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靖鹰的回信很迟。
言简意赅, 他有办法解妖尸之毒。但有前提条件,必须要解决掉妖尸的源头,即那个被盐生埋的女人。
另, 他又派了医修的两名弟子过来,顺带着捎上王不留, 大约是想让王不留历练历练。
人皆有天命,叶靖鹰活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
长到他渐渐地也看不清自己的寿命尚剩多少, 亦不知何时大限将至。
和修道度化的定清不同, 叶靖鹰只靠药物。
他在追求长生。
不灭不死、永久的长生。
庄子有云, 以刑为体, 以礼为翼。
道家亦说,未死先学死, 有生即杀生。
去恶存善,心境清明, 这是定清及他徒众选择的清修之道。
而叶靖鹰对此嗤之以鼻, 他更相信能从自然孕育出的药物中汲取生命,向天地万物借命。
只是年岁渐渐长, 纵使在不问世事、少入红尘的玄鸮门药峰上, 叶靖鹰亦能感受到身体精力大不如前。
所以他开始想选一个关门弟子, 悉心栽培。长生之途遥远,他若无法继续攀登,亦有后人接力。
人选尚未确定。
蓝琴聪慧,但又过于聪明, 忠诚不足;
王不留虽心志秉诚,却缺乏一些慧根。
叶靖鹰只将王不留派遣出,希望让这孩子多多见见人间事,阅历上来了, 或许也能磨练他的性情,丰富脑子。
谁知王不留第一眼见到镇上妖尸食人,便脸色发青地昏过去,现如今还在床上躺着休息,嘴唇比纸还白。
花又青看了一眼,心想聊斋上被狐狸精吸干精气的小书生,大约也是这样。
同行的两名医修弟子带了些解妖尸毒的药,还真是薄荷糖大小,不过不是那种白色,是浓郁的黑紫色,很像桑葚粒。
不善撒谎的金开野望着药物沉思“倘若他们问为何变成黑色了,我怎么解释”
“全新版本免费升级嘛,告诉他们,加量不加价,一代更比一代强,”花又青不以为意,“不过为了环保,领药时不额外附带外包装喔。”
她小心翼翼地捏了一粒药丸,掰开,细细嗅,分析其中药材,镇定安神的迷迭香、提神醒脑的薄荷、化湿通心窍的石菖蒲
虽暂时无法分析其中配比,但这个方子定然是不出错的。
更何况。
她回头看昏厥中的王不留。
叶靖鹰把他都送来了,可见所言非虚。
除此之外,叶靖鹰另写一封信,以蜡盖封,指名,只有金开野能看。
金开野读完后,犹豫良久,还是唤了傅惊尘。
此事非一人之力能为。
现在的金开野没有避讳傅惊尘。
花又青成了将他们暂时连在一起的纽带,她就像一根绳,他们是那吊在那绳子上的蚂蚱。
窗户紧掩,距离行动还差一截香的位置。
月亮隔着透明的纸照进来凄凉的光,傅惊尘捧着信,看花又青探头探脑,他垂眼,问“能看得懂”
花又青说“一知半解,好多不认识的字喔。”
傅惊尘将信还给金开野,话时对花又青说的“和你之前的猜测一模一样。”
他言两语,简单解释事情来龙去脉。
八十年前,醉酒后的方二失手打死妻子和孩子,担心官府追责,心一横,心想反正是买来的,她在此地无父无母,又无亲眷家属,便趁夜黑风高,将尸体同时草草埋到乱葬岗。
实际上,他的妻子并未断气,尚有一缕呼吸。
她自坟墓中爬出,悲恸欲绝,想要徒手挖出自己的孩子。傍晚时分,赶路人瞧见这一幕,惊骇万分,以为她要吃新尸,一传十,十传百,便有了“虎妻食人”的谣言。
镇上人心惶惶,官府差人来问,问及籍贯人氏,方二害怕,顺着虎妻的传说,编撰出如此一个故事,极力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为安定此事,然后便是官府延请玄鸮门的人过来处理。
叶靖鹰未说玄鸮门的“处理”是这种。
当初,亲自前来的弘光尊主,知道她是人,也知道她是个受尽冤屈的普通姑娘,却没有同官府澄清,反倒用符咒和盐将她封住了,要她的怨气在这八十年间愈来愈重。
金开野沉默许久,说“弘光尊主这么做,定然有他的原因。”
“我曾听闻过一些事,”傅惊尘淡声,“生人的爱与恨,皆能锻造出绝世的兵器。”
花又青聪慧,一点就透。
她张张口,未说话。
只是默默倒了杯茶,又吃了几片糕点,养精蓄锐,静待出动的鸣镝声。
傅惊尘说得很对。
人最强烈的感情,爱,恨,极盛者,不随消弭,甚至于可以千年不散。
许多人会用这种浓郁的感情来炼器。
就像传言中的定清师尊,当年举全派之力封印妖魔,清水派子弟尽数在那场大战中死去,而他当初所用的一柄剑,就是他弟子芳初以身殉之。
花又青向来不理解殉剑这件事,对她来说,这和殉情没什么区别,都是为了他人而舍弃自己的人生。
当她在晚膳时提出自己观点时,二师兄教她,说当初芳初不是为师尊殉剑,她是为匡扶正道,是为天下苍生。
在两百年前,修炼之人的心便已经变了,人人自私自利,不惜杀妻夫证道,不同道友分享修炼心得,唯恐对方先自己一步悟道。人人追求长生,亦求永远享乐;不将修炼之法传授外人,不愿被普通人挤占自己的资源,道法不传,亦不流通,只传亲友,不传外人,以求代代维系家族的稳固定位长此以往,好好的修道,竟弄得如俗世红尘,等级分明。
一如楞严经中所言,末法时期,不见佛陀。
这种情况下,妖魔出世,于百姓而言,无异于是巨大的灾难。诸多修道人士明哲保身,竟避着妖魔而走,假装视而不见。
定清第一个站出来,但他亦缺乏与妖魔抗衡的神兵利器。
越是强大的兵器,越需要浓烈的感情。
那必定是他心爱之人,也须是爱他至深之人,甘心殉剑。
每每讲到此处,四师兄都会正色,说倘若他早生个百年,当初定清师尊若最爱的人是他,要他去牺牲祭剑,他绝对二话不说,一个猛子就往铸剑炉中跳。
花又青惊讶地问他,可是你是男的呀,定清师尊没有断袖之癖。
四师兄点头说是啊,他也非断袖,所以得赶紧跳进去啊。不然,打不过,活着更遭罪。
花又青
她有着和几位师兄不同的看法,在花又青眼中,生命是最珍贵的。她不想死,风雪中的破箩筐中,就算是吃干草,也不能让自己饿死;后来被大师姐捡走,就更不能死,她要好好活着,才能不辜负师姐给她的第二次生命。
但后来,花又青想。
倘若有朝一日,大师姐命悬一线,需要她舍弃生命才能救回,那她必定是毫不犹豫的。
她将这个感悟分享给二师兄,二师兄沉吟良久,欣慰地说她已经开悟了,已经懂得以己度人、将心比心
然后他下一秒便期待地望着花又青“假如有一天,我和你大师姐同时遇到危险,你只能二选一,会救哪一个”
可那也不仅仅是爱
芳初殉剑,也不是全为了男女情爱,不是因为持剑者是定清,而是因为当初肯豁出一身修为、所有基业、甚至生命去封印妖魔的人只有定清。
是为了所有普通百姓,是希望普天之下的家庭骨肉不再分离,为苍生,为黎明。
但那些选择明哲保身的门派,在之后一点点蚕食了清水派的基业,并为自己找补,不歌颂他们的牺牲,只讲污点师徒相恋,有悖人伦,践踏纲常。
将芳初为海隅苍生殉剑的大义,轻飘飘地命名为爱情,还是畸恋,是为人鄙夷的师徒乱,伦。
他们不曾从封印妖魔中获得名利,便诋毁他人的声望。
因为他们双目污浊,瞧不见清白之人,亦不信天地间存明理昭昭。
一百多年过去了。
妖魔已封,人心如旧。
花又青有时想要问问那位素未谋面的芳初师姐,如果她知道如今,当初依旧会选择以身殉剑吗
她舍命想救的人都在诋毁她,作践她。
可惜永远得不到答案了。
唯独明月千古如一日,默默不言照世间。
花又青将桌上的枣泥糕全部吃下,喝了两杯水,听到傅惊尘问金开野,打算如何处置妖尸的源头
金开野紧皱眉头。
他说“叶宗主说,时日已满,希望我们能将她封住,装进大乾坤袋中带回玄鸮门。”
傅惊尘颔首,并不意外“果然是要炼化。”
花又青忽然出声“她叫什么名字”
金开野没懂“什么”
傅惊尘转身,对她说“她没有名字,前几日我翻阅县志,记载中,她是方袁氏应当是方二为她取的,她本姓或许从不是袁。”
方袁氏。
花又青想到祠堂中供奉的那些木制牌位,xx氏,连名字都不曾留下,只是夫姓和父姓的拼接,没有半点属于自己的痕迹。
她问“为什么不直接超度了她呢怨气如此重,所铸造的兵器,更易造杀业。”
金开野不知怎么同妹妹讲,他亦是从这个年龄走过来的,一路见血,一路踩着肮脏。
他僵硬地半蹲身体,想要摸摸她的头发,又怕弄痛了她。妹妹初学玄术,细皮嫩肉的,不像他,皮糙肉厚,一身蛮力。
想好久,金开野才笨拙地说“你说的很对,我们会超度她的。”
花又青说“你真的不会撒谎哎,连小孩子都骗不过。”
她低头,说“我知道,就是不甘心,没关系,你不用故意说假话哄我,我明白。”
就是不甘心。
只觉对方可怜,不该遭受此等酷刑,生时被利用,如今竟连死都不能,还要被继续利用。这些个利用她的人,没有一个知道她的本名。
罢了。
花又青劝慰自己,不过是幻境而已。
你阻止不了什么,你只是需要融入这个门派,打听线索。
桌上燃烧的香,终于到了底,最后一截晃了晃,脆软地落满香灰。
时辰到了。
山光黛浮,浮云卷霭。
王不留终于醒来,又是哇哇一阵吐。金开野照顾孩子得心应手,劝他留在此休息,他犹豫着,刚想答应,冷不丁看到花又青,立刻不干了。
飞快起身下床,王不留口中念念有词“这个小丫头片子能干的事情,我也能干凭什么不让我去”
花又青呛他“口口声声小丫头片子,你比我大几岁”
王不留恼“黄毛丫头”
花又青回“白毛小子”
王不留气炸了,四下巡视要拔剑。
金开野沉着脸,呵斥“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互相戕害我看不等妖尸过来,你们倒是先把自己给玩死了”
收了剑,王不留恭敬地向金开野抱拳“对不起,金宗主,我不该和小孩一般见识,让您见笑了。”
花又青说“他没见笑,是你在贱笑吧。”
傅惊尘捂住她嘴巴,避免小孩战争再度冲击。
兵分路,金宗主、傅惊尘及一个符修的大弟子,各领一队人去寻那妖尸的埋骨处。
水源,山背阴,极邪之地。这种,即可短暂缩小范围。
顺利在青龙山找寻到那条河流,花又青看过水月新镜中的幻象,确定那妖尸行动范围有限,那盐腌的疼痛跟随着她,即使被人从棺椁中带出,也不能立刻恢复行走,她本质还是一个人,一个普通人但子时阴气重,阴气滋养,谁知她此刻适应到几成
傅惊尘仰首望月,只见天际边缓缓飘来一朵积水云。
花又青仍旧在他背上,百思不得其解,小声问傅惊尘“既然叶靖鹰已经研究出药物,为什么一开始不让温宗主带来”
傅惊尘身上有妖尸的气息,倒是没有几个攻击他。花又青在他背上,倒是引来几个妖尸蠢蠢欲动,傅惊尘踢破一颗头颅,听见花又青倒吸一口冷气
他顿了顿,踩着剩下几具妖尸的头顶,轻盈跃到树枝上,往山林中去。
“他不确定如今的蓝掌门是否知道此事,”傅惊尘解释,“叶靖鹰大约是想将它占为己有。”
无需多言,花又青明白了。
上次金开野写信求助,信直接递交到蓝掌门手中,因而,指派谁来,带什么东西,如何解决,都是蓝掌门决定的。
叶靖鹰按兵不动,作壁上观,是想观察蓝掌门的反应。
果不其然,蓝掌门并不知道妖尸一事,而温丽妃亦不明只怕,就算金开野没有写求救信,当温丽妃决定焚镇的消息传入玄鸮门后,叶靖鹰亦会同样地派人过来,同金开野交接。
之前禁地一事,金开野欠叶靖鹰一个人情,他大约打算用在这里。
花又青问“你觉得,赶在金开野带走她之前,我将她偷偷超度的机会有多大”
傅惊尘沉吟片刻,答“大概像你的脑子一样大。”
花又青问“哥哥,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傅惊尘“说。”
花又青问“你骂人一直这么有礼貌的吗”
傅惊尘忍俊不禁,背着她,轻盈向前“我不是在骂你,是夸你”
“青青,”他说,“赶在金开野前面超度它的概率不大,但抢走她的概率大些。”
花又青“啊”
“好剑亦需滋养,你是女孩子,属阴”
花又青搂住他脖子,打断他“哥哥你忘记我生辰啦我属兔的,不属羊。”
“”傅惊尘说,“看来学习差不是你的错,学堂里先生平时都怎么教你们的这些东西也不教么”
花又青说“喔,阴阳的阴啊。”
傅惊尘继续往下说“火灵剑阳气过盛,玄鸮门平时教的法子亦偏阴,邪,你若是用,未必得当。”
花又青说“所以你想用它来为我重新锻造一件属阴的兵器”
他没说话。
“我不要,”花又青认真同他讲,“我不愿牺牲他人来做自己的兵器,更何况这是可有可无的。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先生教过的。我今日不种恶因,来日便不会有人食此恶果。”
“开口闭口就是因果,或许我该送你去山寺里做尼姑,”傅惊尘叹气,“也罢。”
花又青听他说,那声音像是在说服自己“谁让我是你哥哥呢”
傅惊尘骗了金开野他们。
他知道妖尸源头的埋身之地。
半妖尸化后,他始终在青龙山上捕猎,生饮狼鹿之血。
早在初次翻阅县志时,傅惊尘便注意到八十年前这一桩离奇的老虎为妻。
即使没有从幻境中探清真相,他亦从这些碎片中推理出事情真相。
意识到这点的花又青,心生竦然。
这样一个人,待出了幻境,她该如何才能打败他
花又青不信什么感化那一套,她是行善,不是脑残。傅惊尘现如今答应她,放弃以人炼器、而是超度,也不过是信了她是自己的亲妹妹。
这份感情的寄托,从开始便是假的。
她不能期许用欺骗来换取真情。
落雪无声,那被人遗忘的可怜女子,就被埋在这片土地下,旁侧是涓涓细流,春日里大约会有小鹿来此饮水,漫山遍野地开满杜鹃花。
可现在还是酷冬,她的尸骨在春风不至之处。
傅惊尘干净利落地拔出剑“我们需要快些。”
先前那把锈铁剑留在黑水塘下,这个是他又付一两银子购得的。
花又青亦紧张地用异眼探查“是不是因为金开野他们很快就能搜到这里”
“他倒没那么聪明,”傅惊尘一剑刺入土中,挖出一个小口,俯身细细看那土壤层,片刻后,换个地方,又挖,“一旦惊动母体,其他的妖尸就会蜂拥而至。”
花又青肃然起敬,称赞“哥哥,你竟然连这种事情都知道。”
“一般一般,人间第,”傅惊尘模仿她的语气谦虚,又淡淡说,“我猜的,寻常话本子上都这么写。”
花又青“”
一时间,她竟不知,是该惊讶他模仿能力和记忆力如此出众,还是惊讶他一个杀手竟然也会看话本子。
印象中,他早早家破人亡,历经艰辛,又去了城主府上做杀手,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出,他私下里竟然也会识字读书。
真不可思议。
此处妖异气重,花又青用了一阵异眼,便受影响,连带着两只肉眼也开始发痛。
她闭了闭眼,揉揉额头,听傅惊尘说“眼睛痛就休息。”
花又青呆一秒,心下一惊,难道,他触类旁通,通过那几句话就发觉她眉心痣是天生异眼么
傅惊尘不抬头,拔出剑,细细看土壤“你许久未睡,眼睛都发红了。”
“是啊是啊,”花又青松口气,遮遮掩掩,“哥哥,你在做什么”
傅惊尘一边往地上插剑、检查翻出的土,一边耐心同她解释。
天然的土壤是规律分层的,每一层都有着细微的差别,而被人工翻动过的土壤,会破坏这种微妙的分层,纵使再过几十年,也不会恢复到原貌。
他在通过这种方法,来寻找八十年前动土埋棺椁的地方。
谈话间,他的剑触到一物,是沉闷之音噔
找到了。
挖空上方的土壤,拆下钉死的木板,赫然出现在两人面前的,竟是一个地下通道,宛若皇室贵胄的墓穴。
傅惊尘点一根树枝,丢下去,观察那微弱的火光。
可以下人。
他先跳下,花又青紧随其后。傅惊尘接住她,将人稳稳放在地上,摸索着点燃洞壁上的蜡烛。
洞穴内并不宽敞,光线幽暗,傅惊尘示意她拽紧自己腰间系带。
花又青提问“你不怕我惊慌过度,不慎拽下你腰带吗”
“当然怕,”傅惊尘淡淡,“但,谁让我妹妹是个因为害怕就脱男人裤子的家伙呢”
花又青“”
洞穴入口狭窄,越往其中,反倒越宽阔,步过弯月门,豁然开朗,又是一处不规则的洞室。
花又青四下打量,在心中默默记住这洞穴大概的位置,只觉布局十分眼熟,又走几步,待看到两侧对称的通道后,她猛然一惊。
这种石室的构造图,同女人胞宫的好像啊
曾经,清水派来了个游方术士,喜欢研究草药搭配治疗疾病。他随身携带几本厚厚的书,画的全是人体的各个器官。他喜欢独宿乱坟岗,将那些腐烂程度不等的尸体刨出,用刀割开,细细地描绘看到的一切。
花又青对胞宫的模样记忆很深,因初次来癸水时,肚子难受了很久。她想看看,让她不适的地方,到底长什么样子。
她只字不提,只悄悄记下石壁上的文字,那是梵语,大约是某种咒。想回去之后誊抄在纸上,待出了幻境,再去找二师兄,他博学多识,清水派中,也只有他懂梵语。
思忖间,傅惊尘走到中心位置,忽而停下。
花又青问“怎么了”
傅惊尘抬手,示意她后退“退几步,再抬头。”
花又青如言照做,抬脸看,满目惊愕。
棺椁竟在这洞中悬空摆放,木头棺椁外已有外物侵蚀痕迹,坠绳亦摇摇晃晃,抖落扑扑簌簌的雪花,细看,那也并非雪花,而是一块又一块结成的盐巴。
而棺材中的人早已经离开,傅惊尘凝神静听,忽单手抱起花又青,往前方躲避
一只手自地底猛然伸出,指甲尺长,肌肤被盐泡得已经不辨肉色,像皱皱巴巴、腌了年之久的咸萝卜。
花又青屏住呼吸。
是她。
是那个可怜的女人。
皱皱巴巴的手将大地撕开一道裂痕,轰轰隆隆,洞室亦随之摇摇欲坠,那女人露出苍白、布满盐巴的脸,眼睛竟淌着血泪,声音如杜鹃啼血“我的孩子,我的宏儿,文儿是娘,娘没有保护好你们啊”
忽而,她又作小孩啼哭,发狂“娘亲娘亲我冷,我被人骗了我想回家娘亲”
悲鸣中,傅惊尘往铁剑上迅速画一镇妖符。
花又青眼尖,一眼看出这不过是玄鸮门教的基础咒法,她紧随其后,又悄悄补充了一个。
刚刚画好,女人已挣扎着从地面裂缝中爬出,面目狰狞地扑过来,声音尖利“我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轰隆隆
乌云蔽月,暗色沉沉,电闪雷鸣,倾然之间,暴雨如注,尽倾而下。
山上,正搜寻的金开野,因骤然的雷鸣而停下脚步。
他抬首望天,神色凝滞,又听弟子惊慌失措地喊“怎么回事师父师父妖尸妖尸们全往那个方向去了”
只见漫山遍野,所有中了妖尸毒的人和动物、飞鸟走兽,都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齐齐往西方山脉去就连土里的蚯蚓,亦在地上拱起一道好似田鼠的垄沟,正疯狂地往那边赶去,王不留一个趔趄,被自他脚下穿过的小土包绊了一下,一屁股跌倒在地。
金开野面色一变,心道不好。
傅惊尘,大约是垂涎那具怨灵的尸体,竟不按计划通知他们,开始提前动手了
青青还跟着他
这个混账
金开野目露凶光,气血涌动,丹田不稳,煞气顷刻间再也止不住。
厉声命弟子跟上,他也顾不上其他,手持大刀,往妖尸潮动乱方向疾行。
镇上。
温丽妃被雷声惊醒,自床上翻身而起,问旁侧的人,如今是什么时辰。
在得知已经到了丑时后,她皱眉“怎么不叫我不是说丑时焚城么”
“叶宗主带来了能解妖尸之毒的药,听说,只要杀掉第一只妖尸,这毒就能用丹药解,”弟子小声应答,“金宗主点了些弟子,前去斩杀妖尸了。”
“什么”温丽妃动怒,呵斥,“经过我允许了么绿影,你去叫红衣过来继续焚城。”
她清丽端正的脸上,满是阴翳“反了天了谁若不想走,便死在这里好了。”
洞穴之中。
以防万一,傅惊尘并未将花又青放下,他抱着妹妹,单手同那妖尸过了几招,第四剑终于戳中她的心脏,将这颗痛苦了八十余年的心脏彻底捣碎。
地面震颤更严重,烈石落落,那墙壁上的梵文亦随之晃动,破裂开一条缝。
女人双目渐渐溃散,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地。
花又青走到她身边,先悄然用几道镇魂符,安定颤抖的魂魄,又席地而坐,低声诵念,超度这滞留人间受难受苦的亡灵。
对于她来说,与其被满怀怨气地做成剑灵,不若放下执念,超脱于世俗之外。
傅惊尘拔出剑,默不作声,站在弯月门前,看着疯狂涌来的妖尸,扬剑而起,为妹妹阻挡这些奔涌而来的尸潮,让她不受打扰地超度。
墓室亦有坍塌之相,轰轰隆隆,大大小小碎石支撑不住,悄然掉落。
花又青岿然不动,只诵往生咒。
「不迷亦不荒,无我亦无名,朗诵罪福句,万遍心垢清。」
愿她悟得虚空,超出万象,脱离迷途,免受轮回之苦。
咒语穿不透土层。
头顶地面上。
金开野看到汹涌往那狭窄缝隙孔洞中钻的妖尸,不由得一阵头皮发麻。这些被迷了觉魂的人,毫无知觉,只知道挤挤压压,哪怕是被挤断胳膊腿也不在意,断茬处尽是浓重的黑血,黏黏稠稠地混在一起。
这样如此,教他如何能进去
还是,在这里重新炸出一个大洞,再去救他们
墓室之中。
“说是诵毕,稽首天尊,奉辞而退。”
最后一句念完,花又青睁开眼。
那个可怜的、受苦的女人亡魂,茫然晃了晃,悄然破碎。
超度成功,她不必再受苦了。
弯月门前,那些发狂的妖尸亦随之静下来,不再暴动,晃一晃,齐齐轰然倒地。
灰尘四溅。
傅惊尘脚下是累累残肢,他仍旧是站着的,只是面露疲倦,将卷了刃的剑插入土地,微微依靠着,折身看花又青,语气平淡“解决了”
停一停,又说“我这边也解决了。”
花又青说“不要这样淡定地和我讲话呀,你说得就像你刚刚只是在砍白菜而已”
傅惊尘笑了下,没说话。
身手碎石跌落愈来愈多,整个墓穴即将毁于一旦,但来时的路已经不能走了数不清的妖尸已经彻底将路封死。
傅惊尘望了望那层层叠叠的妖尸,略略沉吟,视线之中,略有嫌弃。
花又青崩溃“哥哥都这个时候就不要犯什么洁癖了逃路要紧,我们先出去再说啊啊啊啊”
话音刚落,又听身后传来金开野怒吼“傅惊尘,你自己寻死不要带上倾倾”
花又青眼前一花,金开野已如旋风般过来,急风骤雨到了眼前。
他先重重给了傅惊尘胸口一拳,又火速抱起花又青,将她夹在胳膊下,像夹一块儿白菜,夹着便抬步往外走,怒声“跟我走这边还有出口”
头晕眼花的花又青醒悟了。
这里既然是效仿胞宫所建的墓室,出口绝对并非一处。
傅惊尘却仍留在原地,他笑,幽声“有你这样的干哥哥在,我这个做亲哥哥的也放心。”
金开野冷笑“别以为做了一件好事就成了大善人,少在这里惺惺作态,待出去后我再收拾你。”
“我暂且出不去了,”傅惊尘缓过力气,他手持卷刃的剑,甩一甩,上面浓郁的黑血尽数跌在地上,点点滴滴,仿佛宣纸上开了无数的暗色墨梅,“你带青青先走。”
金开野回头,待看清傅惊尘剑指方向后,愕然。
被他夹住的花又青吃力地探头去看。
那些层层叠叠的妖尸群中,不知何时,竟悄然走出一黑衣男人不,或许不是人,如寻常的两人高,体宽若个成年胖子,扭曲着,脸上覆盖黑色面罩,看不见眼睛,只看到一团浓黑的迷雾。
这是什么东西
金开野嘴唇发干,只感受到此物可怖的修为,源源不断,如不曾停歇的恶意。
花又青亦震惊地睁大眼睛。
这个这个东西
和大师姐的描述中,被定清师尊封印的东西那个好像啊。
“快走,”傅惊尘不回头,只叮嘱,轻描淡写,“青青,今晚早些休息。”
花又青一愣神,立刻开始拼命挣扎,捶打着金开野的手臂,叫他“傅惊尘”
“听话,”傅惊尘轻笑,“我今天会晚些回去。”
骗子。
他不可能回去。
假如这真是那个挣脱了束缚的妖魔,他留下来都不够塞牙缝的
当年几乎让整个清水派绝迹的妖物,让定清师尊掉了半条命、甚至必须用爱人殉剑才能封印的东西,傅惊尘区区一个凡人,怎么可能回得去
他回不去的
花又青挣脱不开,下嘴用力咬,硌得牙痛,然而无济于事,金开野是体修,一身肌肉硬得像石头,被她咬成这样也不吭声,一步未停,头也不回地挟她往出路疾飞。
闻听挣扎声和她声音都渐渐远去了。
傅惊尘没有转身。
他看花又青的最后一眼,还是她突然被金开野抱起来时的茫然表情,骤然受惊,像一只装死的小鹿。
黑影越聚越大,待大到能遮蔽整个墙面时,它如猛虎般扑来,傅惊尘持剑刺去,拦住它去路,不许它去追逐花又青和金开野两人。
那黑影咯咯两声,庞大身躯,竟发出少女般的笑声,略有讥讽“你倒是护着那个小丫头,你可知,终有一日,你会死在她的剑下”
傅惊尘不同黑影废话,几剑下去无用,他当即立断,咬破手指,以血画除妖符,此举果真奏效,再刺那黑影,竟将它生生斩下一块儿。
“她会杀了你我是为你好”它尖叫,声音变成洪亮的男性,勃然大怒“一命换一命,逆天改运,你可知你这一世变成了孤命她为你死过一遭,现在也轮到你了她可不会像你那样心软,也不会傻到主动改换孤命逆转天道”
傅惊尘沉声“一派胡言。”
黑影仰天大笑,声音是耄耋老人之态“你是聪明人,肯定知道我话语真假,我没有必要骗你,定”
未说完,又被傅惊尘刺一剑。
他身法灵活,黑影恼怒之下要捉他,一时间竟握不住,反倒被傅惊尘砍下手臂。
那手臂也是一团黑雾,断茬处无血,跌在地上的残肢轰然消散,像一捧跌碎的草木烟灰。
黑影恼恨,身影骤然膨胀、变大成双倍,张牙舞爪,直直向傅惊尘扑来,要活吞了他。
眼看四面八方的黑影兜头罩来,如撒开一张巨大渔网,避无可避之际,傅惊尘持剑而起,欲斩破头顶迷雾
“啊啊啊啊啊”
好似千万人齐齐惨叫,男女老少,声音具有,痛苦如裂帛,亦如被油锅煎炸。
那些黑影在即将触碰傅惊尘时骤然退缩,忽而缩成拳头大小,惊慌失措地急急往妖尸堆中遁逃,好似偷油吃被捉住的小老鼠。
傅惊尘落地,他咳一声,方才黑影的压迫令他内脏受损,又一口呕出鲜血来。
他撑着剑,回头看。
裹着红色小斗篷的花又青急奔而来,灵活如红色小鹿,和他相似的脸庞之上,满是焦急“哥哥”
傅惊尘急火攻心,又呕出一口血。
花又青已到他面前,仰脸,只用左手捧他脸,右手躲在斗篷中“傅惊尘,你怎么了”
傅惊尘不说话,唇角血也不擦,冷着脸,俯身握住她右手,翻开。
她手掌心,豁然一道长口,血还未止,淋淋地,往外面流。
方才,她就是划破自己掌心,奋不顾身,用血击退那庞大黑影。
傅惊尘厉声“不要命了知不知道财不外露一旦被人发觉血的秘密,你会怎样会被囚禁,从此再不见天日,或许还会吃你的肉,折磨你,叫你生不如死你还想不想活了”
花又青怔忡。
傅惊尘从她干净眼睛中看到自己的狰狞凶狠。
她没有害怕,也没有生气,只是困惑地望着他。
沉默后,花又青说“可是我想要你活。”
傅惊尘闭眼。
自她手上,那些浓郁的、香甜的味道在墓室中扩散开,引诱着他要吃掉眼前的血亲,他血脉相连的妹妹被黑影预言会亲手杀死他的人。
撕碎她,吃掉她,吞下她。
像吃掉一块儿杏仁饼,一粒葡萄,一颗桃子。
她会杀死他。
良久,傅惊尘叹气
“蠢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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