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堂屋外的插销, 早已生锈、脱落。
谢不逢几乎没有用力,便推开了早已腐朽、变形的木门踏入了屋内。
他站在门槛前,屏住呼吸向前看去。
小小的堂屋里只有一张条案。
左右两边各连着间卧房,房间内摆着的那张木榻, 床板也已不知何时开裂、翘曲, 生出一股浓重的朽气。
房间四处沾满了灰尘, 的的确确是很多年未有人住的样子。
谢不逢静静站在这里, 一动也不动。
唯有轻颤的手指,和略微明显的呼吸声, 在不经意间泄露了主人的紧张。
小村里的房间, 没有铺设青砖。
由土夯实的地面上,看不出究竟有没有灰尘的存在。
谢不逢的视线, 缓缓从此处滑过。
此时的他, 像一只正在耐心寻找猎物行踪的孤狼。
琥珀色的眼瞳, 冷静又镇定。
但是少年的心中,却似有一团烈火,正在皮肉之下熊熊燃烧。
就在这个时候,窗外传来一阵鸟啼
这声音在刹那间刺穿了山萸涧的寂静,刺也得谢不逢的心, 忽然一乱。
谢不逢眯了眯眼, 暗色的瞳孔微缩, 突然快步向南侧的卧房而去。
床榻边放着一张用薄木板钉成的带斗小书桌。
一身玄衣的新帝缓缓俯身。
他看到
积满灰尘的书桌上,有两个浅浅的指印。
指印尚且清晰, 那人可能刚刚才离开这里。
“文清辞。”
谢不逢缓缓从齿缝中,逼出了这个名字,他轻颤着将手指落在了指印处,眉宇间尽是温柔与眷恋。
停顿几秒后, 少年小臂上的肌肉忽然紧绷,接着一点一点攥紧了手心。
就像是隔着时空,狠狠地抓住了那只玉白又纤细的手腕。
灰尘、指痕。
这些东西太过微不足道,谢不逢的理智告诉他,单凭眼前这一切,还不能证明什么。
可是他的本能却叫嚣着,是文清辞,只有文清辞才会在二十年后,来这里故地重游。
旧宅里的痕迹似两点火星,点燃了谢不逢眼底的枯原。
原本空无一物的心室里,突然多了一团烈火,时时刻刻将他灼烫。
这团火逼着他去做些什么哪怕只是扬汤止沸。
“不是说他还有四五天才来吗”宋君然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小声说,“怎么这么不守时,提前两天就到了”
他似乎很喜欢给谢不逢挑刺。
神医谷离松修府虽近,但进山后也要行至少一日的山路,才能达到隐蔽的谷口。
为照顾文清辞的身体,回老宅看过后,两人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选择在松修府内再住一日,等休养好后,再启程回谷。
可没有想到,隔天早晨两人刚刚骑马至松修府城门口,便被官兵挡了回来。
皇家的舟舫,比原定时间早到了两日,今天便会到达松修府。
从昨日傍晚开始,松修府便不准闲杂人等随意进出了。
宋君然虽压低了声音,但那难看的表情,还是要引得守门的士兵多看了他两眼。
担心惹来麻烦,文清辞忙拽住宋君然的衣袖,将他拉回了城内。
“算了师兄,”文清辞回头看了一眼松修府内的人流,小声对宋君然说,“城内有数万人之多,混在里面,不会被发现的。反倒是现在出城,会引人怀疑。”
銮驾将至,松修府的守卫,比往常多了十倍有余。
他们不但死守城门,甚至就连城墙上也占满了人,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过去。
宋君然回看一眼,只得咬着牙叹气“算了,先回医馆休息吧。”
“好。”文清辞点头,和他一起向着位于松修府一角的医馆而去。
松修府的长街上挤满了人,有本地的,还有不少是自别处而来。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来看皇家仪仗的。
宋君然与文清辞本想快些回到医馆,可没料到城内的道路早已经被这群人挤得水泄不通。
别说是回医馆了,他们甚至只能随着人流的方向,朝殷川大运河而去。
“有什么好看的,”宋君然不由有些烦躁,“南巡的游船,不是几年前才到过这里吗”
他的声音落入了周围人的耳中。
“这可不一样”旁边一个身着桃粉罗裙的妇人,忽然转头向宋君然看来,“陛下此次来松修府,就是为了给当年那些枉死的河工平冤昭雪的。”
说完,她眼圈不由一红“我阿兄便是其中之一废帝在位时,家人连祭奠他都不知如何祭奠。”
文清辞这才看到,她的手里捧着一束菊花。
一石激起千层浪,周围人纷纷说起了自己的经历。
溃坝已是二十年前的往事。
但恨难消,意难平。
他们要在今日亲眼见证,那段差一点便被尘封的历史,公之于众的时刻。
宋君然忽然抿紧了唇他的娘亲,也死在了坝上。
沉默半晌,文清辞终于缓缓开口“师兄,我们也过去看看吧。”
“好。”
陷入回忆的宋君然没有注意到,此时文清辞的声音正微微颤抖。
借着人群的遮挡,文清辞将右手抚在胸前,他一点一点用力,攥紧了心口处的衣料。
此时他的眼前正一阵一阵发黑。
“恨”这个词,一遍遍出现于文清辞耳边。
就像是一根引线,将藏在文清辞心中的强烈的恨意,勾出了水面。
山萸涧春光正浓,这本应该是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但是小小的山村里却没有一个人欣赏春景。
文清辞耳边只剩下一片哭声。
“娘亲娘亲你怎么了娘亲”
躺在床上的女人,脸色早已发青。
任文清辞如何哭喊,她都没有睁眼。
“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好不好再看清辞一眼”
“我,我还抓了鱼回来,你想不想尝尝”
小小的竹篓,孤零零地立在地上。
竹篓里的水,顺着缝隙漏掉了大半,不久前还在游动的小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翻出了肚皮。
房间内一片死寂。
文清辞伏在床边哭了好一阵,又慌忙转过身,他用力摇男人的衣袖“爹爹爹爹你醒,醒醒吧”
见两人仍不动弹,文清辞终于想起什么似的飞快地用手背擦干眼角的泪水,接着缓缓深呼吸,颤抖着将手落在了他们的腕上。
不久之前,文清辞被父母送到了松修府一家医馆中当学徒。
他年纪还小,还没到能拜师学医的时候,平日里只是跟着医馆的伙计打打杂而已。
但文清辞闲来无事之时,也会翻看医书。
“诊脉,诊脉,”文清辞努力回忆着口诀,试图辨认父亲的脉象,“浮轻取,重按无,浮如木”
口诀会背虽会背,可是毫无经验的他,却什么脉象也分辨不出来。
毕竟床榻上的人,早就就没了生气。
“怎么办怎么办”
稚嫩的童音一遍一遍在房间内回响,他通红着双目,向父母求助。
可房间里始终一片死寂,再也没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文清辞的心,逐渐被绝望所吞噬。
窗外的日光,一点一点变暗。
还是个孩子的他总算意识到,今晚的山萸涧,寂静得吓人。
没有邻居的闲聊,没有朋友来叫自己玩闹。
只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阵阵哭声,震耳欲聋。
直至此刻,彼时年纪尚小的他,终于明白这样的寂静名叫“死亡”。
文清辞强撑着从床边站了起来。
如果自己早早学医就好了。
如果自己的医术,能再高明一点就好了。
如果自己的手中,真的有传说中的万应灵药就好了
他的双目一片空洞,心中只有一堆的“如果”在不断地重复。
文清辞对医术的渴求,从未如此强烈。
这几日发生的事,在他的心中飞速过了一遍。
文清辞隐约知道,松修府出了一件大事。
医馆的老板,暂时无心照顾他,便叫他回家待上一阵再回松修。
他本满心期待,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要给爹娘说,甚至还捞了鱼,想让他们尝尝。
可没想回到山萸涧的时候,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幅场景。
尸横遍野。
“咳咳咳”松修府的长街上,文清辞又忍不住咳了起来,他的胸肺间生出了一阵熟悉的麻痒之意。
等文清辞反应过来的时候,咽喉间竟又咳出了细细的血丝。
幸好有纱帘遮挡,除了他自己以外,没人发现这点异常。
文清辞悄悄用丝帕,拭去了唇边的血污。
但此时他的心脏,仍像被人攥在手中一样,一阵一阵的发紧、泛痛。
刹那间,悔恨交织。
文清辞的唇齿,都在不住地颤抖着。
身为皇帝的谢钊临,自然不能任由尸体留在殷川大运河畔,他连夜派人将尸首运到了松修府郊外。
为节省时间,尽量缩小影响。
负责处理尸体的人,只随便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将他们草草掩埋,完全没做一丁点处理。
那个地方,就是山萸涧。
松修府本就处于江南,地下河道水系发达。
埋尸之处,位于山脚下,正好在山萸涧的上游。
无数尸骨在地下腐化,污染了地下的河流。
不过短短几日,便夺去了山萸涧中无数人的性命。
昔日桃园一般的山村,在顷刻之间,沦为一座鬼城。
最终活下来的,只有外出学医的他。
炽热的阳光从头顶落下,可怎么也晒不暖文清辞的身体。
他好像被记忆拖回了那个寒冷的初春。
垂在身侧的左臂,止不住地颤抖着,他甚至忘记了如何呼吸。
藏在他宽大衣袖中的小蛇,也被这颤抖惊醒,于此时狠狠向他手腕上咬去。
尖利的牙齿刺穿皮肉,在文清辞的小臂上落下了两个深深的血洞,半晌都没有松口。
可是陷入回忆的他,却对此无知无觉,就这样放任那只小蛇在手腕上啃咬。
黑红的鲜血,像根藤蔓,将文清辞的手腕缠绕。
下一刻,绕过指尖,砸向地面。
“啪。”
松修府的长街上摩肩接踵,没人注意到,文清辞的衣摆上,不知何时生出了一朵朵刺眼的红梅。
文清辞和宋君然随人流,走到了殷川大运河河畔。
今日来此地的人实在太多,他们到得并不算晚,但还是被挤在了人群的最后。
隔着无数道身影,文清辞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山萸涧里面的场景,还在一遍一遍地浮现在他的脑海深处。
小小的孩童,不知道何地才能买到木棺,他只能用草席、被褥,将亲人包裹。
接着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们拖向村外的荒地。
最后徒手挖出浅坑,将他们埋葬
棕黑的泥土,一点点遮住了亲人的面孔。
来不及看清什么,他的视线便被眼泪模糊。
文清辞被太阳照得昏昏沉沉。
他眼前还在一阵一阵地发黑,耳边被“嗡嗡”的声响所充斥。
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似梦非梦。
他似乎看到,有巨大的龙舫,远远停靠在了殷川大运河河畔。
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
而太监尖厉的声音,则被风裹着,四散传开。
陈罪书上,写满了谢钊临所作之恶。
谢不逢不但查清了当年殷川大运河溃坝之事,甚至还将山萸涧不为人知的惨案,从时间的厚重灰尘下挖了出来。
不仅如此,文清辞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
原来兰妃的父兄,也是因此而死。
为了在自己登基十年之际修好殷川大运河,皇帝不顾时任将作大匠的建议,不断下令赶工。
甚至还将他和工部尚书一起,派到了松修府去。
二人到达松修府的当日,便发生了溃坝事件
他们与河工一起,葬身此处。
“原来如此”文清辞轻声念叨着。
“怎么了”宋君然问。
文清辞停顿片刻说“我曾经在忠贤祠里,见到过那些河工的画像,还有兰妃父兄的雕塑。后来才知道,废帝修建忠贤祠,并非为了纪念,而是为了削减怨气。”
当日在忠贤祠里,禹冠林所言,全是在骗自己。
文清辞的声音略显沙哑,且还在轻轻颤抖。
宋君然终于注意到,师弟的状态有些不佳。
隔着纱帘,看不清他的样子。
但宋君然猜,文清辞的脸上必定没有几分血色。
今日的阳光无比毒辣。
再在这里待下去,文清辞晕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走吧”宋君然轻轻对文清辞说,“此时人都聚集在殷川大运河畔,我们现在回去比较方便。”
说完,直接拽着文清辞的衣袖,将人向背后的小街里带。
他拍了文清辞的肩膀“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放心吧,那小皇帝,一定不会让他老子好死的。”
宋君然虽然不愿意说谢不逢什么好话,但是他向来都爽快承认“谢不逢手段毒辣”这一点。
就像是在呼应宋君然这句话一样。
只等下一秒,他们的耳边便传来一阵尖叫。
“啊”
文清辞和宋君然不约而同地回头去看。
好巧不巧的是,他们所在的这条小街虽然离运河更远一些,但是小街的地势,却要远远高于方才两人所处的空地。
运河上的一幕,全都落入了两人的眼底。
谢钊临的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甚至于除了尖叫以外,他再也不能发出半点别的声音。
曾是一国之君的他,此时竟然如野兽般,被困锁在狭窄的铁笼之中。
那铁笼的四角,还坠着几个巨大的石块。
运河两岸,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屏住了呼吸。
两名士兵将谢钊临带到了龙舫最前端,不再给他半点喘息的时间,便将那铁笼重重一推。
哪怕隔着数百米的距离,文清辞都能从铁笼阵阵的撞击声,还有那绝望的尖叫之中,读出了他的恐惧。
然而最后,尖叫声却在突然间静止。
谢钊临张了张嘴,用尽全身力气,以嘶哑至极的声音念出了那个名“宁瑜昭你是你,是你吗”
“砰”
随着一声闷响。
铁笼被士兵重重地朝着运河河道中央推了下去。
这一幕,已不知在谢钊临噩梦之中出现了多少次。
在殷川大运河冰冷的河水,顺着铁笼的缝隙溢入的那一刻。谢钊临的心,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一瞬之间,他分不清这究竟是真实或又是自己的另一个噩梦。
曾经的九五之尊,如丢了魂般的呆滞。
他看到,无数双手从殷川大运河的河底,朝自己伸了上来。
他们尖叫着要叫他拖入河中。
除了那些看不清身影的冤魂以外,还有一道鹅黄的身影,也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是宁瑜昭。
他看着谢钊临,一如当年一般淡淡地说“我起身不是为了杀你,只是为了再抱你一下。”
谢钊临瞪大了眼睛。
可自己,却给了他冰冷的一剑。
他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一抹即将消散的鹅黄色身影。
最后,却只握住了殷川大运河河底冰冷的流水。
无数冤魂向他袭来,终于如噩梦里那般,拖着铁笼,将他沉沉拉入河底。
谢钊临一生也无法料到。
最后一刻,他既没有在子孙的簇拥下,于温暖的龙床中沉沉睡去。
也没有被恐惧和仇恨吞没。
那一瞬,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宁瑜昭起身的时刻,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拿。
他起身不是为了杀自己,只是想要再抱自己一下。
谢钊临这一生,杀过无数人,也有无数人想杀他。
从黎民百姓,到他枕边人,再到他的亲生儿子。
唯一一个不想杀他的人,早在二十余年前,被他痛痛快快地一剑斩杀。
哪怕是废帝,谢钊临的结局,也过分潦草。
但这却是谢不逢刻意为之。
铁笼沉没。
一身玄色长袍的少年帝王,单手翻身上马,带着皇家的依仗,向远离运河的一边而去。
正是文清辞和宋君然所在的方向。
他的呼吸瞬间一窒。
时隔一年,文清辞终于在此刻,再一次看到了谢不逢。
阳光在天边落下,照在了他浅蜜色的皮肤之上。
谢不逢的五官愈发深邃,眉目之间满是桀骜。
既有野兽一般的凛凛杀意,又有久居上位的冷肃威严。
风将缀满金玉的衣摆压下,浅浅勾勒出了肌肉的轮廓。
束在脑后的微卷黑发,如黑云一般飘舞。
“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不逢所过之处,万民跪拜。
其声隆隆,震得人心脏也随之一悸。
在远远路过那一条小街的刹那,谢不逢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忽然回眸朝文清辞所在的方向看来。
哪怕是二人之间所隔民众万千,在这一刻,文清辞都不禁生出了错觉自己如一只猎物,落入了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瞳之中。
太阳晒得文清辞头脑昏沉,他恍似又一次看到了北地那个被百姓拥簇着的少年。
大雪纷扬飘落,积于铁甲之上。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谢不逢的面颊。
他似乎也是像刚才一样,远远向自己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明明身处风雪中,却如火一般炙烈。
而今日文清辞的心,竟也如当年一样,重重地一沉。
谢不逢早就不再是太殊宫里为人厌弃的少年。
而是一个成熟的帝王了。
“走吧”文清辞迅速低下头,他扶着帷帽低了声音对宋君然说,“我心脏有些不舒服。”
“心脏难受”文清辞的话吓到了宋君然,他立刻拉起文清辞的右手,替对方诊脉,“快去找一个避光的地方休息一下。”
“好。”文清辞轻轻点了点头,按照宋君然说的那样,向沿街处走去。
黑色的战马疾驰而过。
周遭的一切,在谢不逢的眼里只是不断晃动的色块。
但哪怕只是一闪而过,可是万民跪拜之下,独立于众人背后的一点月白,还是略微扎眼。
他就像根刺一样,在不经意之间把谢不逢轻轻地扎了一下。
来不及看清,便像雾一样消散。
少年不由皱眉,缓缓地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松修府的城门究竟还要再关几日”医馆中,宋君然不耐烦地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谢不逢的派头真是比他老子还要大得多。我记得前废帝南巡到松修府的时候,城内还是可以自由出入的。”
他真是怎么看谢不逢怎么不顺眼。
医馆老板犹豫了一下说“呃,我今天出去打听了一下,也不是不能离开。如果有急事的话,可以写成文书,上报通过之后,待核验完身份,便可以出城了。”
宋君然“”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要被这话气疼了。
“哦我的文书要怎么写,”宋君然恨铁不成钢地说,“写上我的大名宋君然同行人叫文清辞所谓的急事,就是急着从他眼皮子底下离开。然后再把这份文书,一路呈报给小皇帝看”
听到这里,医馆的老板也不禁觉得有些离谱。
就连一边正在处理手腕上伤口的文清辞,也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那还是算了吧。”他略微尴尬地说。
“哎,”宋君然长叹一口气,又端起了茶杯,“希望谢不逢此行的正事已经做完,不会再整出什么幺蛾子了。”
宋君然让医馆老板出去打听,官府那边的说法是,谢不逢此行是为了告慰亡灵。
现如今他已将事做完,却迟迟没有走
这便不由让他怀疑,谢不逢真的会像当日那个店家说的一样,去“看望”文清辞 。
宋君然借饮茶的动作,强压下了心中的不安。
文清辞处理好伤口,将药膏放到了一边。
他刚一抬头就看到,宋君然的脸色有些古怪“怎么了,师兄”
见两人要说话,医馆老板随之退了下去,缓缓将门阖上。
宋君然慢慢摇了摇头说“我有些担心谢不逢会察觉出异样。”
文清辞随之皱眉“为何担心”
“当日我曾说过,要将你的身体带回谷内,用于研究医理。”
文清辞轻轻点头,这番话是他之前教宋君然说的。
棺材里面究竟有没有人,是可以被察觉出来的。
与其下葬的时候被人发现异常,还不如直接找个理由,直接下葬空棺。
按照原本的计划,那口装着文清辞的棺材,会被宋君然直接带回神医谷。
松修府外埋着的是一口空棺,那只是个衣冠冢而已。
可坏就坏在这里。
“按理来说,松修府外那口棺材里,得放上衣衫,这样才能被称作衣冠冢,”说到这里,宋君然的脸上突然生出了几分悔意,“但彼时我咳咳,觉得这有些不吉利,便什么也没留下。因此只要将棺材打开,就会发现,那的的确确是一口空棺。”
念在宋君然是文清辞师兄份上,谢不逢派的侍卫,给他留足了空间。
谁知最大的疏漏,却出现在了宋君然自己身上。
原来还有这么一遭
不得不说自己这位师兄,还真的挺贴心。
人活着,却立了衣冠冢,的确不是什么吉利的事。
和紧张兮兮的宋君然不同,文清辞反倒是不怎么在意。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理所应当地说“怎么会有人无缘无故去开棺”
“你说得也是”宋君然端起已经冷掉的茶茶喝了一大口,他喃喃自语,似是在安慰自己,“哪有人闲着没事,去拆别人棺材看的”
那怕是疯子,才会干出的事。
松修府郊外,衣冠冢前。
明明只是仲春时节,可是松修府上空的太阳却格外毒辣。
那日店家的话,的确没有说错。
解决完谢钊临后,谢不逢竟然真的带着文武百官,来到了文清辞的“坟冢”前。
此地位于松修府郊外,一面依山,一面傍水,地势开阔,风水极佳。
早在得知谢不逢要来松修府时,当地官员便着手整修。
此时这座坟墓看上去,竟是与皇陵差不多的气派。
身着素衣的谢观止举着三炷香,缓步走了过去。
他刚刚走到香炉旁,便被一只手拦了下来。
“慢着。”
“怎么了”谢观止转身,他有些不解地向谢不逢看去。
这不是早就定好的规程吗
谢不逢淡淡地看了眼前的墓碑一眼,接着轻声说“不必祭拜。”他的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但说出来的话却令人大吃一惊。
“不必祭拜”谢观止不由攥紧了手中的三炷香,“陛下这是何意”少年下意识问道。
紧跟谢观止之后,兰妃等人也顿下了脚步。
此间上百人,均齐刷刷朝谢不逢看了过来。
不等他回答,一身紫衣的礼部尚书,忽然走上前来。
他的背后,还跟着几十名侍卫。
那些侍卫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身配刀剑,而是带着锹、镐。
谢观止在刹那之间嗅出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他将手中的香放下,缓缓移动脚步,挡在了那座墓前。
礼部尚书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向谢观止投去了求助的眼神。
可是还没等谢观止说什么,他们的陛下,却缓缓向他看来,面无表情地丢下了一个“挖”字。
谢不逢和文清辞的“往事”,早就传遍了朝野上下。
卫朝的民风虽然还算开放,可是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男男之风”只算一种消遣与玩乐,是登不上台面的,更无法与娶妻生子相比。
谢不逢登基已有一年时间,可是别提什么子嗣了,后宫都空无一人。
这一切还真的应了那句话皇帝不急,太监急。
几个月前上朝的时候,终于有一名官员忍不住提起此事,提醒谢不逢应当尽快充盈后宫,立下皇后。
谢不逢沉默片刻,没有说话。
朝臣们猜不准谢不逢的心思,通通闭口结舌。
而提议的那一名官员,背后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打湿。
不知过了多久,谢不逢终于抬眸,他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
“爱卿此言有理不过此事应当归礼部来管,与你无关。”
接着,那名官员便被从雍都,调向了偏远的郡县明显是触了皇帝的逆鳞。
当时其余官员只顾着庆幸,并将谢不逢的话,当作随口的敷衍。
礼部尚书也是如此直到下朝之后,谢不逢将他叫入书房。
一身玄衣的年轻帝王,独坐于高阶之上。
那时正值白昼,他的身边也燃满了烛火,可那官员还是忍不住生出错觉谢不逢整个身体都陷于黑暗之中。
“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礼部尚书慌忙跪下,向谢不逢行礼。
伴随一声清响,谢不逢将手中的奏章抛到了一边。
那双琥珀色的眼瞳,缓缓越过跪在长阶之下的人,向着殿外看去。
那是当朝礼部尚书,第一次看到谢不逢露出如此的微笑。
温柔、期待。
还没等他松一口气,那名官员便从谢不逢的口中,听到了他此生最为恐惧的一句话。
谢不逢说他要娶之人,远在松修。
那个人,正是文清辞 。
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
身着软甲的士兵,带着铁锹与十字镐走上前来。
“你们要做什么”不等谢观止拦下,士兵便绕过他挥舞手中工具,向眼前用汉白玉砌成的陵寝砸去。
“砰”
伴随着一阵重响,洁白无缺的地面上,顷刻生出了一条长达两丈的裂痕。
大地也随着震颤。
“啊”跟着谢不逢来到此处的小公主谢孚尹,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钻进了已是太后的兰妃怀里。
她从来也没有像此刻一样,觉得哥哥是如此的陌生。
兰妃本人的脸色,也在顷刻间变得苍白如纸。
朝臣百官通通呆立在此处。
他们面面相觑,皆被谢不逢此举吓得目瞪口呆。
几个年老些的朝臣想要上前阻止,可转念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凭什么阻止谢不逢
谢不逢拥有滔天权势,他完全不顾世人言语,和所谓的伦理纲常。
若在此时开口阻止,自己怕是只有去殷川大运河下,陪废帝这一个结局
哪怕阅尽史书,他们也从未听说过像谢不逢这样奇怪的皇帝。
于公,谢不逢的政令改革,必定影响身后百代。
说他是明君,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可是于私谢不逢却肆意妄为到了极致。
“昏庸”一词无法形容他。
只有“疯狂、恣意妄为”勉强与他相符。
“做什么你们到底在做什么”谢观止转身想要拦住他们,可那些士兵却完全不听他的话,少年只得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转身对谢不逢说,“陛下,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谢观止咬着牙说“斯人已逝,连最后一点安宁也不给他吗”
话音落下之时,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哭腔。
“砰”
巨响依旧不休不止。
不过片刻,原本整齐光亮的大理石阶,便被砸成了一片废墟。
无数士兵抬着缠绕着红绸的木箱停在此处。
如鲜血一般的艳色,在刹那之间染红了谢不逢的眼瞳。
谢观止还在大声说着什么,但谢不逢就像是听不到一般缓缓笑了起来。
他当然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若文清辞死了,那谢不逢便要他的名字与自己一道,千秋百代并行而书。
若文清辞真的活着那谢不逢更要告诉他,自己从未忘掉他,更永远也不会放弃他。
不论生死。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文清辞那双永远平静的黑眸,因自己而生出情绪,被自己搅出波澜。
想到这里,谢不逢看向坟茔的目光,竟已全是温柔与期待。
巨大的汉白玉,被击碎,碾成齑粉四处飞散。
被掩埋于地底的棺椁,就这样裸露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谢观止的双目变得通红通红,声音也随之嘶哑起来“你今日带人毁了他的坟墓,未来必定后悔毁墓挖坟这在历史上,都是对有滔天之仇的人,做出的报复。你怎么敢将此举,用在文清辞的坟上”
情急之下,谢观止已经全然将君臣之别抛到了一边。
“陛下,您千万不要忘记”谢观止颤抖着声音,深吸一口气说,“文清辞的尸身,早就被被宋君然带回谷,用来剖解,时至今日,说不定早就已经残”
谢观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
稳且狠地割向谢不逢。
他所说之事,是太殊宫乃至于整个雍都的禁忌。
所有人都默契地闭口不提。
谢观止话还没说完,便有一阵银光闪过。
长剑擦过他的肩,穿透衣料,将谢观止狠狠地钉在了地上。
方才那一刻,谢不逢想要杀了他。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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