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回来救傅惊尘
花又青也说不清。
她如今已经成功混入玄鸮门中, 亦顺利找到和大师姐相貌相似、或许还会有血缘关系的温丽妃,也终于大致摸清楚此时金开野的脾性。
只需通过考核后,就能顺利进入内门, 毋需再依托傅惊尘做幌子。
做了内门弟子,活动范围更广,权利也会稍稍大些, 能做的事情也更多。
那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她现在甚至没有打败那黑影的胜算。
花又青心中惴惴不安,她开始尝试为自己的行为寻找更多合适的理由, 比如那个黑影和当初定清师尊封印之物间的联系;需要确认那黑影究竟是不是挣脱了封印, 她是清水派的弟子, 对此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
比如, 她现在还是孩子形态, 多一个能打的帮手, 总好过单打独斗;傅惊尘此人身手了得,她既已取得对方信任, 便不能如此轻松放弃。
再比如
她可以找出很多,然而心知那些全是假的。
同情,怜悯。
这才是真实原因, 是她会茫然的因素。
同情一个大魔头, 同情一个二十年后会囚禁她、拿她做鼎炉、甚至会残忍吃掉她的大魔头。
人和猪蹄能谈感情吗被吃的猪蹄会同情人吗
可是。
花又青想,傅惊尘不应当死在这里。
这虽是幻境,但他方才舍身断后不是假的, 误将她视作亲妹妹而照顾的兄长之情不是假的。
他也是人,现在也没有害人。
着实没有必要死在这里
花又青想要他活着。
只是单纯地想要他继续活下去。
这才是促使她下定决心挣脱金开野的原因。
沉思间, 金开野已挟持她到了洞口。
前方豁然明亮,覆盖一层薄薄飞瀑,浓郁的水腥味, 哗哗啦啦,裹挟着冰块儿跌落,冲击下方的石头,源源不断汇入河流。
原来这墓穴的另一个出口竟被小瀑布所遮盖。
金开野是体修,水性谈不上多么好,外面河水又是刺骨寒冷。将花又青放下,绷着脸,解开外套,要花又青搂住他脖子、挂在他胸口,好用衣服裹紧她冲出去。
寒冬腊月的冷水,金开野想,自己浸一下不要紧,花又青一个小孩子,怕是受不了。
花又青还想往回跑,被他拦下“你疯了”
她急促“我要救我哥哥。”
“你一个小孩能帮上什么忙”金开野眉头紧皱,低头去抓她,毫不设防地被花又青几手灵活点了麻穴,他震撼,不自觉后退两步,捂住胸口,叫她名字,“倾倾”
“我不是你妹妹倾倾,我叫傅青青,”花又青后退两步,认真地说,“等我救出哥哥后,一定会去找您金宗主,这个时辰,温宗主大约已经醒了。以她的性格,定然还是要焚城的。您是做大事的人,不必执着地在活人身上寻找已故之人的幻影。”
金开野一愣,他抬手,想要触碰花又青,但她已如灵活小鹿,自他掌下脱离,折身往墓室深处而去。
花又青飞快施咒,狠心划破手掌,待奔跑至黑影前,奋然出手,凝气聚血,攻击黑影。
只想这妖物同属阴邪。
幸好此招有效,那黑影沾了血,惨叫连连,急速后退。
她赌赢了。
墓室摇晃的越来越剧烈,掉落在地的石块儿也越来越大。
花又青咬紧牙关,顾不得傅惊尘骂她那句蠢货,扶起重伤的他,两人踉跄着往出口处跑,一路疾奔,再至小瀑布前。
金开野不在这里,多半是赶去处理焚城之事。
一个和亲妹妹相似的替代品,和满城无辜的百姓和弟子,她知道对方能分辨清。
傅惊尘死死握住她的手,只是因失血过多有些脱力,几次都未握紧。
花又青低头,看见他手掌发白,指节几乎没有什么颜色。
第一次注意到,他一双手上满是疤痕,像被生手劈坏的木头。
一声不吭,他解下腰间束衣带,拆掉一条,将自己和花又青的手腕用腰带绑在一起,再开口,声音都是散的“抓紧,免得被水冲走。”
顿一顿,傅惊尘又说“蠢不蠢还回来做什么”
花又青委屈“我在救你。”
“它不会杀我,”傅惊尘简单,“我若死了,它也活不了。”
花又青微怔。
他从何得知
“你们什么关系”
“问这些做什么”傅惊尘唇色也白了,咳了两声,唇角又染了血,“我发现你总有许多不符合年龄的问题,之前只当你早慧。”
“好奇嘛,”花又青飞快转移话题,“原来你绑了两根束腰呀,难怪不怕我拽掉你裤子。”
“这个时候别说些无用的,”傅惊尘捂住她口鼻“闭气。”
干净利落地抱着她冲入瀑布,冬水混杂着破碎的冰碴,冷到花又青牙齿都在打颤发寒,更要命的是傅惊尘内脏在急剧出血同黑影交战的那几下,令他不可避免地受了重伤。
几乎凭最后一口气,下坠至溪流后,碎石撞断他的腿,傅惊尘一声不吭,飞快解开两人手腕绑带,拼了最后一口气,将花又青抛到岸上,他自己却再也抓握不住,任凭着溪水漂流,滑下去。
花又青连斗篷也顾不得脱,就要往水中跳,却被一人拦住“不要命了你”
王不留青着一张脸,拦下她后,径直跳进水中。
幸而如今尚不是汛期,傅惊尘飘得并不远,但王不留年纪还小,身量未足,细细瘦瘦的少年,还是费了一番力气,好不容易才将他救上了岸。
花又青叫一声哥,又向王不留道谢。
“举手之劳而已,”王不留哼一声,掐诀烘干三人,提醒“你快扶他下山,温宗主已经开始着人焚山了。”
花又青惊愕“妖尸源头已解,只需等叶宗主的药来,就能完全化解尸毒,为何还要焚烧山脉”
“人倒是能用药救,可这么多飞禽走兽呢就连蚂蚁都中了妖尸毒,追在人后面跑,咬得我孙师兄满屁股血,”王不留催促,“快下山,去镇子上,叶宗主在那儿救治弟子。”
留下这一句,他匆匆离开,不忘嘲讽花又青“回去后记得好好练习,连自己哥哥都救不了,废物。”
花又青默念静心诀,忍住打爆他头的冲动。
此人心肠不错,只是嘴巴略有些坏。
她稍稍缓了缓,失血令人头昏脑涨,方才又运气击打那黑影,情急之下,基本没给自己留退路。
傅惊尘的情况要糟糕很多,花又青久没见过这么惨的内伤,伤得像曾被小师弟一屁股坐碎的豆腐。
她脸色发白,几乎耗光全部气力,也只能暂且止住他的内脏继续出血,至于那些已受损的地方,暂且无能为力,只能等她恢复体力。
手掌心的伤口隐隐撕裂,她也不浪费,压在傅惊尘唇上,喂给他一些,直到感觉整只手掌发凉后,才停下,草草止血。
幸好多吃了那些甜点,不然现在已经力竭了。
花又青缓上许久,单手撑着地面起身,扶着意识朦胧的傅惊尘,一步一步,艰难下山。
天光熹微,露水浓重,叶尖凝肃霜。
花又青冻得瑟瑟发抖,一步一步走得腿都发抖,只能依靠说话给自己鼓气,捱过去“傅惊尘,你心眼太多了。”
他听不到,身体发烫,应该是在发烧。
“别以为我不了解你,嫉妒心强,就算是要当干哥哥,你也嫉妒;金开野想认我做妹妹,你还讽刺他讽刺我,”花又青模仿他的语气,“你倒是挺会认哥哥,哼,别以为我没注意到,都快酸死了,好大的酸醋味。”
傅惊尘不说话,他身体烫得像个大火炉,误打误撞,倒是驱散了花又青因失血造成的寒意。
她继续“看到那个黑影,你一点儿也不慌张,因为它早就跟着你了,对吧我就知道,能被人称为魔头的,肯定和妖魔间有点小九九你早知它会趁虚而入对不对你甚至都知道它杀不了你所以你今天一反常态,甚至还主动要金开野帮我签名,也是因为你想培养我和他的感情,从而利用他对不对”
脚下踩到松动的石子,花又青身体晃了晃,险些摔倒。
她稳住身体,谨慎地又下一步“我就知道,你心眼子多,你知道金开野会单独来救我们。”
天将亮未亮时,雾气最浓,霜寒露重。
花又青的裙摆被草叶上露水浸透,膝盖渐渐开始发痛。
这就是身体的弊端,不抗冻。
她听见傅惊尘呢喃几句,额头冒冷汗,眉头紧皱。
凑过去细听,听他一直在叫娘。
娘,肠子流出来了好痛。
花又青怔忡,垂下眼,扶着他,小小身体快被压坏,犹坚持托着他下山。
她自言自语,有些忧愁“算了,我算是着你的道了。”
“你不会死的,”花又青郑重说,“傅惊尘,好人不长命,祸害遗万年,你会长命百岁,永永久久地活着。”
你会成为让我讨厌的大魔头。
而不是死在这寂静的寒冬清晨。
北风卷草上枯雪。
傅惊尘在剧痛中难得做了完整的梦。
梦中是家门被屠那一日,这一次,赶在大火吞没房子前,他没有痛晕,而是及时爬入妹妹房间,将襁褓中的妹妹抱走,带到破庙里。
梦见他将自己跌落在外的肠子塞回腹中,看着它们自动归位。
襁褓中的妹妹饿到不停地哭,他便咬破自己手指,用手指鲜血来喂养妹妹。
傅惊尘是被大师测算出的孤命。
所谓孤命,乃上天注定,一生孤苦,亲近之人皆死于非命。幼年满门被屠,将来亦将无伴侣、无子嗣,后继无人,孤独终老。
正统门派都不会收他这种人做弟子,却是天生做杀手的好料子。
那个黑影,在傅惊尘第一次吃下搭档的肉后出现。
看他痛苦呕吐,那黑影发出婴儿般的笑声,蛊惑着他,说人心如此,做人哪里有做魔来得痛快不如随他而去,孤命亦能长生,亦能享尽人上人之乐。
只要他不动情。
「这一世注定是孤命,爱你的、你爱的,最终都会离你而去,做人实无趣味。不若随我修行,抛下道法,同我一起逍遥而行。」
「人人皆是肉体凡胎,愚昧无知,为点蝇头小利就能争破头不停繁衍,滥杀动物,砍伐山林,着实自私卑劣至极。」
那黑影鼓动他,诱惑他,说服他一同挑起战争,让人类自相残杀,从那些死去生灵中滋养自己的生命这难道不是一件幸事
不。
不是。
梦中傅惊尘说。
他不信什么天道注定,更不信自己是孤命。
妹妹还活着。
他还有一个妹妹。
妹妹青青尚在人世,足以证实所谓“命中注定”不过虚妄之言;退一万步,即使“孤命”为真,她的生存就证明,命是可以改的,上天的旨意也是可以违背的。
事在人为,人力能胜过所谓的天道;若天要他傅惊尘孤独一生,他便要逆天改命
他不认命。
剧痛将他从梦境中生生剥离,傅惊尘咳了一声,睁开眼,感觉胸口好像破了一个大洞。
满目天光大亮。
周围满是苦涩的中草药味道,悠然散开,如一层层荡起的涟漪。
如今他躺在叶靖鹰的药房中,久睡后,双目未完全恢复,朦胧间分辨不清远近前后。
“傅师兄,你别咳了,”王不留走过来,打着哈欠,眼下乌青,提醒他,“你的心肺都破了,再咳,会死的。”
傅惊尘问“多谢小师弟青青呢”
王不留面露难色,眼神游离“傅青青啊她她去煎药了。”
“什么药”
“就是给师兄您的药啊,”王不留后退,“我去看看好了没啊”
话没说完,他落荒而逃。
脚步急促,心慌意乱,走出几步,怕傅惊尘追出,回头看,确定无人后,方松口气,放缓。
是了。
王不留暗笑自己。
他伤那么重,怎么可能起的了身。
待走到叶靖鹰炼药的房门外,王不留顿住脚步。
隔一层木门,其中的闷声迢迢传递出。
笃、笃、笃。
规律沉闷。犹如棺材木磕碰着地面。
王不留默然立在门口,无声叹气。
傅惊尘身上的妖尸毒比常人严重许多,不知又和什么妖物打斗,伤及心肺,现如今命悬一线。就连叶靖鹰都在惊奇,正常情况下,他早该死了,不知为何,始终吊着一口气,没有命丧黄泉。
金开野的伤也不轻,他竭力阻止温宗主焚城之策,更是舍身阻止温宗主杀掉那些刚被妖尸咬伤的普通弟子最后只烧了半边青龙山,以除那些携带妖尸毒的兽。
他却因去妖尸群中救人而身受重伤,脊柱断裂,危在旦夕。
花又青在里面求叶靖鹰救他们。
她不是在煎药,而是认真地磕头。
双膝触地,俯身,额头重重磕在木板上。
79。
起身。
触地额头已经红肿若不是叶靖鹰拿了垫子来,现在的额头已经要磕出血了。
花又青再度弯腰,掌心向下,额头碰地。
80。
起身,再叩。
81。
九九八十一个响头,恭恭敬敬地磕完。
受了她这些礼的叶靖鹰端坐在椅子上,声音虚缓“你们假借我名字,骗那些小子替你们去卖命,害我白白散出去那么多延年益寿丹,如今又私自损毁了我要的妖尸之母我没有送你们去受刑,已经仁至义尽,你有何脸面,要我再去救他们二人”
“事出紧急,没有提前向您老人家汇报,的确是我们的错,但也正因叶宗主您仗义出手,挽救了更多无辜之人,”花又青恳切出声,“那些得到您赐丹药的弟子也将感激您的大恩大德,只要叶宗主需要,他们皆会自愿追随您。”
叶靖鹰不以为意“到了我这个年纪,还能需要什么”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叶靖鹰笑了“你同我讲佛偈”
“不是,”花又青老老实实地说,“我人微言轻,又身无长处,自知没有什么能为宗主效劳的,只有感激您若是觉得感激无用,我再为您嗑几个响头,让您好好地出出气。”
这样说着,她俯身又要叩首,被叶靖鹰阻拦“蠢丫头。”
叶靖鹰目光如炬,盯着她“如果我说,我现在只能救一个人,你想让我救哪一个”
花又青愣住,她想了想,问“我磕八十一个头,您愿意救一个,那我再磕八十一个,您是不是就愿意都救了”
叶靖鹰被她逗乐了,哈哈大笑,边笑边摇头,怒骂小机灵鬼。
“两个都救,”叶靖鹰竖起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但我有个条件。”
花又青恭敬“但请差遣,弟子万死不辞。”
“我这里有些肮脏的杂事,需要人做,”叶靖鹰说,“蓝琴体弱,王不留又须勤加锻炼,我又嫌指派来的杂役毛手毛脚,粗心大意。”
花又青一口应承,斩钉截铁“我愿为宗主效犬马之劳。”
叶靖鹰说“都是些脏乱的差事。”
花又青凝视他“我不知什么是脏乱,只知道一点,能替宗主做事,是我的荣幸。”
叶靖鹰很满意她的回答,放她去休息。待花又青走到门口,又叫住她“傅青青。”
她退回,拱手行礼“叶宗主。”
抛来一个白色小瓷瓶,叶靖鹰说“把这丹药拿去,每日吃三粒,能益气补血。”
说到这里,他看花又青的脸色,奇道“好好一个小女孩,怎么搞得如产后不久的姑娘”
花又青说谢谢宗主是我自己体质虚弱。
慢慢退至房门外,关上木门,旁边的王不留吃惊地看着她额头,瞪大眼睛,像一个猫头鹰。
花又青没理他,掏出白瓷瓶,嗅了嗅,确认没什么问题后。倒出一粒,舔了舔,以舌头辨认药效,辨认完毕,直接生生吞下去一粒。
王不留跟在她身后,怕惊动了叶靖鹰,压低声音,劈头盖脸地问她“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真的就这样磕头了”
花又青无所谓“我又不是男儿。”
“你没有基本的尊严吗”王不留不可思议,“让你跪你就跪”
花又青停下,黑漆漆的眼,望王不留“基本的尊严能救我哥哥吗”
王不留一时语塞“叶宗主不会见死不救的。”
“因为你和他从小一起生活,他肯定不会对你见死不救,”花又青认真地说,“我不一样,我们非亲非故,又无利益相关,他的确也没有相救的必要。”
王不留摇头,坚持自己的看法“你把叶宗主看得太冷漠了。”
花又青脚下不停“或许吧。”
她现在不想和王不留讨论这些,只想找个地方好好休息,缓过精神。
因为
三个时辰之前。
叶靖鹰将她一身的经脉都封住了。
花又青完全不明白对方看出什么,又想做什么。
当叶靖鹰看到她和傅惊尘互相扶持下山后,便立刻出手,点了她周身穴道;待回到药峰后,又细细探了她一身经脉运转,方拈着胡须问她,她究竟是修习过什么功法,如何遮盖住一身的修炼痕迹。
花又青说不知。
她的确不知,只记得自小就如此。修道之人能伪装成什么都不会的普通百姓,前提是,被欺瞒的那个人修为低于她他,才不会看穿。
而花又青,自小修道至如今,哪怕是大师姐和二师兄,都无法看清。
仗着这一点,在先前的几次门派战争中,花又青常常扮猪吃虎,装作普通人,一举打败多个入侵的头目。
叶靖鹰已经活了百余年,精通的并不只有医术,实力更深不可测。
如今出手封了她的力量,花又青还未怒,他自己倒先愤怒地一通指责,批评她真是暴殄天物,天生的修道之才,却是东一榔头西一斧头的,什么都学,什么都不精,乱学乱搞,误入歧途
从今往后,要她认真随玄鸮门修习。
修习中,她的经脉亦会依次梳理、顿开。
花又青有口难言。
清水派源远流长,但大部分弟子在封魔一战中殒落,就连定清师尊也不过油尽灯枯。
如今这些弟子中,也只有大师姐曾见过定清师尊。
其余的人,基本都是摸索学习的,什么都学,何来的“精”呢
封她经脉后,叶靖鹰又拒绝为傅惊尘和金开野医治,要她叩八十一个响头。
磕头倒无所谓,花又青又不是第一天给人磕头。
磕完了,他亦答应救治两人。
那便是好事了。
花又青不在意什么所谓尊严。
脸这东西,但凡肯舍弃,便是天下无敌了。
显然有很多人看不透这点,执着于所谓的尊严。
王不留追出,提醒花又青“你哥醒了。”
花又青说声好,又犹豫了,着实不想让傅惊尘看到她现在的狼狈样子。现如今,额头肿那么大一个包,一眼就看出发生了什么。
偏偏她现在连最简单的疗伤术也做不了。
不知叶靖鹰用的什么法子,她试了几次,都像冲不开被封住的气脉不,不是冲不开,像漏水的骰子,发不出力。
花又青说“你和他说,我在休息。”
王不留说“可我刚刚说你在煎药啊”
“那你说我煎的安神汤,煎完后试试咸淡、结果睡了过去,”花又青惊奇,“说谎也要我教吗,小子”
王不留气急败坏“小丫头片子,说什么呢你”
花又青懒得理他,敏捷爬上木楼梯。
狭窄阁楼之上,是叶靖鹰的藏书之处,也是让她暂时睡觉的地方。
原本专门给女弟子隔出一个房间,如今住着蓝琴。
花又青不想和她睡在同个房间,谁知她半夜“发梦魇”,会不会捅死她
先找寻笔墨,花又青将在那墓室中看到的梵语抄下,又翻几本书,都是各地收拢来的古医著作,皆是看不懂的深奥文字,很适合催眠。
看着看着,眼一闭,失血苍白的她蜷缩在重重书籍中,慢慢睡过去。
如今情况特殊,中了妖尸毒的外门弟子皆暂时住在药峰上,由叶靖鹰疗治,待清了余毒,才会送往山下。
往后七日,在额头上的淤青消失前,花又青都是悄悄去探视傅惊尘。
不敢让他瞧见,也不想让他知道为他去磕头的事情。
好奇怪。
当初手腕有点疼,就装成十分痛的样子,举着给他看;
现今她额头快痛死了,却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处心积虑地瞒着他。
花又青琢磨不透自己这种心思,思来想去,大约这就是传说中的“做好事不留名”吧。
在隐瞒期间,又同王不留达成“七日内停止吵架协议”,花又青保证七日内不会对他开嘲讽,而王不留则会写观察笔记,为她传达两位兄长的恢复消息。
他嘴巴毒,写起东西来却柔情万种,直教看的人肝肠寸断。
譬如。
「
孤寂的男子半躺在凉如铁的床上,他的心比后宫中从未被临幸的妃子还要冷。默默望月,好似在问它,又好似在问另一个狠心肠的女人
如果多一份药,你会不会和我一起躺在这里
」
这个孤寂的男子,代指傅惊尘。
再譬如。
「
昨夜雨疏风骤,窗外海棠花尽数凋零,他面色苍白地凝视帘幕上的一轮弯月,眼含秋水,摇摇欲坠,空寂的目寄送秋波。
他在等,和春风同样等一个不归人。
」
这个眼含秋水、摇摇欲坠的“他”指金开野。
花又青批评王不留,要他不要写得这么情绪化,不必如此深闺怨妇,他现在写的是病人观测笔记,不是冷宫观测笔记。
只需客观描述现实而已,不必费这么多揣测的笔墨。
王不留从善如流,很快转换了写作风格。
「
xx年x月x日x时,金开野身着瑞祥锦的流光锦上衫,下着价值一千两的金线绣虎狮裤,优雅地咂一口值千金的叶宗主亲调、王不留亲煎的药汁,讥讽地看穷酸到全身上下凑不齐一百两的傅惊尘,尖锐地说“没有银子的兄妹情就像一盘散沙,都不用风吹,走几步就散了。”
」
花又青愤怒地把记录本丢到桌上,怒吼“你以为你在写玄鸮时代吗”
低头又数,更怒“连续雷同字数超过25放在晋江书局,我都可以去告你抄袭了真不会写也不要抄啊小子”
王不留“”
花又青探视傅惊尘和金开野时,也选在夜深人静时,等他们都睡下后,不进房间,只贴着窗户边缘悄悄望一望。
看一看,她还要去药峰做杂活,白日里依旧要上课读书。
这一次,叶靖鹰又替她兜底,同外人说,花又青未去课堂,是因在他处试药。
花又青忧愁地想,自己如今身兼数职,当真是比昆仑奴还要凄惨了。
两人的身体也开始渐渐恢复。
据叶靖鹰所说,傅惊尘伤至心肺,那怪异的黑影又有戾气附着,吸入后严重损耗血脉,但他如今精神不错,再养几日,等清了余毒,便好了。
金开野更严重一些,他的脊柱不慎伤到了。
幸而他是体修,身体各处都比常人更坚韧,在普通人身上,是一生都可能无法再站起来的疾病,放在他这里,也不过是需要卧床休息一阵而已。
叶靖鹰已经为他重新接上那一块儿脊柱,又顺手替他做了个小手术,说是对金开野未来的伴侣比较好。
至于什么手术,王不留起初不肯告诉花又青,只支支吾吾,结结巴巴,冷汗哗哗地隐晦透露,是在下面去了几刀,因叶靖鹰说下面有些皮肤是多余的,过长的话可以剪掉一部分
花又青大惊失色。
这描述,又是割又是多余的难道是去势自宫
她先前说的那些“欲想成仙、必先自宫”的理论,竟真有狠人开始实践了么
花又青低声,委婉问王不留“莫非是宫廷中常有的那种小手术”
王不留略一思考,忆起叶靖鹰提到过。
说前朝女皇当政时,后宫中有三千佳丽美男子。女皇喜洁,出身高贵,位居至尊,选择男性侍妾、男妃,都要清白人家的干净好男儿。
在入宫之前,这些男子都要接受详细的检查,以及小小的、去皮收拾,以免行事之时藏污纳垢,令女皇不喜。彼时叶靖鹰尚为皇家效力,此等事宜,皆由他一手操作,咔咔咔,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去掉多余无用的皮,以供女皇享用完美阳,具。
只是奇怪,花又青小小年纪,竟也知晓这前朝宫闱间的秘事。
王不留点头“叶宗主的确是从前朝女皇宫中学来此技。”
还真是向宫里学的师承掌刀太监吗要学如此彻底的手法
花又青伸手掩口,震惊“金宗主如今尚未娶妻,竟也肯”
王不留看她神色,发现她并不避讳谈此话题,也慢慢放下心来,不以为然“这又如何有益健康的好事,如何使不得”
花又青想想也对,太监的确更长寿,可这、这。
她谨慎问“那,做了此术,今后金宗主如何再成婚呢”
“不耽误,”王不留悄声,“实不相瞒,玄鸮门不少弟子都会主动找叶宗主做呢,甚至有的女孩子,在择偶时明确表示,必须要割,不割绝不肯嫁,嫌弃不干净。”
花又青半晌说不出一句话“这可真是品味独特。”
竟有如此多喜爱太监的女弟子,这是怎样一个包容又特立独行的门派啊。
王不留惊讶“你怎么看起来像被牛踢了有这么震惊吗虽然的确有些难以启齿,但做这个手术后它真的很干净啊。”
花又青点头“的确干净。”
能不干净么孽根都给连根剪去了。
王不留满面骄傲“不瞒你说,我九岁时便做了。”
花又青“”
难怪这银发小子看起来如此细皮嫩肉。
她心生不忍,拍了拍他肩膀,想说一句安慰的话,可着实想不出。
半晌,郑重开口“你放心,我不会因此歧视你的。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了。”
王不留“啥”
跨入垂花拱门,花又青一边去药房取药,一边想,照此下去,玄鸮门可以改名了,改为太监门,真乃实至名归。
全员太监,指日可待。
难怪能在江湖上如此隐身,十年后,几乎难寻玄鸮门中人。
花又青半是同情半是惆怅。
男人这种敏感的物种,对太监这个身份,总是三缄其口的。
第八日,额头那些磕头的痕迹终于渐渐下去,只留下淡淡的淤青痕迹。
花又青对镜子左照右照,思索半晌,确认可以用“早上起床猛了不小心撞到门框”这种理由糊弄过去。
她必须要去看看两位哥哥了。
阳光正好,自窗口慷慨倾洒,花又青略略抬手,挡一挡过盛的光线,望着床榻上的傅惊尘,漾出一个笑。
傅惊尘握了本书,正在看,听到声音,抬头望来。
倒是另一侧,脊柱受伤、暂且无法行动的金开野,激动地想要坐起“青青”
端了药,先给傅惊尘,傅惊尘恢复的已无大碍,只是脸色依旧苍白。毕竟伤及内脏,都是致命的伤。
他微笑着问,这几日身体如何
花又青如实回答,一切都好,只是有些贫血。
傅惊尘看着她额头淡淡淤青,没有问,只是略一停顿,低头喝药。
金开野状况要糟糕些,只有一颗头能动,脖子以下皆不能动。为了更好恢复,叶靖鹰封了他的几处大穴,防止他因为用力而导致脊柱侧弯。
他是个极为自尊的男性,又羞又不安,平时来照顾他的,是他当初舍命相救的亲传弟子。
眼看花又青端了药要喂他,金开野急急出声“放下吧,青青,这种事怎能让你动手我”
“一会儿药就凉了,”花又青打断他,“男子汉大丈夫,磨叽什么”
说完后她自己一愣,联想到金开野已经动了刀,或许也不算得男子了
金开野僵了身体。
花又青愈发印证自己猜测,隐隐心生愧疚。
傅惊尘在旁侧喝药,倒是乐意看他出糗,悠悠不言。
金开野恳切“青青,给哥哥点面子,好不好我不想在你面前像个废人。”
花又青一手端药,一手握勺,点头“那就乖乖喝药,我也不想在你面前表现得像个坏人。”
金开野“”
还是拗不过她,他只能满面通红,由妹妹喂药,喝一口,便觉自己着实无能;当时没能成功带走他俩,还被青青察觉了心思现在更是难堪。
现在,比他小时候犯了错,在宗门前罚跪更难堪。
好不容易喝完药,金开野还未松口气,又听花又青小心翼翼发问,能不能看看他腰上侧面的缝合伤口听闻叶靖鹰技艺高超,在他腰侧面开了一道大口子,进去摆弄、合拢了脊柱。
她从未听说过此等医人的法子,想要看看。若有有幸学上几手,日后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当然,只看腰部。
她对金开野失去的某处深表同情,却不好奇。
金开野一张脸红到发黑了,连耳朵也红成辣椒,呵斥她“这这如何使得儿大避母,女大避父,即使你我是兄即使你我兄妹相称,但男女有别,我怎能让你看我的身体”
旁侧的傅惊尘终于出声“青青。”
花又青转身,可怜望他“哥哥,你知道的,我就对这些疗愈的新方法感兴趣。”
傅惊尘叹气“不许扒裤子,听话。”
金开野“”
花又青笑眯眯“谢谢哥哥。”
她扭头就解金开野的上衣,金开野浑身无力,眼看外衣被解开,他羞恼至极,大喊“傅惊尘你平时都怎么教育的妹妹现在,看她解成年男子的衣服,你竟能看得下去吗”
傅惊尘说“你说得对,的确有些看不下去。”
花又青回头,迟疑望傅惊尘。
金开野抓准时间,谆谆教诲“是啊,无论怎么说,我都还是个男人,你看,连惊尘都认为,此事不妥。你若是好奇,改日,改日我找人画一下大致的伤口给你看好不好”
傅惊尘打断他“正因目不忍视,所以我闭上眼睛。”
他闭眼,波澜不惊“继续吧,青青。”
金开野“”
当上衣衣襟被花又青挑开时,正如厕的王不留被惊天动地的尖叫吓得哆嗦了一下。
整个药峰都是金开野的怒吼声“傅惊尘我你十八辈祖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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