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言, 林知言”
身边同桌一拐肘,朝着长桌一端抬抬下颌。
林知言如梦初醒,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 只见黄嘉霖拿着她那幅静物图的作业,义正词严地敲敲桌面“林知言,葛老师强调的运笔技巧你是半点没听懂,下课来办公室一趟。”
身侧的同桌抬笔润墨, 鄙夷地“切”了声“仗着自己是葛老师的关门弟子,拿着鸡毛当令箭,也配指导我们”
林知言微微一笑, 卷起自己面前的笔墨纸张,起身朝着办公室走去。
说实话,林知言没想到自己真能选进葛明玉的进修班, 全国两百多号人报名, 大多都是全国各地名校毕业的佼佼者, 无论学历还是资历, 她都不算突出。
进修班里二十个人,只有她一个听障人士。
葛明玉大师是港城本地人, 为了照顾班上绝大多数内地学生,一直坚持用普通话教学, 只是那港式普通话着实不算标准,刚开班学习时, 林知言听得很是艰难辛苦。
黄嘉霖就在她最焦灼的时候出现了,时常借着助教的机会替她翻译指点。他本身长得文质彬彬, 有着中国文人式的儒雅,林知言一开始很感激他,可渐渐的, 就发现他对自己似乎过分热忱了些,私下指点时总会有意无意地贴近她的身子。
这种没有边界感的行径让林知言有些介怀,但又怕是自己多想,只得默默保持距离。
黄嘉霖被晾了一阵,倒是不贴着指点了,改为挑刺,一幅作业能让她改上四五回。
办公室里,葛老师不在,只有黄嘉霖和另一位女学员。
林知言叩了叩门,女学员受惊般立刻起身,低着头快步挪去了一旁。
“进来吧。”
黄嘉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拉开身侧的椅子示意她过来。
林知言忽略那把距离过分亲近的空椅,绕至他对面坐下,拿出手机打字问黄师兄刚才说我的静物画有问题,能具体说说吗
“静物图的花卉不仅要讲究形,更要讲究意,花瓣的错落高低都要有作者自己的考量。你落笔过于拘谨,这花就画死了。”
黄嘉霖捻笔染上钛白色,示范画了朵百合,继而将递给林知言,“你试试。”
林知言伸手去接笔,黄嘉霖却没有松手,反而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发现很多聋哑女孩都长得很漂亮,是因为你们够纯洁,所以才相由心生吗”
说着,手顺着笔杆往她指尖摸去。
林知言眼皮一跳,立刻松了手,起身打字黄师兄这话的意思,我不明白。要不明天我问问葛老师,代批作业的流程里包不包括询问学员私事
黄嘉霖面色微变,大概没想到林知言竟然会回怼。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班上那么多人,我对谁有过这样的耐性”
黄嘉霖也随之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一个明显威压的姿势,偏偏还要装出一副为你好的清傲语气,“你知道的,就算在葛老师面前,我也说得上话。更何况,我今年就要在广城举办个人画展,多少人求我介绍人脉,我都没看上眼,画廊里联名展的那个位置,我可一直空着呢。”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话里的意思已经是昭然若揭。
林知言知道艺术圈里水很深,抱大腿走捷径的也大有人在,但这明晃晃摆在台面上的引诱还是让林知言从生理上感到不适。
这种畸形的现象,存在不代表合理。
“哟,都在呢。”
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的女人倚靠在门口,饱满的土红色唇间叼着一支水果味的女士烟,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薇薇安,网络上小有名气的插画师,一个让林知言有些看不懂的女人。
她言语调戏过班上包括林知言在内的绝大多数学员不论男女,看似放诞不羁,却又从不与人交心,有种多情与薄情交织的矛盾感。
“好啊,原来在给人家单开小灶”
薇薇安晃悠悠走过来,抬手勾住黄嘉霖的脖子,朝他脸上喷了口云雾,“怎么不带上我呢,哥哥”
黄嘉霖眼底闪过一抹心虚,重重撇开薇薇安的手。
薇薇安笑了起来,夹着烟对林知言说“你那个精英男友又来接你了,别让人家久等。”
林知言知道薇薇安是在为她解围,朝她投去感激的视线,随即收拾好东西起身离开。
等在楼下的是隋闻,依旧开着他那辆深灰色的大奔。
林知言很是惊讶,将鼻尖埋在围巾中打字隋律师,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你过来港城进修,我理应请顿便饭,一尽地主之谊。”
隋闻耸耸肩,“谁知最近太忙,一拖就拖了整两个月。”
林知言有些犹豫谢谢你,但我还要赶地铁回深城,恐怕时间不够用。
港城寸土寸金,林知言的手头实在拮据,交了一大笔进修费就再也没有余钱交住宿费。她是进修班里唯一一个跑通学的学员,每天来回要花四个小时通勤,早上六点出发,晚上八点才到家。
隋闻早考虑周全,拉开车门说“不要紧,吃完我开车送你。反正明后两天放假,我也要顺路回家。”
一顿饭从五月份推到十二月底,林知言婉拒了几次邀约,要是再拒绝,就显得不近人情了。
她点头一笑,索性大方上了车。
林知言以为真的只是吃顿街边的便饭,叉烧、鱼丸面的那种港式老牌饭店,结果隋闻将车开去了一家挺有名的黑珍珠餐厅。
隋律师的“便饭”标准有点高啊
大概看出了她眼底的揶揄,隋闻很浅地笑了下,整个人倒没有那么冷硬严肃了,“林小姐,我虽然只是个小律师,还不至于沦落到平安夜带你去吃街边摊。”
林知言忽而一怔,原来今天是平安夜吗。
拥挤的街道人来人往,街边商店摆着挂满彩灯的圆锥形圣诞树,港城的圣诞氛围十分浓重,她却疲惫到毫无察觉。
平安夜,也是那个人的生日。
竟然已经过去一年了吗。
意识到自己在回忆什么,林知言掐了掐自己的掌心,冰冷的空气过肺,再徐徐吐出。
可周遭无处不在的圣诞气息却总将她往回忆里拉扯,让人很难不将今天和某个特殊的日子联系起来。
林知言这顿饭吃得有些心不在焉,尽管隋闻在尽力找话题聊天。
他问林知言在这边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语言沟通方面吃不吃力。林知言正好也想谈点什么分散注意力,就将助教骚扰她的事大概说了下,直言最近的烂桃花有点多。
“男人的劣根性而已,看到乖巧柔弱的妹妹仔就想勾搭,因为他们潜意识里觉得这样的姑娘性格温和,好掌控。而你说的那个薇薇安,她这样随性张扬的女生,反而会让男人望而却步,不敢招惹。”
隋闻抿了口酒,浑身的禁欲气质也像是被酒暖化似的,看向林知言多了几分深意,“林小姐这种长相本来就惹人怜爱,又是外地人,因为不擅言辞,就喜欢用微笑且和善的表情跟人打招呼,给人一种特别柔软的感觉,很容易招来图谋不轨的男人。”
林知言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微微侧首是吗
你们都是这样看我的
她若有所思,打趣自己看来,我以后得装得高冷些。
隋闻摊摊手,摇头道“当然,遇见人渣不是你的错,林小姐不用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你可以留存一些证据,和他沟通尽量留下微信文字、录音等,一旦他言辞中表现出骚扰的倾向,则证据成立”
等等。
林知言抬手示意,然后在备忘录中记下关键词。
隋闻见她低着头打字记录,不由一笑“如果林小姐需要走法律途径处理此事,我随时可以免费的帮助,不必特意记下来。”
林知言轻轻摇头。
她记这些不是为自己。其实从小到大,她身边很多听障朋友都遭遇过类似的事,但她们往往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而选择忍气吞声,最多在听障交友群里吐槽一下。
林知言觉得,专业律师给出的建议,应该能对她们有帮助。
回到深城的公寓已经十点。
以往林知言都会利用早晚的通勤时间画点简单的封面图,或者写几单手写字赚钱。别人在抓紧时间补觉的时候,她永远是握着触控笔在平板电脑上埋头苦画,虽然一单也就小几十元钱,却是她进修期间唯一的生计来源。
她坐轿车没法低头看屏幕,会晕车,所以今天的三个单子还没完成,葛老师布置的作业也没做。
回家顾不上洗把脸,她进门放下包就开始清理未结的任务,等到忙完已经是夜间零点四十分。
林知言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拖着疲惫的身子起身,去卫生间洗漱。
她一边挤牙膏,一边对着镜子做发音训练。
长长吸气,徐徐吐气,试着发出流畅的“啊”音。
林知言一天二十四小时忙得脚不沾地,没钱、也没时间去做全日制的成人康复语训,只能利用洗漱、独处时的碎片时间对着镜子练习。
万幸她是语后聋,对说话声有一定的记忆,而且这些年来一直有坚持看视频练习读唇能力,所以她对唇形的把控还是较为精准,可一旦涉及发声部位和音调,简直算得上是灾难。
“一朵花两朵花三朵花”
林知言抬手按着声带的位置,努力张嘴,“哒家豪呃,我实林g知言。”
她皱皱眉,试着调整音调和节奏“大家好我实”
然而练了十几遍,都不满意,加上自己听不见,也不知道发音到底是不是准确。
这种瞎子摸黑似的练习让她身心俱疲,林知言撑着盥洗台,忽然不明白自己坚持的意义是什么。
一个声音在心里说这么努力干什么呢做个哑巴不也能活下去。
另一个声音则呐喊你想再回到以前的那种生活吗遇到危险时连报警电话都打不出,被人欺负时反驳的话说不出口,没办法和同行沟通、没办法表述自己的灵感,你想一辈子这样沉默地活着吗
不,她不想做沉默的兔子。
林知言掬水洗了把脸,随即湿淋淋抬起浸得微红的眼来,深吸一口气,坚持将四十分钟的训练做完。
洗漱完躺到床上,筋疲力竭,反而没了睡意。
她捞起手机看了眼,时间显示凌晨一点三十分,本地的听障交友群里有几十条消息,都在讨论一件事。
群主所有人a大生物医学研究所正在为新研发的国产助听器芯片招募志愿者,咱们深城也有一个试点,不仅治疗费用全包,后续还会聘请康复师对志愿者进行针对性的语言训练,我看了下待遇很不错,有需要的话自行报名哈截止时间为明年3月1日,报名条件和相关表格都放在群文件里了,自取。
无声小怪群主真有这么好的事靠不靠谱啊
波板糖要求中重度听损患者好的,没我什么事鸟
木木子不会是拿我们当小白鼠,仅剩的听力也搞没吧
rak观望一下。
小葡萄是真的这个芯片国庆那会儿就在京城试点了,我基友就是应聘的志愿者之一,她说听得很清晰,音乐和方言也能捕捉,比进口的芯片还要好
无声小怪小葡萄有这么神奇
小葡萄听基友说这个芯片是用了一项什么仿生微电子专利技术,专门针对国内语言环境设计的。可惜研究所只招中重度以上的听损志愿者,不然我绝对要去体验一下
林知言大概将聊天记录扫视完,只觉运气果然触底反弹,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她搜了下这家研究所的成就,如雷贯耳,近来不少国产的仿生科技专利都是出自这家研究所之手。
说实话,林知言很难不心动。
然而一看报名截止日期,又如冷水当头浇下她要进修到明年四月份才有空闲,而志愿者的报名日期到明年3月1日截止,怕是赶不上这波福利了。
林知言关上手机,翻身将被子一盖,闭眼强迫自己入睡。
“阿述,听老爷子说,今年打算让你回京城本宅过年这可真是大好事呀”
电话里,白女士兴致勃勃的声音传来,“老爷子要将你认祖归宗,你更要好好表现。不说了,我还要忙着打包东西”
霍述坐在车中,眯了眯眼“你在干什么”
“整理行李啊我十几年没回国了,老爷子又身体不好,早该回去看看。”
“您不会以为老爷子召我回京过年,您就可以登堂入室了吧是不是鸿门宴,还未可知。”
霍述轻笑一声,看着自己骨节修长的手掌,“我再给您转一笔钱,够您在国外潇洒一阵了。”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您回国,只怕会拖我后腿。”
说罢不待那边发作,淡然地掐断电话。
霍述打开一份名单,机械而漫无目的地刷新着。
街边正播放着欢快的圣诞曲目,人潮来往,出入成双,竟然又是一年平安夜。
万家灯火忽而迷离,车窗玻璃上传来噼里啪啦的细小声响,霍述抬眼一看,才发现飘起了沙雪。
白女士兴冲冲打了一通电话过来,倒忘了今天是她儿子二十四岁的生日。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在干什么呢霍述忍不住回忆。
那时他正将林知言拥在怀中,轻声耳语“我想和林老师在一起。”
那是他们恋爱的伊始,怀中人红红的耳尖真好看啊,像是雪地里的一瓣落梅,让人忍不住想凑近闻一闻,再轻轻咬上一口。
也只有林知言会在平安夜的大风里等上两个小时,只为送他一件毛衣,同他说一句“生日快乐”了。
对了,手语的“生日快乐”怎么做来着
霍述向来过目不忘,只稍稍回忆片刻,就能将林知言那轻快的手语复原
只可惜动作虽然复原了,当时那种新奇惬意的心情却怎么也无法还原。
霍述忍不住遐思,如果再来一次,他一定会拥得更紧些,让她一辈子都无法从自己怀中离开,再低头撬开她的牙关,吻到她窒息腿软为止。他会狠狠地欺负她,就算她哭着认错求饶也绝不放手。
“霍先生,您接下来是回江园的宅子,还是”
司机等了半天不见霍述吩咐行程,只好自行开口询问。
霍述懒懒抬起眼皮,拿出手机翻找一番,然后丢给司机一个地址。
是一家心理咨询医院霍先生这个月以来,找的第五家心理疗愈机构,但每一次进去坐不了五分钟,他就会阴沉着脸出来。
心理咨询所。
季婉和家里男人闹脾气,刻意推迟了下班时间。
桌面上的手机嗡嗡响个不停,她直接无视,正百无聊赖地整理病例资料,就见房间的门被人推开,一个身量板正挺拔的年轻男人带着满身寒气走了进来。
好帅
这是男人给季婉的第一感觉,竟然比她家里那位还好看,差点以为是哪个流量明星大驾光临。然而细看之下,这男人的气质又过分地冷,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无形的冰刃割伤
是个过分好看,却有些危险的男人。
季婉在心中做出猜测,随即关了不住震动的手机,拿出专业素养来,打招呼说“你好,外面下雪了吗风可真大呢。”
一般人面对心理医生总是有些抵触,话家常式的开头能很好地消除对方的警戒心,拉近距离。
但很显然,面前的男人并不需要这些套路。
或者说,他已经看穿了这些套路。
霍述自顾自走到沙发上坐下,微抬下颌,平静而懒散地说了句“我没病。”
“”
见多了或郁郁寡欢、或情绪激动的客人,季婉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异类从容优雅,自信笃定,绝对控场,仿佛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帝王。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心态正常得不得了。
“谁说来这里的,就一定有病”
季婉给他倒了杯热水,循循善诱,“那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呢”
霍述没有接水,抬起长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往沙发靠背中一靠。
“近来总是睡很晚。”他说。
“是吗一般几点睡”季婉问道。
“凌晨两点后。”
“那睡不着的时候,你都在干些什么呢”
“工作。”
“工作还有吗”
这次,男人沉默了两秒。
他屈指抵着额角,眼睫半垂,仿佛回味着什么“还有,想一个人。”
哦,还是个情种。
“想把她抓回来,锁在身边。”
“”
季婉决定收回自己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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