伤就是这么来的。
骆一鸣直到现在还有些后怕,这种失智作死的行径实在不像是霍述的风格。
作为旁观者,他竟然有些看不懂,在这场不对等的感情游戏中,林知言与霍述究竟谁更可怜。
“哥”
骆一鸣贴着墙根站,视线落在他右腕处的一圈红痕,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口。
“别看了,昨晚场面有些失控,他们怕闹出人命,用束缚带绑了我的腕子。”
霍述云淡风轻地抬了抬手,随即嗤笑,“你站那么远干什么,怕我吃了你”
骆一鸣见他能说能笑,和正常人无异,心里那种怪异感更甚,胆战心惊地挨着陪护床的边缘坐下,问“述哥,你没事吧要是心里难受,可千万别憋着啊。”
“我为什么要难受”
霍述平静抬眼,将手里的iad屏幕反过来对着骆一鸣。烧得焦黑的现场画面,令人打心底里泛起不适之感,毛骨悚然。
霍述却在笑,轻声说“她不在里面。”
“什么”
“林知言不在家里,消防员搜遍了房子的每一处角落,都没有找到她的身影。我就知道,她们骗我。”
“有没有可能,她被那伙歹人带走了”
对上霍述骤然刺来的视线,骆一鸣恨不能扇自己一巴掌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没事刺激他干嘛
“我这张烂嘴,就随口一说。那歹徒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没理由再绑你屋里的人”
骆一鸣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哥,你的那些机密真的被他们窃走了京城那边估计很快会有动作,你要不要想想怎么反击”
霍述面色霜白,说“他们偷走的那份是假的。一旦霍钊开启,预设的程序会直接跟踪反侵对方的数据。”
骆一鸣一凛,想起了华尔街金融史上鼎鼎有名的“地狱45分钟”。
一个程序的小失误,导致这家公司在45分钟内亏损46亿美元,直接从纽约最大的股票交易商变成了一家破产企业。
虽然国内的市场监管很给力,霍述布下的局对霍钊的影响,不会如“地狱45分钟”那么致命,但也足够他脱一层皮。
遑论这份带病毒的机密数据是霍钊派人偷走的,来路不正,霍钊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但同时也意味着霍钊的目的没达成,林知言的确可能遭遇更大的危险。
别一语成谶了啊,骆一鸣暗骂自己乌鸦嘴,在霍述冰冷的低气压中如坐针毡。
周径就在此时叩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大叠资料。
“霍先生,技术人员将三楼林小姐幸存的东西都整理出来了,请您过目。”
大概是心有余悸,他的口吻带着明显的小心翼翼。
霍述立刻接过那一叠资料,自顾自翻阅起来,薄唇紧抿,目光扫视得飞快。
三楼受灾面积最小,除了墙面被熏黑之外,大部分东西都还幸存着,包括那件烫了无数个小洞的绿色晚宴裙,以及桌面上落满烟灰的“绿野仙踪”和银行卡。
霍述不自觉抬起缠满绷带的手指,似是要抚去照片上面厚重的黑灰。
“就这些”他沉沉问。
“技术人员在现场清理出来的,就只有这些。”
周径谨慎道,“您是不是想起什么遗漏之处”
“身份证呢”
“啊”
“林知言的重要证件呢”
“这个,技术人员列举的物件单里确实没有证件”
周径推了推眼睛,立刻说,“我再让他们去找。”
霍述却笑了起来。
先是很轻的一声,继而抬掌扶额,越笑越放肆,笑得眼角发红、不住咳喘,连同双肩都在微微颤抖。
骆一鸣惊惶地起身,和周径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四个字他疯了吗
好在霍述没疯多久就安静下来。
他缓过肺腑的刺痛,手掌顺势插入额发中朝后一捋,露出英挺饱满的额头,轻声说“你们见过哪个被绑架的人,有时间带走所有证件”
骆一鸣一愣,很快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林知言她还”
“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除非有人接应。”
霍述理智地分析着,心口骤然剧痛。
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莫过于,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意时,林知言却早已对他失望厌烦。
霍述自虐般品味着脏腑里拉扯般的痛意,乜眼看向周径“让你查别墅附近的监控,有结果了吗”
“救火时来往的车辆太多,那个时间段前后,至少有二三十辆非业主的私家车经过,需要逐一排查。”
“太慢了。”
想到什么,霍述提了提唇角,“没关系,我知道去问谁。”
说完不顾护士尖声的阻拦,拔掉手背上的输液管坐起,血珠顺着白皙的手背溢下,他却恍若不察。
下床穿衣时,他颀长的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晃,但很快稳住,平静吩咐“备车。”
骆一鸣愣愣看着霍述大步离去的背影,挠头纳闷道“问谁去啊,这么着急”
想到什么,他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糟了怎么把她给忘了”
城东公寓,凌妃将车停入地库,一边关门锁车一边打电话。
“妈妈,我想回家住一段时间,今晚八点的机票。”
那边说了什么,凌妃娇声娇气抱怨,“哎呀,我也不想这么晚呀,五一节机票很难买嘛临时决定的,就这一趟飞机有票,我能有什么办法。”
“嗯嗯,我现在回去收拾东西。放心啦,还有四个小时才起飞呢,不会迟到的。”
“好呀好呀,我最爱吃你做的猪油拌粉了谢谢妈妈”
凌妃对着手机飞了个吻,走到电梯前站定。
刚挂电话不到半分钟,微信语音的铃声响起,她拿起一看,描画精致的眉毛顿时拧成疙瘩。
“骆一鸣。”
凌妃没好气的声音,“找我吵架啊”
“姐姐,谁有闲心专程找你吵架啊我又不是欠骂”
骆一鸣似乎在路上,环境音很嘈杂,风吹得手机话筒呼呼作响,“你现在在哪儿在家吗”
“家楼下,怎么了”
“你还是住城东公寓就上次我送你回去的那间”
“你跟踪狂啊关心这个干嘛”
“你不要aaa去”
电梯门封闭,信号断断续续,凌妃半天没听清骆一鸣在咆哮什么,只得挂断电话。
“莫名其妙。”
她嘟囔着,将手机塞入包中出了电梯。
她租的这处是属于洋房式的复式公寓,总共也就五层,一梯两户,隐私做得很好。
凌妃刚出电梯,就听前方家门口传来一两声压抑在胸腔中的闷咳声,连带着感应灯也随之跳亮。
隔壁邻居常年不在家,凌妃正好奇是谁在那儿,就忽然如撞鬼般瞪大双眼,脚步钉在原地。
是霍述
霍述坐在公共区域的黑色长椅上,西服松垮垮披在肩头,搭在膝盖上的双手缠着绷带,露出的指节苍白而修长。
“你回来了。”
他站起身,抬起一张同样没什么血色的俊脸,霜白的皮肤衬得他的眉眼格外黑,“我差点以为,自己来晚了一步。”
凌妃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高尔夫球场的那天。
那时的霍述俊美阳光,意气风发,短短两个月过去,竟然就变成了这副慑人的样子哪怕他的皮相依旧俊美,挂着极富欺骗性的微笑,可那股子战损般的阴沉戾气却怎么也遮盖不住
凌妃下意识后退一步,疯狂按压电梯键。
电梯门开,随即被一只冷硬的大手挡住。
两个穿着类似保镖的人从楼梯处出来,一左一右拦住了她,凌妃只能眼睁睁看着电梯门在眼前合上。
身后脚步声靠近,凌妃心脏狂跳,转身捏紧了手里的提包。
“你想干什么别、别过来,不然我叫人了”
“救唔”
嘴被保镖无情捂住,凌妃情急之下张嘴一咬,只咬到满口坚硬的老茧。
这些保镖到底都是什么人啊
凌妃挣扎,眼底已有了惧意“霍述,朗朗乾坤法治社会,你还想杀人吗”
霍述在她面前站定,微微侧首,无比冷静地反问“我为什么要杀你我不是那种亡命之徒,也不想伤害你。我还等着你告诉我,幺幺的下落呢。”
“呸,你也配叫幺幺的名字”
凌妃冷静下来,不再挣扎,抬手将保镖的脏手从嘴上拿下。
霍述抬指示意保镖退下。他扭头轻咳两声,薄唇染上不正常的嫣红,问“幺幺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她下落不明,你不去找她,来我这里干什么人是在你的地界失踪的,我要问你要人呢”
凌妃连珠炮语似的发泄,“你就是个神经病,自大狂林知言说不定已经凶多吉少,她死了,一定是你作的孽”
霍述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嵌在阴影里的一座冰雕。
“你说什么”
“我说她死了,一定是你害的”
霍述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刺中。
他盯着凌妃的眼睛,唇线紧抿,暗流般清寒的目光里,翻涌着太多看不清的情愫。
许久,直至凌妃被他锋利的目光逼得下意识后退一步,才听他近乎缥缈的声音传来“那你为什么不哭”
“什、什么”
“如果你最好的朋友真的死了,你为什么不哭”
霍述抬起苍白的手指,在他眼下的位置轻轻一划,做出泪痕的动作,“按照你们正常人的情感,不应该伤心吗”
凌妃一惊,被洞悉的慌乱感涌上心头,令她忘了反驳。
于是,霍述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你在撒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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