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花粥还在“咕嘟咕嘟”冒着小泡。
这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个礼物。
独坐在地板上的谢不逢忍不住缓缓阖上眼睛, 去幻想“如果”。
如果没有宫变,如果没有那支偷袭的流矢。
那么今天早晨,自己会不会和文清辞面对面坐在这里, 喝完这碗玉兰花粥, 就回到往昔的模样
整间耳房里,只有那附近有一丝暖意。
谢不逢坐在地上,呆呆地盯着眼前的紫砂锅,浅琥珀色的眼瞳, 被迷茫填满。
他忍不住想无数个冬夜里, 文清辞天还没亮就来到这里淘米洗花,那时的他会不会像现在的自己一样,觉得寒冷
可是自己,甚至没有来得及好好说一句“谢谢”。
两人就连分别, 也是那么的匆匆。
昨晚自己太过着急, 想要将文清辞留下, 说的话并不温柔。
会不会直到最后一刻,文清辞仍以为自己在生他的气
谢不逢天生天养, 从来没有人教他应当如何讨好与说话, 从他嘴里说出的语句,永远都和性子一样,野蛮又生硬。
少年生性桀骜,过去从不意这一点。
可这一秒,他却无比悔恨。
微风带着一瓣玉兰,穿过窗落在了谢不逢的手边。
锅里的玉兰花粥的咕噜声似乎变小了不少。
身着玄色中衣的少年,终于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了紫砂锅边。
面对着这一锅玉兰花粥,他竟手足无措起来。
谢不逢舍不得将它吃掉。
继续温在这里, 这锅玉兰花粥,要不了多长时间便会彻底地干结。
可若是将它冻在外面 ,又会在顷刻之间失去馨香。
不过是强拖时间罢了。
谢不逢不知道应当如何将它留下。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拥抱文清辞多久。
钟声低鸣,群鸦四散。
每一下都沉沉地撞在了谢不逢的心脏上。
巨大的震颤将他唤醒。
少年回眸向着窗外看去此刻,半空只剩下一点细雪还在慢慢悠悠地向下飘。
云层薄了许多,浅金色的日光透过云朵的缝隙刺向大地,正巧落在院里那棵巨大的玉兰花树上。
夜晚其实早已过去。
梦也该醒了。
太医署小院那扇关了一夜的院门,终于被人推了开来。
窄窄的小路上挤满了人,有随谢不逢宫变夺得天下的亲卫。
还有身着素衣、牵着谢孚尹的兰妃,和一脸惶恐的贤公公。
他的视线缓缓从这些群人的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小路的尽头那里停放着一口棺木。
谢不逢的心,再次泛起一阵刺痛。
看到他出来,兰妃什么也没说,只是牵着小公主的手,缓缓朝他跪了下去。
接着,所有人都跪地不起。
谢不逢忽然想笑。
他想打破这群人强行维持出的平静,问他们朝自己下跪,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再去烧了那口该死的棺材,警告所有妄图逼迫自己的人。
但是最后,却又想起了文清辞留给他的那句话。
怜取眼前人。
这句话像一段咒语,已在那个夜晚,刻入他的灵魂。
最后竟是禹冠林拢手,颤着声向他说“陛下,斯人已逝,还是早些入土为安吧”
本就七十有余的老太医,一夜之间又沧桑了不少。
他平日里说话小心又谨慎,生怕一不留神冲撞、得罪了哪位贵人,就连语气,都是精心训练出来的。
然而今日,禹冠林的声音里,居然满含着无法掩饰的悲伤。
谢不逢目光淡淡地从众人身上扫了过去“起来吧。”
起身之后,兰妃缓缓侧身,小声对跟在自己身边的宫女说“去将宋先生请过来吧。”
“是,兰妃娘娘。”
不过多时,身着青衫的陌生男子,便被明柳带了过来。
他站在原地,拢手向行了一礼,之后道“草民宋君然,参见陛下。”
谢不逢皱眉向他看去。
来人五官柔和,气质洒脱,只是眼底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泛起了一点青黑,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的疲惫。
他的刚才行的礼并不标准,显然不是雍都人士。
宋君然没有拐弯抹角,行完了以后顿了几秒直接说“草民已知晓太殊宫昨夜发生的事,此番来到此处,是为了将清辞接回到神医谷里去。”
他的声音略显沙哑。
清辞
听到这过分亲昵的两个字,谢不逢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贤公公赶忙在一边小声提醒道“陛下,眼前这位宋先生,是神医谷的谷主,文先生的师兄。”
谢不逢终于用正眼朝他看去。
宋君然出身江湖,说话非常直白,而身为医者,他也不怎么忌讳生死“清辞生前许诺,死后要将尸体用于医理研究。作为师兄,草民应当替他完成遗愿。且”
他的话语里透出了几分难以抑制的悲伤与犹豫。
显然就算是神医谷内的人,也不是每一个都像文清辞一样,可以坦然说出“与其任尸体腐化成泥,不如拿来研究医理,也算死得其所。”这番话的。
实际哪怕是当初的神医谷,都没有人会像文清辞一样光明正大解剖尸体。
他在那里,也是最特殊的一个。
宋君然停顿片刻,终于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他向来不喜雍都,不喜太殊宫,强留在此,也不符合他的心意。”
说完,宋君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神情悲伤又沉重。
贤公公轻声补充道,身为谷主,宋君然原本是不会离开神医谷的。
自从几个月前听闻文清辞不能出宫后,他便因担忧师弟而赶到了这里。
没想到最后,竟然还是未能见上师弟一面。
几个月前
这几个字像一根针,轻轻地将谢不逢扎了一下。
直觉告诉他这时间有些不同寻常,可此时被悲伤击垮,大脑一片麻木的谢不逢,却没有时间去细想。
谢孚尹不明白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生性敏感的小姑娘,还是感受到了周围悲伤、凝重的气氛,并随之小声抽泣了起来。
风又刮了起来,玉兰花还在不停地向下落。
宋君然继续说“况且我想陛下您应该也不愿意任由他尸骨”
说到这里,竟然连他也不忍心继续。
兰妃轻轻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谢孚尹的脑袋,转过身对谢不逢说“他是松修府生人,想来是绝不愿意埋骨雍都的。”
“陛下,放他回家吧。”
放他,回家。
兰妃的语气里,带着怜惜与慈爱。
可正是这样的声音,与那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逼得谢不逢无法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他没有办法选择自私
“好。”
谢不逢无比的僵硬地从嗓子里,将这个字挤了出来。
他放文清辞回家。
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玉兰漫天飞舞。
可是守在此处的众人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谢不逢在转身之前补充道“用龙舫,经殷川大运河将他送回家吧。”
贤公公瞪大了眼睛,一瞬间惊惧交织地向谢不逢看去。
四周的亲卫,也面面相觑。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兰妃,希望她可以劝解谢不逢。
但一旁身着素衣的兰妃,却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龙舫”是殷川大运河上能行驶的最大船只。
也是上回南巡时的主船。
这只船规格极高,按理来说只载活人,不作灵船。
除非除非运的是帝、后的棺椁。
谢不逢抱着文清辞穿过整座皇宫,并与他的尸身在小院里待了一晚的事,早已经成为了这座皇宫中人尽皆知的秘密。
所有人都默契地将这件事藏在了心底,等待它被历史的灰尘所覆盖的那一天。
最终甚至连野史上,也不会有这样一段故事存在。
可是谁又能想到,偏偏是谢不逢自己,不甘心他被人遗忘。
少年要文清辞与自己的名字在今日、在未来的年年月月,都牢牢绑在一起。
他不要什么宫廷秘辛。
他只要光明正大。
太阳高升之后,太殊宫的一切终于步入了正轨。
短短两个时辰,宫内便连着发出了十道圣旨。
最大的画坊自船坞里开出,等候着启程的时刻。
同时远在雍都城郊的光成寺,也在这个时候敞开了大门。
一列身着重甲的士兵,走入光成寺内,打开了幽禁着谢观止的斋房房门。
“你们要做什么”谢观止一脸戒备,他向后退了一步,厉声问道,“是父皇派你们来杀我的吗”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转身向谢观止行礼说“回禀殿下,废帝谢钊临已被押入圆牢。我等是奉陛下之命,来接您回宫的。”
废帝谢钊临
陛下
光成寺远离雍都,更何况谢观止一直处于幽禁之中。
别说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他连去年发生了什么都不太知晓。
这突然袭来的巨大信息量,让谢观止的脑袋空白了几秒。
“你们是说,我父皇已经被废了”
“是的。”
“被谁废的”他迫不及待地地问。
话刚说出口,谢观止就已经想到了答案“是不是谢不呃,我是说大皇子”
士兵回道“是的,殿下。”
“天”谢不逢居然真的做到了。
谢不逢和谢观止既是兄弟也是对手。
自己惨遭幽禁,可谢不逢却在北地大放异彩,甚至杀回雍都废了他们的父皇,自立为帝两人的命运就在那一年的大运河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转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
若是放在一两年之前,谢观止定会嫉妒不服。
然而现在,幽禁时光或多或少地抹去了他身上的尖锐之气。
知道北地有多么危险,而仗又有多么难打的谢观止,沉默半晌却只说出一句“文清辞果然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继而无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一日自己在运河上看到的场景。
沉默一会,他说“好,我们走吧。”
彼时正迫不及待离开光成寺的谢观止并没有注意到。
自己提的“文清辞”这个字时,周围人的脸色全都变得古怪了起来。
“陛下说您已成年,如果您想的话,也可以回望泉苑居住。”
所谓的“望泉苑”,就是从前的京兆尹府谢观止外祖父家。
望泉苑内部极尽奢华,京兆尹被抄家流放之后,就被谢钊临收了回去。
谢观止没有想到谢不逢居然这么大方,直接将望泉苑给了自己。
且听他的意思新帝似乎完全不打算限制自己的自由了。
不过想想也是,谢不逢肯定不屑于做那些他们的“好父皇”才会做的事。
“好,”他也不和谢不逢客气,“那就直接去望泉苑吧。”
“是,殿下。”
谢观止被幽禁在这里,他虽然不知道雍都发生了什么,但光成寺周围的事,却怎么都能传到他的耳边。
走出寺门的那一刻,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想起了自己被幽禁在此处时的唯一访客文清辞。
后来谢观止听说,那天文清辞并没有在这里待多长时间。
有人找来对他说了一个消息,接着他便急匆匆地离开了光成寺,甚至连回头给兰妃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
被幽禁的谢观止平时也没有什么正事要做,因此他只要一闲下来,便会想起这件事。
等回太殊宫,一定要找到文清辞,好好问个清楚谢观止默默想到。
从光成寺回太殊宫,正好经过运河。
路过那里的时候,谢观止听到马车外有些吵闹。
他忍不住掀开车帘,朝外面看了过去。
原本空旷的河面被一艘巨船塞满。
码头边几乎没有什么围观的百姓,只有一些太监和宫女,带着一堆东西上上下下,看上去忙碌极了。
“龙舫怎么会在这里”谢观止不由皱眉,“谢不逢也要南巡吗”
他怎么不觉得自己这位皇兄有如此的闲情逸致。
驾车的人听到他的问题,手不由一僵。
但不等他想好如何回答这位皇子的问题,谢观止便自己发现了异常。
谢观止看到,龙舫上挂满了长长的白绸。
此时正随着风一起,在河面上摇曳。
巨大的“奠”字,静静地挂在船头。
黑白相间、沉重至极,将那船头都压着向下沉去。
不祥的预感,瞬间从他心中生了出来。
“雍都有人死了吗”谢观止的声音忽然变哑了。
他一时间想不明白,究竟是谁配享有如此规格的丧仪。
“是”驾车的人终于回了他的话,“是文太医,他去世了。”
像是不相信记忆里的那个人也会死亡一般,谢观止立刻提高了音量,手也紧紧地攥住了窗框“你是说文清辞”
“回殿下,正是文太医。”
谢观止的心,在这一刹那从深渊坠了下来。
重获自由的欣喜与激动,在一瞬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去望泉苑了,”少年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的陌生,“回皇宫,我要去”
“去,去看他一眼。”
谢观止无论如何也没法说出“见他最后一面”这几个字。
文清辞的身体,已经被殓入棺中。
依照卫朝习俗,人死之后必须要在七日之内下葬。
因此,最迟今日傍晚,他们就要将这口棺送上龙舫,才能准时到达松修府。
再有一炷香的时间,便是钦天监算的封棺的时刻。
一身玄衣的少年天子静默着站在棺旁,静静地注视着沉睡在玉兰花中的人。
他的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兰妃抱着小小的谢孚尹走了过来,最终停在了棺旁。
小公主穿着一身素衣,她吸了吸鼻子,缓缓展开掌心。
“哥哥,我可以把这个送给文先生吗”她小心翼翼地问谢不逢,“这是我秋天的时候自己摘的文先生说它很好看,让我将它压在书册中。”
少年看到,谢孚尹手里拿着的,是几朵浅紫色的压干了的野花。
“好”
谢不逢后退半步,将这里让了开来。
兰妃抱着谢孚尹,轻轻地将手里的花放到了文清辞的手边。
末了,就在二人将要离开的时候,一直没有怎么说话的兰妃突然转身问谢不逢“陛下,您也放一个东西,去陪陪他吧。”
说完便缓步离开了这里。
这是卫朝民间的习俗,在封棺之前,逝者的亲人好友,会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放入棺内,陪伴逝者最后一程。
负责封棺的人,已站到了此处。
兰妃的话提醒了谢不逢,少年如梦初醒般看向文清辞。
他攥紧了手心。
眼中突然闪过一丝迷茫。
谢不逢不知道,自己可以将什么送给文清辞。
一边的钦天监忍不住出声提醒,“陛下,封棺的时间马上”
话还没说完,他便惊愕地睁大眼睛,朝年轻的天子看了过去。
谢不逢缓缓抬手,将缠在自己黑发上的晴蓝色药玉取了下来。
黑发在瞬间如墨一般散开。
年轻的帝王就这样放任自己披散着长发,站在文清辞的棺前。
此时,他的手都在颤抖。
谢不逢轻轻地捧起药玉,看了一眼后,不舍得将它抵在了心口。
那天文清辞站在他背后,替他用药玉束发时的温暖气息,似乎还没有散去。
如今只要一闭上眼,谢不逢就能嗅到熟悉的苦香。
少年的唇轻轻扬起。
此时的谢不逢已是太殊宫的主人,是富有四海的天子,可他却仍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属于自己的。
兜兜转转,他仍一无所有。
只有这一串沾染了彼此气息的药玉,是谢不逢唯一能给文清辞的东西。
年轻帝王俯下身,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串寄托过自己无数思念与期待的药玉,绕回了文清辞的手腕上。
最后一次将吻落在文清辞的脸颊。
厚重的棺盖,被人推着和了起来。
将最后一丝光亮隔绝。
不知是谁的啜泣声,一阵一阵地回荡在太医署外停棺的空地上。
站在不远处的宋君然始终低着头。
与众人的悲伤不同,此时他的脸上满是紧张。
宋君然在默默地计算时间自己给文清辞的丹丸,最多支撑一日。
如果自己没有猜错的话,文清辞应当是宫变时吃下的。
棺椁上船之后再动手,应该来得及。
想到这里,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巨大的铁钉,钉入棺椁。
文清辞会疼吗
又或者他一个人睡在那里,会不会害怕
谢不逢攥紧了手心,他的身体正止不住地颤抖,心脏似乎也随着长钉入棺的碰撞声,一起生出了痛意。
仿佛那些钉子钉得不是棺材,而是他的心。
“砰,砰,砰”
木铁相击的清响,一声声回荡在太殊宫里。
“起”
钦天监的声音,刺穿平静的空气。
一滴长泪,自谢不逢颊边滑落。
身为新帝的谢不逢,不能再随随便便离开雍都。
他更怕自己跟上去,会反悔不肯放文清辞离开。
只得强撑着用理智,将自己留在这个地方。
这场送别,来的太过突然。
就像一场突然降临的噩梦。
如今发生的一切,则无异于漫长的酷刑。
巨大的棺椁被放上马车,一尺又一尺地碾过宫道,并在离开太殊宫的那一刻,与谢观止的马车相遇。
太医署前的空地上,刚才小声啜泣的谢孚尹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小小的身体不停地颤抖,无论兰妃怎么哄都哄不下来。
像是要将她哥哥的那一份,一起替他哭出来似的。
“母妃,我们往后真的见不到文先生了吗”
“可是他还答应我,等到夏天的时候带我去捡蝉蜕,然后告诉我蝉蜕怎么入药。”
“等夏天的时候,他也不会回来吗”
兰妃的呼吸,都在止不住地颤抖着,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甚至手臂颤抖,难以抱稳怀中的小姑娘。
就当兰妃想要将她交给奶娘的时候。
静默着注视棺椁远走的谢不逢,忽然走了上来,轻轻谢孚尹将抱入怀中。
生着同样的琥珀色眼瞳兄妹,就像是被一起遗弃的小犬。
谢孚尹抽泣着搂紧了谢不逢的脖颈,絮絮叨叨地说着文清辞曾经的许诺。
而谢不逢就这样静静地听着,似乎是想借小姑娘之口,将这错过得时光全补回来似的。
他缓缓地摸了摸谢孚尹的长发,轻声问道“他也会这样抱着你吗”
谢孚尹的身体忽然轻轻一顿,小姑娘摇了摇头,哭得晕晕乎乎的她不经思考便说“不,不会文先生的胳膊,受了好重好重的伤,他抱不动孚尹的”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