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甲子, 寒尽不知年。
神医谷的确是世外桃源一般的存在,这里没有年历,也难辨春秋寒暑。
文清辞刚醒来时还记着时间, 到后来索性也将它抛到一边。
几日、几周
抑或是几月、几年
文清辞也说不清自己已回谷多久。
他整日呆在竹舍附近侍弄花草,过得无比悠闲, 时间长了,雍都发生的一切, 竟然也像一场梦似的,变得不真切起来。
或又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一般遥远。
老谷主留下的方法的确管用, 一日一日地治疗过后,文清辞的手终于能够抬起。
虽然仍痛, 但状态好的时候, 举杯饮茶也没有什么问题。
唯一遗憾的是, 文清辞的手腕上,留下了无数蛇咬留下的疤痕。
密密麻麻,如同荆棘花藤,缠绕着他的身体。
宋君然试了许多种药膏,都未能替他消掉。
文清辞本人对此倒是毫不在意。
甚至就连宋君然叫他一起翻看医书,或是研究药膏配方, 他都懒得去做。
文清辞缓缓将宽大的衣袖放了下来,将手臂藏了起来, 他浑不在意地说“留疤就留疤吧,除了我自己以外, 也没人能看到这里。再说,手只要能用就好,难不难看的,也没有什么所谓。”
文清辞这话是真心的, 说完还轻轻摸了摸那只小白蛇的脑袋。
头一回尝试这种疗法时,文清辞的心里也有一点点的发怵。
但时间久了,他竟觉得这只每天都要咬自己几口的冷血动物,看上去也挺可爱。
文清辞发现,原主的房间里有不少银刀,应该是他从前自制的解剖刀。
看到的次数多了,他也忍不住想要试试。
他这几日一直在心中默默估算时间,还有手臂恢复的状态。
微风穿过竹舍,耳边传来一阵沙沙细响。
“你这话也就只敢对我说了,若爹还在,他一定比我更在意你手腕上的疤。”宋君然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索性不再理会文清辞。
他将放在膝上的琴扶了起来,伴着竹声缓缓拉动。
下一刻,宛如锯木头般的声音,便从那琴上传了出来。
听到这声音,就连缠在文清辞手腕上的那只小白蛇,下嘴都更重了一点。
文清辞“”
宋君然不但长得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平日也爱做一些风雅之事。
然而文清辞发现,除了医学以外,宋君然在其他领域,可谓是毫无天分可言,例如直到现在,他还找不到那琴的音准。
文清辞第一次听到宋君然拉这种类似于一胡的乐器时,还以为他是头回接触。
没想后来才知道,宋君然竟然从小就在学
宋君然自己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拉琴难听。
但凡没事,就会将琴拿出来拉上两曲。
文清辞摸了摸小白蛇的脑袋,默默地起身想要离开此处。
“等等,”见他要走,宋君然忽然开口,“一会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文清辞脚步一顿“去哪里”
“后山,”一曲终了,宋君然缓缓放下手中的琴弓,他转身看向文清辞,“去祭拜你师父师娘。”
文清辞不由愣了一下,原来不知不觉中,已到了第一年的清明。
神医谷背后的青山上,葬着历任谷主,以及所有曾生活在这里的药仆。
宋君然带文清辞走了好久,终于找到了那两座坟茔。
“爹、娘,清辞已经安安全全回了谷,也替自己还有松修府的人报了仇新皇帝,对他老子的态度残暴得很。谢钊临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你们都放心吧”说着,宋君然便将一杯酒,洒在了坟茔前的空地上,“哎当年的事,并不怪你,你只是救了一个人而已。”
说完,又洒了一杯酒上去,他顿了顿笑着说“想来您应该已经想开了,我就不在这里多提此事了。”
宋君然的话是什么意思
文清辞发现,自己竟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细密的小雨,从天边落下,吻上了文清辞额间的朱砂。
一点寒意,至此传遍全身。
文清辞的心跳,忽然快了起来。
他攥紧手心,压抑着自己的好奇。
“给,清辞,你也敬他们一杯吧。”说完,宋君然转过身,将一盏空杯递到了文清辞手中,再将它满上。
紧接着,浓重的酒香便冲入了文清辞的鼻腔。
他的额头突然一阵刺。
文清辞拿酒杯的左手随之重重一晃,下一秒就将大半杯洒在了腕上。
身体也随着踉跄了一下。
“怎么了”宋君然一脸紧张地扶住了文清辞。
文清辞有些僵硬地笑了一下,慌忙解释“我没事,路上有些湿滑差点摔倒而已。”
“看我这记性,怎么将酒杯递到了你的左手,”宋君然用手指敲了敲额头,“来来来换手,重新倒一杯。”
“好。”
就在刚刚那个瞬间,有大段陌生的记忆涌入了文清辞的脑海之中。
恍惚间他看到
须发皆白的老谷主,在弥留之际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视线越过宋君然,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老谷主的双目早已浑浊无光,声音也嘶哑难辨“咳咳,造孽,真是造孽啊。”
“老夫咳咳愧对妻儿,还有,愧对松修府万千百姓,愧对清辞”这简单的一句话,似乎耗尽了他的所有力气,说完老谷主便再也难发出声音。
他只在口中默默念叨着“当年老夫不该,不该理会雍都之事不该咳咳替哀帝诊病”
一身月白的文清辞,缓缓跪倒在老谷主的病榻前,他握对方的双手,通红着双目说“这件事,自始至终都和师父无关,甚至还是您救了我、收留我。我怎么会恨您”
“真真的”老谷主艰难地问。
“是真的,是真的师父”他的声音,还在轻轻颤抖。
“那就好那就好”说完这句话,老谷主终于疲惫地合上了眼睛。
最后一刻他在口中喃喃念道“去吧,师父不拦你了”
虽未明说,但回想起这一幕的文清辞还是在瞬间明白,老谷主最后一句话所指的,便是让原主去雍都,找老皇帝报仇的事。
文清辞的心脏随之一痛,接着如鼓擂般,迅速跃动了起来。
老谷主临终前所说那番话,也并非没有缘由。
直到他病重的时候,原主才知道,神医谷避世不出,远离朝堂以谋平安,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例外,就是接哀帝入谷治病。
按理来说,就连皇室也是寻不着神医谷踪影的。
直到一个人出现。
她就是宋君然的母亲,彼时哀帝身边的女官,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
哀帝自幼体弱,宫中太医也束手无策。
没有办法,负责照料哀帝的她,只好去民间四处搜寻灵药。
松修府是知名药都,她几乎走遍了城内每一家医馆。
正是在此期间,那名女官遇到了神医谷的丹药问世,并顺藤摸瓜,摸到了神医谷的医馆,并在此结识了老谷主。
两人年岁相差虽然有些大,不过那个时候老谷主还不是文清辞印象里那个苍老的样子。
整日待在谷内又注重养生的他,看上去只有三四十岁。
两人就在日常的相处中,产生了感情。
不过多久,哀帝再次病重。
为了救他,女官只好替皇帝反复向谷主求情,希望他能够伸出援手,将彼时还是太子的哀帝从鬼门关拉回来。
换着理由推脱几次后,老谷主最终还是答应了那名女官的请求,第一回将手插入了雍都事务之中。
而女官至此,也就此离开太殊宫,留在谷内与老谷主成了亲。
两人琴瑟和鸣,幸福美满得过了好些时日,宋君然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
彼时老谷主以为,自己当初只是救了一个普通病人而已。
直到多年之后,殷川大运河溃坝
那天宋君然的母亲正巧随药仆去松修府采买日常所用,溃坝之后两人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
他们本想救人,不料却遇到大坝第一次塌溃,自己也死在了那里。
老谷主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当日所作所为,或许在无意之间改变了历史。
若神医谷不出手,哀帝那时便会病死。
彼时羽翼未丰的谢钊临,不会顺利登基,后来那些事更不会发生。
他从此愧疚难当,并至死都认为,这一切的根源,就是自己当年因为一己私情,插手了朝堂之事。
收留文清辞后,他对这个一徒弟的态度,比亲儿子还要好,甚至到了溺爱的地步。
“造孽,造孽啊”
直至缠绵病榻将死之时,老谷主还在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
记忆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文清辞的心中,随之生出了无比的酸涩。
他缓缓将酒洒入土地,强行将复杂的情绪压了下去。
文清辞将手轻轻按在了胸口。
这是属于原主的情绪,文清辞不知道当日第一次听到这件事时,原主究竟是如何想的。
他只知道,此时自己的心中有悲伤,有怀念,唯独没有愤恨。
“走吧,再去你家里看看,大仇已报,怎么也要回去跟家人说一声吧”说着,宋君然将一把伞,与覆面的白纱递到了文清辞的手中,转身与他并肩离开。
“我能出谷吗”文清辞不由有些吃惊。
宋君然不是说自己不将那千金还清,这辈子都别想出去了吗
走在前面的青衫男子脚步一顿,似笑非笑地朝他看来“你不想去”
“等等”文清辞立刻撑起伞跟了上去,他轻笑了一下,柔声道,“离开几年,今日我自然要回家看看。”
神医谷位于山林深处,出去一次并不容易。
平日采买,也得四五日才能完成一个来回。
因此出山之后,两人并没有急着去文清辞家所在位置,而是先去了松修府里休整毕竟文清辞的身体,还未大好。
好巧不巧的是,宋君然带文清辞去的,便是几年前他与谢不逢去过的那家“藏雅轩”。
此时正值中午,藏雅轩内的人不是一般多。
在神医谷里待久了,突然进入这样一个嘈杂的环境,文清辞略有些不适应地蹙起了眉。
不过他的表情,都被面上的白纱挡了起来。
店家送菜上来之时,宋君然忍不住向他问道“今日松修府怎么这么热闹”
“一位不是本地人士”看到文清辞的打扮,还有宋君然手边的剑,店家自然而然地将他们当做从别处来的江湖人士。
宋君然顿了顿,点头说“对。”
见状,店家略显兴奋地将手上的餐盘放到一边,颇为激动地说“那一位今天这一趟可算是来对了”
文清辞好奇地看了过去,顺便端起桌上的茶盏饮了起来。
宋君然“为何这样说”
不知怎的,他心中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嘿嘿,少侠有所不知了,再过上几天啊,陛下便会南下至此了他此行说是祭拜殷川大运河河下亡灵,实际上啊定然是来这里,看那个文太医的。”
文清辞握茶盏的那只手,随之轻轻一颤。
“什么”宋君然不由大吃一惊,“他还有几日到这里”
神医谷内已有几个月没与外界联系。
因此他也是直到现在才知道,谢不逢居然要来松修府。
店家想了想回答道“还有四五天吧,届时我们也要闭店,去码头迎接陛下到来。”他的语气颇为激动。
谢不逢上台之后,便以雷霆之姿颁布无数政令,在短短时间内掀起一场又一场的改革。
彼时尚有人不看好他的所作所为。
但现在一年多的时间过去,当初制定的政令均已平稳下达、运行。
卫朝上下,在短时间内焕然一新。
或许其他地区的百姓,还会在背地里说谢不逢罔顾礼法、人伦,是个不孝之子,残暴之君。
但曾深受其害的松修府人士,只会觉得谢钊临是罪有应得。
提起当今圣上,他们口中则满是骄傲与夸赞。
宋君然“”
见宋君然不回话,店家干脆一屁股坐在他们身边,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少侠有所不知当今圣上还是皇子之时,曾被称作妖物,只有一名太医,对他体贴入微,陛下在不知不觉中对那太医暗生情愫。可还未来得及表明心迹太医便为救他而死,从此天人两隔。哎,直至此时,陛下才知,原来那太医,对他也是有情的”
“咳咳咳”
这故事未免也省略太多了吧而且什么叫做“还未来得及表明心迹”
自己和谢不逢明明已经
北地那一晚的画面,再一次浮现于他的脑海之中。
等等,打住
文清辞立刻掐断了自己的思路,将各种废料丢了出去。
“清呃,师弟,没事吧”
神医谷气候有利休养,文清辞回谷后按时服药,如今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咳过血了。
听到他咳嗽,宋君然随之紧张了起来。
“无妨”文清辞深吸一口气,轻轻摆了摆手说,“喝茶呛了一下而已。”
文清辞的咳嗽声打断了店家的思路,对方终于想起自己还有正事要做“好了好了,一位少侠,我去继续上菜了。你们要是好奇,还想再听,一会儿我空了再来找你们。”语毕,终于端起托盘从这里溜走。
桌上的气氛忽然僵了下来。
为了缓解尴尬,文清辞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糕点放到唇边,并缓缓撩开了纱帘。
宋君然终于从刚才那番话中回过了神来,他长叹一口气,转身看向文清辞“真是一派胡言,谢不逢怎么任由这些事传来传去,看来他这皇帝当得也不怎么样。”
然而宋君然没有料到,他刚一转过身,便看到了文清辞明显泛红的脸色。
宋君然的心当下一沉。
不会吧
他略有些复杂的向文清辞看去,沉默几秒后说“我们吃完快些去山萸涧,赶在皇帝到松修府前,早早回到谷中。”
“好。”文清辞缓缓点了点头,没有异议。
见状,宋君然终于将心放了下来。
他才不管谢不逢对文清辞究竟是什么心思,只要师弟不跟那小皇帝跑了就好
原主的家乡,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山萸涧”。
这里没有多少田地,大部分人以上山采药为生。
记忆里那个尸横遍野的事件过后,山萸涧便没了活口。
原主在去神医谷前,亲手埋葬了家人。
但彼时他年龄太小,没能立碑,过了没有多久,杂草便将坟茔吞没,后来就再也找不到他们的埋骨之地了。
因此往年清明节,他都只是回家中看看。
山萸涧离松修府不远,乘马车不过一个时辰便能到达。
文清辞到此处时,正值日落时分。
浅粉的晚霞,在天边斜斜地徘徊。
山的影子打西方落下,倒在了山涧之中。
一十余年过去,往日热闹的山村,已彻底被蔓生的野草所吞噬。
若不是村口石牌还在,恐怕没人相信,这里曾有一个村落存在。
“山萸涧”文清辞喃喃念道。
无数记忆,随着一阵刺痛涌入了他的脑海。
文清辞缓缓闭上了眼,他看到多年前的山萸涧,是世外桃源般的存在。
这里是没有多少田地,但是紧邻大山,人人都有采药的本事。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如潭水一样平静。
耳濡目染之下,“自己”从小就认得各种野生药材,且对行医颇有兴趣。
父母早早便谋划着,未来要将“自己”送到松修府的医馆里,去当学徒、好好学医。
毕竟只是个小孩,“自己”也并不是永远都能沉得下心。
“清辞,怎么这么晚了才回家,娘亲找了你好久,知不知道”身着粗布短衫的女人一把将他抱入怀中,揉了揉他脑袋,松了一口气似的道,“娘亲还以为把你丢到山里了呢。”
看到他脸上的泥污,身边的男人则皱着眉严肃地问“你跑哪里去了”
夜里的山萸涧,静得只有蝉鸣。
蓝蓝的月光落在他额上,照亮了那一点朱砂。
小孩有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抱了抱娘亲,终于献宝似的将藏在背后的竹篓拿了出来“娘,我去摸了小鱼”
“小鱼”
两个大人这才注意到,小孩的衣服不知何时湿了大半。
而这竹篓里,还有几尾鲫鱼,在缓缓地游动。
山萸涧虽算富庶的村落,但平日里仍是难得见到荤腥。
当晚,那些鲫鱼便变成了奶白奶白的鱼汤,全都进了“自己”的肚子。
那味道清甜又香润,哪怕过去这么多年,他仍记得
“清辞,你怎么了”宋君然的声音,将文清辞的思绪拽了回来。
下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脸颊上,不知何时已有一片冰凉。
“没什么”文清辞缓缓垂眸,将异样的情绪遮掩了起来。
“走吧,我们进去看看。”见他不想提,宋君然也明白了什么似的换了一个话题,“给,这是你家里的钥匙。”说完,便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
文清辞笑了笑,将东西接了过来“谢谢。”
“和我还客气什么。”
文清辞是晕倒后被抱入神医谷的,直到那个时候,他仍没有忘记握紧手中的东西。
老谷主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文清辞的手指掰开,看到了被他紧握在手中的东西。
那时,埋葬了家人,来到神医谷的他还没有意识到。
这一趟离家,便难再回去了。
不过转眼,晚霞便已消散。
太阳被群山挡在了背后,周遭一下便暗了起来。
恍惚间文清辞又想起了记忆中那个夜晚,那碗鲜甜的鱼汤,以及“自己”临睡前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要是往后每一天都能喝上甜甜的鱼汤就好了。
龙舫顺殷川大运河南下,一路未停,直向松修府而去。
船载文武百官,其声势不比当年南巡小多少。
“陛下,此乃新撰的陈罪书,请您看看还有何处需要增改”
一身红衣的新科状元,跪在地上双手将诏书高高捧起。
这几个月来,新帝广布圣听。
以松修府为主的各地人士,均借此机会将自己听到的、经历过的事,写成书册,送到了雍都。
当年的事,也一桩桩水落石出。
状元郎口中的“陈罪书”上所写,便是废帝所做恶行。
等到达松修府后,当今圣上便会将它公之于天下,以告慰万千亡灵。
状元郎深知,这本陈罪书,必将被铭记于史册。
为写此书,他简直绞尽了脑汁,这段时间以来几乎不眠不休。
谢不逢缓缓将东西接了过来。
这也是他修改的第十个版本。
状元郎的心,当下便提到了嗓子眼。
他虽是新科状元,但年纪已是四十有余。
可他仍被眼前新帝气势所压,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谢不逢的身上有从战场上磨炼出的杀伐之意,而那双眼睛更是一眼就能将人看透。
想到他对付废帝与叛军的手段,状元郎的身体更是当下便抖了起来。
半晌过后,谢不逢轻轻将陈罪书放在了案上。
“按照此版誊抄吧。”
低沉的声音,自头顶传了过来。
谢不逢语气里,听不出半点的情绪,只有一片死寂。
“是,陛下”状元郎当下便松了一口气,他慌忙行了一个大礼,便捧着陈罪书退了出去。
直到退出船舱,他这才长舒一口气。
时间已经不早,但是看完陈罪书之后,谢不逢不但不着急休息,甚至还换了一身方便行走的玄衣。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谢观止被带到了这间船舱中。
“往后几日,行船之事均由你负责,待到松修府,朕再回来。”谢不逢一边向外走,一边淡淡地吩咐到。
几名同样身着黑衣的侍卫,由暗处走出,跟在了他的背后。
放在过去或许没有人会料到,谢不逢称帝后,非但没有“处理”谢观止这个曾经呼声最高的皇位继承人。
甚至还将他委以重用,给了谢观止仅次于自己的权力。
谢观止一开始还有些小心,摸不准谢不逢心思的他,生怕一不留神触了对方霉头。
可后来他发现,谢不逢似乎真的不害怕自己夺位不过想想也是,谢不逢的天下是靠军权夺来的。
就算自己想要夺位,北地数十万驻军也不会答应。
他应该在意的,并不是谢不逢会不会和自己计较这种小事。
而是谢不逢不但自己日夜不休地处理政务,甚至他手下的朝臣百官,也被迫与他一起加班加点。
作为朝堂一把手的自己,更是有一年多没有休息过了。
看到谢不逢这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谢观止不由皱眉多说了两句“陛下要去何处”
“陛下乃一国之主,凡事应当以大局为重。”
和肆意妄为的谢不逢不一样,谢观止是从小接受正统皇室教育长大的。
虽然曾被父皇狠狠坑过一把,但谢观止的个性仍没有多大改变。
谢不逢脚步一顿。
就在谢观止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一身玄衣的新帝缓缓开口“山萸涧。”
“山萸涧”谢观止忍不住重复了一遍。
顿了一下他终于想起,山萸涧应当就是不久前调查出的,文清辞儿时所居之处。
谢观止没有想到,已经登基称帝的谢不逢,竟然会选择独乘小舟,提前去往该地。
但想想也是,等龙舫到达后,松修府的百姓、官员,定会将谢不逢团团围住。
届时去了山萸涧,也只会惊扰那里。
“陛下,臣也想”谢观止忍不住开口。
谢观止的话还没说完,谢不逢便缓缓转过身,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问“你以什么身份去”
这一眼竟满含敌意,令谢观止不寒而栗。
他突然想起,想要自裁又被救下的那一晚,谢不逢似乎也从这样看过自己一眼
谢观止被他的眼神所震慑,只得立在原地,目送谢不逢带人离开。
“说我”过了好久,谢观止终于忍不住理所应当地低声嘟囔着,“可是你也没什么身份啊。”
谢观止的声音不大,但全传到了内力深厚的谢不逢耳边。
一身玄衣的帝王脚步一顿,过了一会儿才继续缓步向前而去。
谢不逢乘小舟,先于龙舫到了松修府。
他不曾停顿,直接向记载中山萸涧所在位置而去。
为方便征收赋税、调派徭役,卫朝与历代一样,留有严格的籍帐制度。
称帝之后,谢不逢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调出了立朝之初,松修府的所有籍帐,并逐年核对,找到了这个突然消失于记录的“山萸涧”。
微风掠过马背,轻轻吹起了谢不逢微卷的长发。
他一手握着缰绳,一手缓缓攥紧誊抄好的籍帐。
这段时间,他也不知将那个地址看了多少次。
短短的几行字,早已经被谢不逢铭刻于心中,倒背如流。
但他仍不放心,亲手将籍帐誊抄数份,时时刻刻携带在身边。
黑色的战马,被拴在村口一棵老树上。
“你们等在这里,不必入内。”
“是,陛下”
谢不逢抛下随行的侍卫,顺着长满荒草的小道,独自走了进去。
“西街,廿九户。”他轻声默念着那个地址。
此刻,向来冰冷的浅琥珀色眼瞳里,也透出了几分温柔。
明明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可是谢不逢的心中,竟然生出了近乡情怯之感来。
就连呼吸的节奏,也随之紧张而混乱。
谢不逢到这里时,正值清晨。
此时天还没有大亮,一切都被笼罩在一层青雾背后。
冷风呼啸穿堂而过,犹如冤魂哭嚎。
远处不知何时枯死的树木,张牙舞爪地随风摇摆。
身边的农舍、院落,早已破败不堪,像是随时都会倾塌的样子。
小巷的转角,不知从哪里飘过一片沾着血污的粗布。
而他脚边,甚至还有骸骨滚过。
这里如同鬼地,与传说中奈何桥畔的枉死城没有两样。
但是谢不逢的眼睛里,却没有一丝惧意。
他只知道,这里曾是文清辞生活过的地方。
若是真有鬼魂。
反倒合了他的心意。
文清辞曾踏过自己此时所走的小道,在自己手边的枯井里打水,于一旁的小院里寻找玩伴。
这里处处都曾有他存在过的痕迹。
谢不逢甚至生出错觉。
只等下一个转弯处,文清辞便会如记忆里那般,撑着一把油纸伞,笑着朝自己走来。
死亡是什么
谢不逢也说不清楚。
他想或许文清辞只是静静地睡在某处又或许只是,回到了家中。
每靠近一点,谢不逢心跳的速度便快一分。
他的心中满是忐忑。
西街,廿九户。
他几乎是秉着呼吸走到这里来的。
眼前的院落,和方才路过的每一间都没有区别。
同样即将被荒草吞噬,同样摇摇欲坠、无比斑驳的高墙。
可这一切落到谢不逢的眼中,这只剩下了温馨。
他深吸一口气,缓步走了过去。
接着抬手,轻轻在那扇已经腐朽不堪的木门上叩了两下。
此时谢不逢的眼里,是淡淡的期待,甚至就连唇角边,都扬起了一点弧度。
如同一名真正的访客。
“笃笃笃”的声响,传遍了整座山村。
院内没有人应答。
谢不逢顿了顿,如着了魔似的执着地再次抬手,朝门上敲去。
“笃笃。”
门内依旧无人应答。
笃笃,笃笃。
一阵接一阵的敲门声,与谢不逢小心翼翼,唯恐惊扰到小院主人的模样,融入萧索的山村与化不开的晨雾之中。
看上去诡异至极。
“文清辞”
“文清辞”
谢不逢站在门边,一遍遍轻声念着主人的名字。
不远处的天边,太阳越升越高,彻底照亮了这座破败不堪的小院。
一十年未有人居的小院,已回归原始,成了山林的一部分。
破旧的木门开裂、腐化,甚至于长出了青苔。
一滴眼泪,就这样毫无预兆地从谢不逢脸颊滑落,重重地砸到了地上。
谢不逢忍不住呜咽一声,终于抱着膝盖缓缓地坐在了门前,他的身上再无什么帝王之意。
如一只被主人丢弃的小兽。
自始至终,都没有人来给他开门。
谢不逢沉默坐在此处。
空洞的目光,越过枯井,落在了不远处的山丘上。
一时间他竟不知何去何从。
不知坐了多久,谢不逢的眉头忽然一点一点地蹙了起来。
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站起身,转身向木门看去。
接着缓缓地视线落在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门锁上。
灰。
灰尘
谢不逢原本麻木心脏,再一次疯狂跃动起来。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座的小院门锁上,竟然连一丝一毫的灰尘都没有沾染
谢不逢抬手向门板摸去,下一刻指腹上便沾了一层厚灰。
紧接着他又换了一只手重重地蹭向门锁。
没有
他的手指上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谢不逢像溺水之人摸到了最后一块浮木,他双手颤抖,呼吸的节奏也彻底大乱。
接着疯了一般的飞身越过院墙,走入了小院之中。
谢不逢缓缓蹲下身,赤红着双目向地上的野草看去。
它不知何时,被人踩弯了一片。
山萸涧毁于天初九年,全村只剩文清辞一个活口。
所以会是谁,打开了这里的门锁,走入了小院
他心中那个原本如梦般虚幻的念想与可能,忽然在这一刻生长,如蔓草将心脏紧紧包裹。
一身玄衣的新帝缓缓合上眼,终于忍不住一点一点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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