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手给我松开
清辞的手, 是你能握的吗
大庭广众之下,涟和这么多百姓看着,都敢握着清辞的手不松开。背地里谁知道他还会发什么疯
虽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但谢不逢将文清辞拥卧榻上的场景, 却再次不合时宜地闯入了宋君然的脑海。
想到这里, 他恨不得将牙都咬碎。
宋君然心里想的每一个字, 都清清楚楚地落入了谢不逢的耳边。
可是对方仍没有松手。
谢不逢的手指修长、骨骼坚实有力, 如生铁铸成一般, 毫不费力就以一只手,将文清辞的双手禁锢。
一身玄色布衣的年轻帝王,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从悬在帷帽下的纱帘上拂过。
他的动作轻柔至极,小心翼翼。
如同隔着帷帽, 摩挲文清辞的脸颊, 带着无尽的思恋。
文清辞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两人的距离过分贴近, 近到文清辞看不清谢不逢的面容, 只能看到他胸前的玄衣, 与宽阔的肩膀, 听到那浅浅的呼吸声。
衣料上的龙涎香, 像一条细细的锁链。
将两人紧锁在了一起。
谢不逢轻轻地笑了一下。
修长的手指忽然停在了文清辞的眼前,似乎下一刻就要扯去他的白纱。
而帷帽下的人,则本能地在这一瞬闭上了眼睛。
谢不逢打算在这一刻戳穿自己的伪装吗
文清辞心脏像被人紧攥在手中,连跳跃都变得困难、沉重。
手脚也在此刻冰冷。
然而文清辞心中所想的事, 并没有发生。
谢不逢的手指, 依依不舍地从纱帘上拂过。
停顿片刻,他终于转过身去对众人说“免礼,平身。”
“谢皇上”
呼
帷帽下, 文清辞缓缓长舒一口气。
薄薄的纱帘,随着他并不平稳的呼吸一起,轻轻上飘。
文清辞的心脏终于再次用力将血液,泵向四肢百骸。
宋君然紧攥着手心站了起来。
站在文清辞身边的他,将方才那一幕全看在了眼里,此时早面色铁青。
再不走怕是要羊入虎口了。
就今晚,再大的雨也不能耽搁
刚想到这里,宋君然的背后突然生出一阵凛冽的杀意。
暴雨将至,涟和的空气温热潮湿到了极致。
可是宋君然竟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寒冬之中。
他下意识朝身侧看去,却只看到谢不逢缓缓转身,向前而行的背影。
方才那是错觉吗
“朕竟从来都不知道,郡守对硫黄感兴趣。”
谢不逢的语气是那样的漫不经心,听不出喜怒。
方才,谢不逢已经从周围百姓的心声之中,听出了郡守的目的所在。
禾梁郡守仍跪在地上不敢起身,听到谢不逢的话,他瞬间抖如筛糠。
他虽不在雍都,但是有关谢不逢的传言却没少听
这位少年帝王登基之后,便以雷霆手段扫清了朝内顽固势力,专权独揽。
处理废帝和恒新卫的手段,更是堪称残忍。
郡守之子身下已有一片血泊。
谢不逢垂眸,无比厌恶地蹙了蹙眉。
接着他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朕自应满足郡守大人的愿望。让大人与公子好好立功。”
“臣,臣不敢,臣不敢”禾梁郡守已连一句完整的句子都说不清了。
“来人”
谢不逢话音落下,侍卫随之上前行礼跪地。
“将禾梁郡守与其子带至涟和县外空地,”谢不逢似笑非笑地说,“既然喜欢,那便与城外的耗虫一起,闻个够吧。”
“这几日的熏蒸,全交由他二人去做。”
谢不逢的语气并不冰冷,但是他的话音落下之后,禾梁郡守却彻彻底底地瘫倒在了地上。
至于他儿子,则早一脸呆愣的窝在这里一动不动,显然是被谢不逢给吓傻了。
此前虽没有人用硫磺熏蒸灭鼠,但是众人却知,长时间近距离接触、呼吸含有硫磺的气体,会深中其毒气。
之前几次硫黄熏蒸,都是由涟和百姓自发轮班进行的,放好东西后他们便会远离空地,并且每一次都会在口鼻处,覆上厚厚的白纱。
可是这一回,谢不逢却要禾梁郡守与其子,享受与耗虫同等的待遇。
他的话音刚一落下,远处百姓便不由自主地欢呼起来。
“万岁万万岁”的声响,不休不止地响彻整个涟和,震得城外的雨声都随之变大。
此时的他们,比任何人都要激动。
当今圣上的威名,早已传到这个小城。
然而涟和天高皇帝远,当地的百姓做梦都从未想过,有一天当今圣上竟然会出现在这里,亲自处理鼠疫之事
远方的山林早已没入云烟,天色也越来越。
狂风卷着积满了雨的乌云,向涟和的方向而来。
声声万岁,震耳欲聋。
谢不逢的思绪也于不经意间,被拉回几年前的北地。
他在欢呼声中封赏了此行所有太医,涟和县令也被连升两品,调至永汀府。
一时间,民心愈振。
谢不逢已登基一年有余,但今日却是文清辞第一次近距离目睹他如何挥洒手中的权力。
谢不逢面南而立,九五之尊的威、怒,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融入了他的血、骨里。
他是天下所有人命运的唯一主宰。
暴雨终于席卷了小城。
空地上的百姓们恋恋不舍地回到了家中。
不过眨眼,这里便只剩下了百十余人。
一身玄衣的年轻帝王抬眸向天空看去,过了片刻他缓缓转身,走到文清辞的身边轻声说“你们先回住处,今日好好休息。”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又转身吩咐侍从照顾好文清辞与宋君然二人,接着就翻身上马。
“去城郊,处理粮草。”
“是”
涟和的粮食,已全被销毁。
百姓吃的全是从附近州府运来的粮草。
涟和并没有大型粮仓,这几日粮草,此前均直接储存在院落之中。
今日这阵雨一看便很大。
必须赶在暴雨将粮草淋湿之前,找到合适的宅屋,将它们好好规划、储放。
以保证新运来的粮草不变质发霉,以及再次被耗虫盯上。
谢不逢次此行来涟和,只带了几个侍卫。
他们虽很听圣上的话,但却缺乏这方面的经验。
为了保证涟和粮草不出问题,谢不逢选择如在军中一样的亲力亲为。
照顾你想说的是看管才对吧。
听到他的话后,宋君然略微不屑地想道。
自己苦练暗器、轻功多年,武功虽不说多强。
避开这群人却是绰绰有余的。
除非谢不逢本人站在屋外,不然谁也别想将他们困住。
转身向院内走去的那一瞬间,文清辞没有看到,谢不逢忽然在这一刻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同时紧抿薄唇,垂眸深深地向他的背影看去。
谢不逢的内心,并没有他表现出的这样平静。
席卷了整个涟和的暴雨,也在这一刻冲破皮肉,淋入了谢不逢的心脏之中。
震风陵雨如刀片,在他的心房上刮划。
谢不逢缓缓阖上眼睛。
“驾”
他挥鞭策马,冲入了雨幕之中。
大雨滂沱,冰冷的雨点如细碎的石子,不断向谢不逢的身上拍打而来。
密不透风。
寒气在一瞬之间将他的记忆拽回了当年。
当初殷川大运河上一别,谢不逢也是冒着这样的大雨,穿过半个卫朝去的北地。
明明还未远离,可涟和县的相处,忽然变得比梦还要遥远。
谢不逢知道,回院后宋君然一定会想尽办法带文清辞离开这里。
他是故意赌这一次的。
“不要走好不好”
暴雨如银河倒泻,将谢不逢的声音冲散。
他的语气如同乞求。
假如文清辞这次不走,那自己便发誓在他的身边好好伪装一辈子。
装得与这世上的大多数人别无两样。
哪怕从此拔掉利爪、磨平锐齿,由狮化犬,只要文清辞能陪伴在他的身侧,谢不逢都心甘情愿。
甚至他还可以学着温和有礼,变成文清辞喜欢的任何模样。
不但再也不会吓到他。
甚至将他师兄奉为座上宾。
可若是文清辞真的走了
想到这里,谢不逢猛地睁开了双眼。
琥珀色的眼瞳缓缓眯起,将视线落入了雨雾之中。
像一把利剑,在顷刻之间将雨帘劈断。
他也绝不会再放手。
甚至他还要文清辞就此爱上真正的自己。
一个不再伪装的,真正的自己。
谢不逢的唇边忽然生出了一抹笑意。
刚才离开县衙署的时候,他并没有同文清辞说“再见”两个字。
因为谢不逢知道,他们往后绝对不会再分开。
涟和县衙署内。
“走”宋君然一把将文清辞推回屋内,接着转身将房门紧紧阖起。
皇帝此次私巡涟和,带的人一点也不多。
但刚刚那个要命的禾梁郡守,却带了一堆的侍从过来
谢不逢并没有将他们带去城郊,反倒是让他们守在了这里。
县衙署的小原本就不大,现在更是彻彻底底的挤满了人。
“怎么走”文清辞下意识问道。
像是在回答他的问题一般,文清辞的声音刚刚落下,他的背后便传来了“吱呀”一声。
宋君然一把将小屋背后的窗子推了开来。
接着转身快速对文清辞说“外面的侍从人数虽然多,但武功只能算得上三脚猫。先以轻功出府,再去城郊百姓家买快马蓑衣,你咬牙忍一忍,我们今天晚上就能到达永汀。”
想到师弟的身体状况,宋君然不由犹豫了一下。
但那犹豫只持续了几秒,便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不能再纠结了,再纠结下去的话,谁知道谢不逢还要对文清辞做什么
“可是”
文清辞的心中,一片混乱。
无数思绪在他心中飞旋,不过转眼就变成了一团乱麻。
他本能想要拒绝宋君然。
但是理智却告诉自己,远离谢不逢,就当这一次在涟和遇到的只是一个普通巡官,才是对的。
涟和一事,只是人生中一段小插曲。
自己该回到正轨,回到谷内了。
“没有什么可是。”
宋君然轻轻叹了一口气,他转身深深地向文清辞看去“爹一生最后悔的,便是卷入雍都的事务中去。清辞,你要知道无论神医谷这名声有多么响亮,我们都只是江湖郎中而已。和雍都那群贵人,从来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我知道你可能是有些可怜他。但你要记得,你认识谢不逢的时候,他只是那个不受待见的大皇子,可是现在的他怕是早就和之前不一样了。”宋君然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皇帝陛下坐拥四海,世上早就没有人有资格可怜他了。”
宋君然和文清辞从小就认识,再了解师弟不过。
他看看出了文清辞眼底的纠结,也将文清辞的心思,猜出了几分。
狂风卷着倾盆大雨涌入了屋内。
不过眨眼,就打湿了两人的衣摆。
久违的寒气,渗入了皮肤之中。
我对谢不逢的感情,是“可怜”吗
少年独跪雪地的图景,又一次出现在了文清辞脑海之中。
他想自己是可怜谢不逢的。
然而那种心情只是可怜吗
大雨滂沱,逼着文清辞去思考这个他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下一刻,文清辞的心骤然一空。
“我知道。”他喃喃自语。
在窗外暴雨的遮掩下,宋君然的音量不由提高了几分“况且,况且,他最近一段时间的样子,其实都是装出来的,你难道看不出来”
“清辞,你甚至从未见过他本性如何。”
“你就不怕这一切,只是叶公好龙吗。”
并不是,这几日谢不逢对百姓的好,并不是装出来的文清辞本能的想要反驳。
但是在开口前他却突然想起,自己上一次从昏迷中苏醒后,谢不逢与师兄就变得有些奇怪。
甚至房间里还有瓷碗的碎片。
结合师兄方才所说他似乎是知道了些什么
文清辞不由后怕了一瞬。
在师兄开口说出这番话前,自己竟然真的差一点忘记谢不逢究竟有多么的危险。
假如有一天谢不逢暴露了本性,那么自己还能与他好好相处吗
自己是否真的像宋君然所说的那样叶公好龙
文清辞不知道。
他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想清楚这个问题。
“好了,没有时间了”不等文清辞想明白,宋君然立刻拽着师弟向窗外而去。
他除了暗器与轻功外的其他武功虽也一般,但到底比文清辞强许多。
宋君然几乎没怎么用力,就将文清辞拉了出来。
大雨冲散了文清辞纷乱的思绪,逼迫着他冷静下来。
后院里并没有侍从看守,雨夜遮住一切声响。
不等人反应过来,两抹淡色的身影,就如星子一般,越过屋檐,向涟和的另一边而去。
两人一路向城外而去,并在位于涟和边缘的农户家中,花重金买来了蓑衣和劣马。
接着一刻也不停地穿过山林,摸黑向永汀府的方向而去。
一点点离开了谢不逢所在的城镇。
丑时,谢不逢一行人终于安排好了粮草,回到了县衙署。
暴雨还未休止,仿佛是有人将天捅了个裂口似的。
谢不逢翻身下马,无视院里向自己行礼的侍从,快步朝房间里走去。
一身黑衣早已被暴雨彻底打湿,紧紧地裹在了谢不逢的身上。
他快步走到了屋檐下,接着忽然立于原地,缓缓地抬起了手。
透过窗可以看到,此时房间里一片漆黑,并未点灯。
谢不逢深吸一口气。
或许文清辞只是睡着了而已。
现在已是丑时,他房间里若是开着灯,反倒不怎么正常。
冰冷的雨滴滑过谢不逢的脸颊,砸入屋檐下的泥地。
他终于鼓起勇气,将手落了下来。
“笃笃。”
轻轻地敲门声,被暴雨吞噬。
“文清辞”谢不逢忍不住屏住呼吸,等待回应,“清辞,你休息了吗”
他的语气里藏着无尽的温柔。
房间内寂静无声。
谢不逢的心,也一点点落了下来。
停顿了几秒,他不由加重了手上的动作。
“笃笃,笃笃。”
敲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一阵阵回荡在雨夜之中。
甚至整个门框都随着谢不逢的动作晃动起来。
房间里始终没有人回应。
而他心里的期待,也在这一刻随着沉默一起熄灭。
谢不逢缓缓垂眸笑了起来,并一遍遍地低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宋君然又将文清辞骗走了。
但是这一次,谢不逢早有准备。
他手臂上的肌肉骤然紧绷,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本就有些破朽的木门再支撑不住,彻底敞了开来。
“果然。”
房间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可谢不逢却并不生气,他忽然垂下头,一人在寂静空旷的房间里轻声笑了起来。
“清辞,我已经尽力了。”
我已经尽力藏下利爪,伪装成你喜欢的模样。
但是我好像失败了。
唯一的观众已经离开,这场戏自己也不用再演下去了。
“过几日,就再见。”
谢不逢心中疯狂的岩浆,并没有在他一日又一日的咬牙压抑下,降温或是消失不见。
反倒是积压于一处,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刻。
此时火山已发出隆响,岩浆奔涌,朝着山口而去
谢不逢环视四周,快步自房间里退了出去。
“来人”
一列身着黑衣的侍从,跪在了他的眼前。
谢不逢抬头仰望雨幕,闭上眼睛沉沉说道“朕旧疾复发,太医束手无策。可惜大夫已经不告而别,连夜离开了此地。”
“朕要麻烦你们,将他二人再请回来。”谢不逢的声音轻得如同呢喃。
一身玄衣的谢不逢,融入了夜幕之中。
声音也被雨点击碎,变得模糊不清。
让人难以辨清其情绪。
陛下病了
可是可是他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
侍从忍不住偷偷抬眸看了谢不逢一眼。
正巧一阵惊雷从天边闪过,借着冷光,那侍从看到谢不逢的唇边,忽然现出了几分血色
再没有时间多想谢不逢话里的意思,侍从立刻叩首,赶忙集结人马向城外而去。
然而就在他将要退出小院的那一刻,谢不逢却突然再次开口“找到人后不必太急,定要照顾好那位大夫。”
“切记要有礼,不可逼迫。”他说。
不可以逼迫
那他若是不愿跟自己来,那该怎么办
心中虽有疑惑,但是侍从仍立刻领命,并将谢不逢的话记在了心中“是,陛下”
马蹄阵阵,压过暴雨,惊醒了熟睡中的涟和。
侍从们不敢怠慢,立刻沿途仔细搜寻。
同时又有几人立刻转身冒大雨去县令私宅,将暂时住在其中的太医令请了过来。
谢不逢缓步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之中。
他已差不多一日未歇,此时疲惫感如山一般向他崩来。
但是谢不逢却并没有直接休息。
他从衣柜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木盒。
这个盒子与杏林解厄一样,都是谢不逢从雍都带来的。
他的手指缓缓从盒面上轻抚过去。
停顿几秒后,谢不逢将其打了开来。
要是文清辞现在在此处一定能够认出这个盒子里面装的,都是自己死遁时,留在雍都太医署的旧物。
大多数都是配好的方剂。
回阳救逆,活血祛瘀,重镇安神。
数量虽不多,但种类却很齐全。
这应是他被软禁在太医署中,无聊的时候做的。
除此之外,还有几颗药丸。
文清辞不喜欢药丸,因此留下来的也并不多。
谢不逢随便倒出几颗,拿在指尖细细观摩。
封禅那日,他被毒剑刺伤,最后是文清辞靠自己的血救回来的。
那天文清辞几乎将血放干。
所以直到现在,谢不逢的体质仍旧特殊。
他虽然不是百毒不侵,但普通的毒,却不会在短时间内取了他的性命。
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谢不逢将文清辞留下的书,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虽不懂医理,但却认得这几个药丸的名字。
这几颗无一例外,均是带毒的。
屋内并未点蜡,只有一点月光艰难地穿透云层与雨幕,照在了房间之中。
一刻也没有犹豫,谢不逢直接将手里的药丸全部倒入了口中。
并借着桌上的冷茶咽了下去。
刹那间的苦涩,在谢不逢的咽喉间化开。
但独自坐在周边的人,却轻轻地笑了起来。
他的眼底满是期待。
“回来救我好不好。”他呢喃着。
谢不逢的声音,在房间里孤单回荡。
你看,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生病了。
他轻轻在心底说。
天还未亮,文清辞和宋君然就已经到达了永汀府。
但是这一次两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住在城内的医馆中,而是停都不停地直接越过永汀府,去了临近另一座名叫“富洮”的小城。
直到这个时候,宋君然才稍稍放下心来,带着师弟暂时住进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栈之中。
两人离开得匆忙,身上除了药箱与一点银两以外,什么也没有带。
安顿好文清辞后,宋君然马不停蹄地到周围采买。
这个时候,已经到了第二天的傍晚。
夏天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除了街道上的青石板隐约还留有水迹外,剩下的一切,已不出一点暴雨来过的痕迹。
富洮不大,只有几条街道。
宋君然买了几身干净的衣服,没有再多停留,便回到了客栈。
这一路上虽然有蓑衣遮挡,但是文清辞的衣服还是湿了大半。
奔波一夜,他的头也有些昏沉、麻木。
文清辞在客栈中泡了个热水澡,换好衣服后便不敌困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
梦中,他又回到了雍都。
一会看到少年时的谢不逢被侍卫压着跪下,等待自己喂药。
一会又看到他骑着战马,伴着阵阵欢呼,穿过北地长原镇的街巷,朝戈壁上而去。
再过一会,文清辞竟然看到了自己手臂上的点点红痕。
这场梦,异常纷乱。
“你们想干什么”
“这层房间我已全部包下,怎有人不请自来”
“官府的人哦,官府的人就可以不讲道理了”
宋君然的声音穿透木门,隐隐约约地传到了文清辞的耳边。
起初文清辞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但在费力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他耳边的声音竟变得愈发清晰。
“我再说一次,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宋君然的语气,已有些不耐烦,像是开始赶人的样子。
师兄在和谁说话
文清辞迷迷糊糊想到。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顺着床幔的缝隙向外看去。
有几道陌生的身影,映在了花窗上。
外面的光有些许刺眼。
自己似乎已经睡了一整晚,现在已是次日的清晨。
犹豫了一下,文清辞缓缓起身,换好衣服并重新戴好了放在床边的帷帽。
门外的人越聚越多,单凭影子判断,似乎已有十几个之多。
官兵们查过别处后,通通聚在了始终没有开门的这里。
宋君然还在大声地与他们争论着什么。
师兄平常说话从不如此大声。
今天这是怎么了
文清辞顿了一下立刻意识到,外面的人都是奔着自己来的
宋君然所以这么大声,就是为了将自己叫醒。
这一下,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文清辞立刻转身,向着窗边走去。
刚将木窗推开他便发现街道上不知什么时候已满是官兵,现在这里怕是连只苍蝇也难以飞出。
这阵仗未免有些太大。
文清辞的心脏忽然一紧。
“吾等只是奉命行事,望您配合。”门外人的声音里,已有几分不耐烦。
话音落下之后,他直接摆手对店家说“不必多说,直接开门。”
“是,是”
接着,门外便生出了一阵金属轻撞的脆响。
应是店家在寻找钥匙。
正在此刻,房间内终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算了,生死有命。
文清辞长舒一口气,索性心一横直接开口“不必麻烦了。”
离开时思绪纷乱,但走到半路文清辞就想起谢不逢是能够听到人心中恶念的
不用猜便知,师兄对谢不逢绝对没什么好印象。
宋君然早就在谋划逃离,而谢不逢可能也早早自他的心中,听到了全部的计划,并且知道自己与师兄计划在何处停留。
他贵为一国之君,按图索骥去找两个人,对他而言还不简单
文清辞的声音清润中略带沙哑。
客房外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门便被人从内缓缓推了开来。
一个身着白衣,头戴帷帽的身影,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外面的人当下愣在了原地。
这人的打扮,似乎和描述的一样
师弟怎么出来了
宋君然也在瞬间攥紧了衣袖,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没关系,没关系
他反复告诉自己,这群侍从武功非常一般,虽然已经找到这里,可是单凭轻功,自己和师弟就能将他们摆脱。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身着绀色劲装,身配长刀的侍从,突然快步从走廊的另外一边走了过来。
他的脚步声听上去有些慌乱。
和周围这群富洮当地的官兵不同,来人是与谢不逢一道,从雍都去往涟和的侍从之一。
相处这么多天过后,他只用一眼认出了两人。
来人先愣了一下,接着忽然快步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地,颤抖着声说道“二位先生,在下找你们很久了”
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他立刻咬牙抬头,艰涩道“实不相瞒,陛下他陛下他旧疾复发,情况恐怕,恐怕不大妙。”
谢不逢,旧疾我看他可比我师弟健硕一万倍
真是连借口都不会找。
“呵”听了他的话之后,宋君然立刻不屑道,“别骗我,我可告诉”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文清辞打断“你说陛下他怎么了”
文清辞的心忽然紧紧地揪了起来。
方才艰难抬起抚在门框上的左手,也在这一瞬坠了下去。
他看到,侍从脸上的紧张,并不是装出来的。
见文清辞问,侍从一边回忆同僚的描述,一边说“陛下他,他夜里忽然吐血。宫里的太医也没有办法,陛下说他的病只能靠您。”
担心文清辞拒绝,他又忍不住补充道“有侍从亲眼所见陛下的唇边,有黑红色鲜血涌出。”
说完,侍从又小心抬眸,看了文清辞一眼。
微微晃动的帷帽,泄露了主人的心情。
他的心情似乎也并不轻松。
“所以皇帝就叫你们将他押回去”自认早就已经看清谢不逢套路的宋君然一脸不屑,“装病,卖惨皇帝陛下什么时候也会这种低劣的手段了。”
没有想到,侍从的回答竟与宋君然所想不同。
“不曾,”他咬着牙如实回答,“陛下说不可逼迫。”
宋君然被噎了回去“行。”算他狠。
就在两人纠结真假的时候,文清辞再一次开口
“除了吐血以外还有什么症状”
“太医诊过脉吗诊过的话,可曾说些什么”
“陛下此时状态如何可还在涟和。”
文清辞的语气有些焦急,一口气问了许多,然而听到他的话之后,侍从却一脸茫然。
思考片刻,对方只能如实摇头“这些我并未打探。”
“只知陛下病重,涟和无可用之药。因此已回雍都诊治。”
涟和只是个四面环山的小县,城内药材都是最基础、常见的几味,几乎都是治疗鼠疫的,压根无法缓解谢不逢的症状。
鼠疫方消,有没有余疫还不清楚。
且谢不逢的身份已然暴露,待在那里太过危险。
因此纠结一番过后,众人已按太医令提议,提前离开此地快马加鞭回了雍都。
说完之后,那侍从竟又咬牙,朝文清辞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望先生不要让我等为难。”
他的声音无比艰涩。
在这些侍从眼中,吐血就是天大的病。
圣上咳血,更该震惊朝野。
经过涟和一事,他们自然敬佩文清辞。
且皇帝也的确吩咐过“不可逼迫”。
但是几相比较,显然还是圣上的健康最为紧要。
假若大夫不肯,那他们也只好先礼后兵了。
总而言之,哪怕想尽办法,也要将大夫接到雍都
文清辞和宋君然都看出了他心中的打算。
两人不由对视一眼。
片刻过后,宋君然冷冷说
“我们二人好心前往涟和,帮朝廷解决鼠疫,没想到你们雍都人就是这样恩将仇报的”
“装病,亏他能想得出来。”
他的话里满是嘲讽。
侍卫沉默不语。
一时间,客栈静得落针可闻。
“好。”
寂静中,这阵声响显得尤其突兀。
“什,什么”侍从愣了一下,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不由呆呆抬起了头。
文清辞不知何时攥紧了手心,离开涟和后,他只戴帷帽不蒙白纱,声音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模糊“我们跟你回雍都。”
“师弟你疯了”宋君然瞬间瞪大了眼睛。
文清辞垂眸轻声说“他没有骗过我”
“可是”
文清辞轻轻地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用只有宋君然能听到的音量说“师兄你放心,假若谢不逢没有生病,这一切都是骗局,那我便立刻离宫,一刻也不多待。”
他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清润、温柔。
但宋君然听出,师弟的语气坚定,绝对不是在开玩笑。
“好,”想到这里,宋君然竟然也不急了,“我同你一起去雍都。”
文清辞向来吃软不吃硬。
自己越拦,他反倒越是不听。
宋君然坚信谢不逢绝对是装的。
等师弟诊过脉,就能明白这人虚伪的本质了。
神医谷的轻功,并不是玩虚的。
届时如果文清辞无法从太殊宫脱身,那自己想尽办法,也要将他从那里捞出来
马车驶过官道,向北而行。
车内,文清辞不由垂眸握紧了药箱。
车外,有侍从骑着快马,先于马车朝着雍都而去。
几日后,雍都。
绀衣侍从跪在了太医署侧殿的长阶下,一身仆仆风尘。
风吹过珠帘,发出一阵噼啪细响。
一身玄衣的九五之尊,被挡在了摇晃的珠帘与博山炉里的烟雾背后。
殿内满是汤药的苦香。
跪在下方的侍从,只能看见一道模糊的暗色身影。
“那位大夫,还说什么了”
低沉的声音,一遍遍回荡在空寂的大殿上。
谢不逢的语气平淡无奇,但一息一顿间,却满是压迫。
侍从的衣服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冷汗浸透。
单膝跪地的他,膝盖都已颤抖起来,只差一点便要瘫倒在地。
侍从绞尽脑汁“他,他的话并不多,但是听闻您生病,他似乎有些慌张。”
话说出口,意识到自己正在答非所问的他,下意识更想扇自己一巴掌。
没想这时,珠帘竟又“噼啪”响了起来。
隐于烟雾后的帝王,忽然坐直了身。
“如何慌张”谢不逢语气突然带上了几分急切,“他说什么了你怎知他慌张”
啊
侍从愣了一下,已被谢不逢吓丢了半个魂的他磕磕绊绊说道“他他的手原本是扶在门框上的,听说您生病之后,突然重重地坠了下来。”
生死关头,几日前的记忆瞬间变得清晰。
侍从又说“他还不停问您的症状,以及太医是否有过诊断。”
文清辞一向温和,无论何时都从容自若。
可他竟然会因自己,而变得慌乱
谢不逢一时间竟不敢相信“此话当真”
“当真”
“好,好。”
谢不逢如将要溺死之人,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文清辞是在乎自己的。
谢不逢因等待而变得麻木的心脏,在这一刻重新活了起来。
“他是如何问症状的”
侍从手上修剪平整的指甲,在此时深深地刺入了掌心。
他一边努力回忆,一边回答。
“咳咳咳”
谢不逢忽然在这时咳了起来,他虽不会轻易被毒药夺去性命,但是几日过去,药物还是逐渐起了作用。
细细一股鲜血,自谢不逢的唇畔涌了出来。
侍从立刻停了下来。
“继续说。”谢不逢却只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将唇边的血迹抹去。
“是,是”
胸肺间的疼痛还未散去。
伴随着侍从的描述,谢不逢却缓缓闭上了眼睛,笑了起来。
虽远隔山川万里。
他却仿佛已在这一刻,嗅到了那阵苦香。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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