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落地了, 温彦博因走路抬起的脚都没敢落地。
长孙无忌并非一人独自进院,他身后还跟着十名随从, 另有两名为他引路的温家家仆。
院子里除了温彦博和秦远, 还有另外五人, 负责主持投壶礼的文家管家, 负责具体指挥和拾掇箭矢的投壶司射, 拿琵琶奏乐的乐工,两名伺候瓜果水点的侍女。温彦博书香世家出身,骨子里透着雅士的讲究,所以即便玩只有俩人这种游戏,他照样按规矩来。
但现在温彦博很后悔自己这么讲究,此刻见证丑事的人越多, 长孙无忌的脸面就越挂不住, 就越不好收场。
温彦博觉得很窒息,想装晕。
尽管投壶所用的箭矢首尾端已经磨钝, 不可能真伤了长孙无忌那要命的地方,但他家的箭矢为了耐用好看,用料特别厚实,比一般的箭重三倍,也更大。按照秦远刚才的用力程度, 打到长孙无忌那地方肯定不会跟挠痒痒似得, 必有痛感。
温彦博完全不敢看长孙无忌现在什么表情, 他垂着脑袋看着地面, 慌慌地慢慢地把刚才抬起脚小心翼翼地放回地面。
秦远刚才把箭甩出去后, 就叹自己手滑了,仍处于游戏乐趣中的他高兴地转头去找箭。
结果,秦远乐哈哈的笑脸跟长孙无忌暴怒的青面对个正着。
秦远愣了下,看眼在长孙无忌脚前的箭矢,眨了两下眼皮,抬眸重新回看长孙无忌。和长孙无忌愤怒的鹰眼对视一下后,秦远复而垂下眸子,敛住了脸上的笑容。
秦远不紧不慢地抬手,文质彬彬地对长孙无忌行见礼。人斯文安静至极,全然没有刚才表现出的又疯又癫又狂的样子。
秦远像个没事儿人似得,作揖之后,就自己主动挺直了身板。
长孙无忌被秦远这番表现气得脸都绿了。
“大胆”徐安还从没见过在他家郎君跟前态度这么嚣张的官员,“你还不快跪下赔罪你竟敢用箭矢伤我家郎君的”
秦远微微抬起头,用迷茫的眼神儿望着长孙无忌和徐安。“莫非下官刚刚误抛出的箭矢伤了长孙大人伤了哪里”
徐安张嘴要说,被长孙无忌一个狠厉地眼神瞪了回去。徐安把话噎在嗓子眼尴尬了下,接着就把这份儿尴尬转为愤怒,撒在秦远身上,呵斥他快快跪下受罚,不准多嘴。
“怎么没通报呢。”秦远随即小声念叨一句。
四周更加安静,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显得嘈杂。
徐安质问秦远刚刚那话什么意思“难道没通报,你伤了堂堂齐国公便有理”
“怪下官无能,太过专注于在院里投壶,竟没能及时预料到长孙公的到来。下官失察,下官有罪”秦远连连应承,再一次给长孙无忌行礼,
温彦博在旁暗暗咋舌,直叹秦远真敢说。他这番话哪里是赔罪,分明就是在责怪长孙无忌不通报在先不讲理在后。但说实话,这事儿温彦博站在秦远这边,不知者无罪。
“下官觉得现在要紧的是,看看伤情如何,若真是下官打出的箭矢伤了长孙公哪处重要地方,下官愿意负责。”秦远通情达理地补充一句。
秦远的意思很明显。如果真伤到了,他会负责。如果没有,长孙无忌该负没提前通报的责任,不干他的事。
长孙无忌眯起了眼睛,目光冷峻地打量秦远。他从始至终他没说一句话,但浑身散发的萧杀戾气,足可以震慑周遭人心惊胆战。在这种情形下,任谁都不敢在他面前乱吭一声,偏偏这个秦远是个例外,而且颇为擅长巧舌辩解。
秦远见长孙无忌没说话,他的随从徐安也没说话。秦远就看向温彦博。温彦博立刻以一脸别拉上我的表情拒绝秦远。
“温治中,烦劳您帮忙请个大夫”秦远客气询问,然后瞄了一眼徐安,“要不我亲自去请吧。”
秦远说着就要去。
“我这就派人去请。”温彦博连忙答应,转头使眼色给管家。管家等人早就吓傻了,这会儿方回神,赶忙要去。
“不必区区箭矢”
长孙无忌若淬了剧毒一般的目光射在秦远身上,转即拂袖带着人离开。一群人走的时候,气势汹汹,带起一阵冷风,令其余留下的人怕得心慌。
温彦博连忙带着管家等人前去送长孙无忌。秦远无所谓地跟上,尽好他该尽的礼节。
温彦博趁着长孙无忌上马车的工夫,连连笑着赔罪,却没换来长孙无忌一声回应。长孙无忌上了马车后,就绝尘而去。
温彦博嘴角带着笑意张望,直至马车消失在街口。他立刻转头,瞪向秦远。
“你好生大胆啊。”温彦博拉着秦远回府,单独留秦远在屋里说话,“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会把长孙公彻底得罪了。”
“别唬我。”秦远把瓷杯凑到嘴边,撅嘴嘬了一小口水。
“怎是唬你,你刚才那一箭打在长孙公的”温彦博用手挡着嘴,隐晦地咳嗽了一声,“大家同是男人,都知道那玩意儿多宝贝。”
“是宝贝。”秦远附和。
“那你还那么跟他讲话硬呛”温彦博不解地质问,觉得秦远真真是做错了选择。
秦远不以为然,“我要是不那么讲,战战兢兢地跪地上给他赔错,告诉他这事儿没他的责任,都是我的错,你觉得我现在还能如此泰然坐在你面前么”
温彦博被秦远问愣住了,他转眸仔细思量,然后诚恳地摇头表示不会。长孙无忌本来就看不上秦远,这次秦远还当众令他尴尬失了面子,长孙无忌一定会借机狠狠收拾一顿秦远。
温彦博恍然反应过来,秦远刚刚所言所做的一切根本就不是一时冲动或者糊涂。他心里清楚得很,故意那样应对长孙无忌。
有那么点扮猪吃老虎的意思。
温彦博佩服地跟秦远拱手,叹他这招目前是有用了,“但无异于饮鸩止渴,当下的麻烦算是解了,可以后呢,明天咱们三人便要一同出发前往泾州。你想躲都躲不了他。”
“走一步算一步。”秦远让温彦博不必太过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
“你啊,倒是越来越让我佩服了。”温彦博艳羡秦远这种洒脱随意无所畏惧的性格,他对秦远保证,“以后我会尽己所能护着你。”
秦远道谢,他喝干杯里的水后,还想继续继续玩投壶游戏。
温彦博听投壶两个字就后怕,摆手表示不玩了。他让秦远自己折腾玩,他则跑去鱼缸边儿观察他的小蝌蚪,用跟朋友聊天的语气对着小蝌蚪道歉。他明天要出远门,没办法见证他们长前腿的重要时刻等等之类的话。
秦远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发现天色渐晚了,在外头玩投壶已然看不清楚。正好要到了晚饭时候,秦远怕温彦博叫自己一同吃饭,他是没办法吃人间食物的,就要巧言拒绝温彦博。秦远干脆借口有东西留在家里,要回去拿。至于晚饭,他自己在外面解决就行,就不同温彦博一起吃了。
秦远骑着马出了温府后,无所事事地在街上转了转,忽然想起家里的捕鼠笼还放着诱饵。此番去泾州,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回来,若任由捕鼠笼里的老鼠饿死发臭,太恶心了。
秦远接着还想到了顾青青,这两日她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由隔壁的王大娘照料。秦远自当面阐顾青青的父亲是凶手后,就再没有和顾青青说过话。顺便看看顾青青的情况如何,跟她告别一声。
最后借口回家,最后就变成了真回家。
秦远去西市买了些点心。他到了顾青青家先敲大门,见没人回应,大门也没有上闩。
秦远敲了屋门也没反应后,转身想去瞧人是不是在隔壁王大娘那里,结果身后的门突然就开了。
顾青青乱着头发,用倦怠泛红地眼睛看着秦远,问他什么事。
“你没事吧”秦远问。
顾青青用手理了理自己头上支棱起的乱发,侧身请秦远进屋。
秦远看了眼屋里的环境,有些凌乱,桌上还有吃剩馊掉的饭菜,几只苍蝇在上面嗡嗡地乱舞。
“王大娘送来的,”顾青青拾掇桌上的盘子,“才管了三顿就受不了我了。”
秦远将点心放在桌上,又将钱袋放在桌上,“照顾好自己,我明天就出远门了,有一段日子回不来。”
顾青青瞥了眼桌上钱,让秦远拿走,她不要。
“我虽然爱钱,但我怎么都不会要杀父仇人的钱”
秦远惊讶看她“你这样有点太不讲理了。”
“不讲理又怎么样我什么时候讲理过我连我父亲是不是我亲生父亲都不知道,我一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要讲理有什么用”顾青青喊道。
秦远默然看着顾青青。
“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我太刁蛮泼辣,活该落得这样的下场王大娘嫌弃我,你也嫌弃我了”顾青青恨得咬牙,她偏过头去,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
“你刚说我是你的杀父仇人,拒绝我的钱。现在怎么反过来又说是我嫌弃你”秦远了解顾青青的叛逆,他以前做仙二代的时候也耍过类似的情绪,“不必故意把自己伪装成人人讨厌的样子。你没给我们添麻烦,别人帮你的时候,他们在心里也会有快乐和满足感。人这一辈子就这么长,别折磨自己,别虚度光阴。有一天回首过去,你问自己的时候,你要做到问心无愧,不后悔。”
秦远将钱重新放回桌上,“若真心不要,便施舍给乞丐。”
秦远说罢就转身离开。
顾青青哭地不成人样,追出来喊住秦远,她可怜兮兮地抽着鼻子对秦远咧嘴喊“对不起。”
“你是个有主意的,凭你自己的能耐你可以把这个家打理好。王大娘人不错,得空帮她烧烧火,乖一些。她没女儿,会把你当半个女儿看。”秦远嘱咐道。
顾青青“嗯”一声点头,追着送秦远出门,嘱咐他外出注意安全。
“我在家等着你回来。”
秦远恍然想起什么,扭头问顾青青“不怪我害死你父亲了”
“他干了那么多狠毒的事,几次三番想害死秦大哥。他不是我父亲,他只是利用我罢了,养着我,不过是想他在这坊里看着还像个正常人。”顾青青早就想通透了,但道理懂归懂,她心里受的刺激却不那么容易平复,以至于她生出厌世的想法。
“你是你父亲养女的事儿是我让人宣扬出去。这是事实,即便你自己不记得。这样做是为了以后你在邻里之间好做人,那些人不会因你父亲是凶徒而避讳你,对你指指点点。还有,顾长黄确实很坏,你不必为他守孝了。”秦远解释道。
她红了眼眶,又一次落泪,但这次是感激的热泪。顾青青很庆幸自己认识了秦远,没想到他这样贴心为自己考虑。而刚刚他的三两句劝解,更是令她豁然顿悟。
顾青青更加觉得自己对不起秦远,她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他。她望着容貌气度几乎毫无瑕疵的秦远,恍惚了,“你会不会是天上派下来拯救我的神仙”
秦远一愣,还以为自己身份被顾青青识破。转即瞧她面无异色,才意识到这丫头在恭维自己。
秦远忽然对她做了个鬼脸。
俩手指翻开下眼皮,露出大眼白,龇牙咧嘴,伸着红舌头。
顾青青吓了一跳,转即被秦远逗笑了。
秦远回家后,发现捕鼠笼里果然有一只老鼠。秦远大发慈悲,把老鼠拎到院外放了。
天黑了,钟声响起,长安城内开始执行宵禁。
秦远因为有令牌,不必守这个。他骑着马,晃悠悠地在长安城空荡荡地大街上行进。但走着走着,他感觉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跟着他。
秦远挑着灯笼往身后瞧,夜色茫茫,除了黑他什么都没看到,
秦远转身继续前进,走了一会儿后,秦远还是觉得自己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
他挑灯笼再往后瞧,仍旧是和之前那次那样,没看到什么。
秦远回过头来,再继续走,这一次他警惕地竖着耳朵,边分辨马蹄声边听后面的动静。很小很小的声音,几乎被马蹄声盖住。
秦远为了进一步确定背后是什么东西,故意走得时间时间长一点。确定那个微小的沙沙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时候,秦远立刻勒停马车,快速跳马,提着灯笼往后追。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在跟踪他。
秦远看到了一个细长灰色的东西,大概有筷子粗细,溜进了街边的一处两指宽的墙缝里。
秦远挑着灯笼凑近墙缝仔细瞧,就近捡了一根木棍朝里头戳了戳,却什么都没有发现。秦远在墙缝前蹲了一会儿,恍然觉得自己这样挺无聊的,起身拍拍袍子,策马疾驰奔回温府。
温彦博等候秦远多时,看他回来,就怪他见外,不留下来同自己吃饭。之后俩人聊了片刻,因明早要早起出发,都早早地睡了。
秦远睡了不知多久,依稀听到微弱的沙沙声,他立刻睁眼,拿起屋内留亮的一盏蜡烛,四处查看。
秦远暂时没看到什么异样之处,除了那扇开了一条缝的东窗。秦远清楚地记得自己睡觉前,屋子里的门窗都关好了。
秦远把东窗重新关好,并上了闩。想起自己正好有铃铛可用,秦远就按照老习惯,在门窗处挂了铃铛。再之后他一觉睡到了天亮,没察觉到什么异样。
秦远起床叠好被子之后,就查看了今天农场的收获,是甜梨。说起来,从上次他献甜瓜给李世民后,这些天收获的情况都挺稳定,让他过足了嘴瘾。
秦远吃饱后就穿戴整齐,带着自己轻便的行李去找温彦博。
温彦博正打算叫人请秦远过来用早饭,“来了正好,快坐,我们吃完就去长孙公府上汇合。”
秦远摇头,表示自己不饿。
“老实交代,你昨晚出去到底吃了什么美味佳肴,吃了多少,以至于这会儿都不饿呢”温彦博追问。
秦远淡笑摇摇头,“本来就没有吃早饭的习惯。”
“那不好,这要是出远门赶路,你早上不吃东西,骑马不过十里人肯定会虚脱。”温彦博再劝秦远发现无用,就不管他了。特意让秦远在边上看着,温彦博琢磨着等热腾腾的早饭端上来的时候,秦远看到他吃得香,肯定会改主意要吃。
不多时,侍女用木托盘端来一碗面汤,碗里面盛着拇指大的面片,汤汁泛黄,散发淡淡地将姜味儿,汤碗中央有些许切碎的茱萸作点缀。这就是唐朝最盛行的面片汤不托了。
接着还有四盘凉拌咸菜,都是绿色的,秦远就没去特意分辨到底是什么菜。
温彦博喝汤之余,吃的是煎饼,是用鸡肉做馅,包上面,再放锅里炸的的大丸子。这种炸的大丸子在唐朝就俗称为煎饼。另外还有一个木盘盛放着四个表面沾满芝麻的胡饼,刚烤熟的,闻起来特别香。
温彦博用餐时,保持着文人温文尔雅的姿态,他一口一口地用完早饭后,净手漱口,然后望向秦远。他发现秦远竟然真的一点都不馋他吃的东西,此时正用手托着下颚,对着他窗台上的一盆兰花发呆。
“走吧。”
二人抵达长孙府后不久,长孙无忌的马车就驶了出来。双方并没有打招呼,就这么汇合后,马车一前一后从金光门驶出。
一行人赶路至晌午,在路边的荒野处歇息。长孙无忌这才下了马车,与秦远、温彦博打了照面。
长孙无忌穿着蓝色菱纹圆领常服,腰束着熟铜挍腰,脚蹬鞊镆靴,打扮得相对普通低调。他今天所乘的马车也比较简朴,是半旧的,秦远注意道车轱辘上还粘着干菜叶,看着像是长孙府平常用来运菜的马车,暂时改装成了长孙无忌的座驾。
秦远觉得长孙无忌这么打扮有点白费工夫,虽然是个人都能看出他想低调的心思,但他这个人本身根本就低调不起来,面容朗毅若刀削而成,脸上的每个线条都带着凌厉,一双时刻袒露戾气的鹰眼,肩宽人壮,姿仪凛然,到哪儿眉毛一横,气势堪比千军万马。
本来这种气质绝对不是寻常之人能有,再加上长孙无忌还自带一身贵气,喜欢垂着上眼皮看人,更加不可能有人敢拿长孙无忌当普通人。
长孙无忌刚下马车,就感到有一束不善地目光射过来,他立刻用眼睛飞刀子给秦远。他尚且没先找这厮算账,这厮反倒还敢来挑衅他。
温彦博感受到长孙无忌和秦远之间目光厮杀,嘿嘿赔笑两声,想调和一下气氛,结果却发现俩人都没有注意到他。
温彦博就拿出地图,请长孙无忌定夺路线。
从长安城到泾州,乘马车大概要三四天的时间才能赶到。若日夜兼程,至少会省一半的时间。温彦博不知长孙无忌打算用什么方法调查燕郡王,所以还是请长孙无忌来定夺的路线和赶路的速度。
长孙无忌瞧了眼地图,看向温彦博,问他的想法。
“自然是越早越好,早些把事情查证清楚,如有异状,我们还能早做准备。”温彦博发表自己看法。
秦远在旁立刻点头跟着附和。他担心在长安城的李世民的安全,当然要竭力主张速度快的方法
长孙无忌听完温彦博的话,本没什么反应。当秦远附和的时候,长孙无忌斜眸朝秦远瞟了过去。
“慢行。”长孙无忌决定道,随后用手在地图上划出一条绕远的路线,决定就按照这个线路赶路。
秦远望着地图,然后不解地回看长孙无忌。他想问为什么,但他觉得自己就算张口问为什么,长孙无忌也不会回答他,有何必多嘴去问。
秦远就求救地看向温彦博。
温彦博二话不说收起地图,表示一切听从长孙无忌的安排。
长孙无忌这时候吩咐属下准备午饭。
秦远凑到温彦博跟前,“别跟我说你不疑惑他为什么绕远走慢路。”
“长孙公心中自有安排,我们何须多问。”温彦博警告秦远也不要多问,省得再惹事,“目前看来,他好像没有为难你的意思,挺不错了,你就庆幸吧。”
“哦。”秦远应承,还要继续跟温彦博讲话,结果这时候长孙无忌的侍从徐安走过来,恭敬地请温彦博过去一趟。
温彦博随后就同长孙无忌坐在树下讲什么,没多久俩人就你一言我一语,传出了笑声,看起来聊得很热络。
秦远就自己靠在马车边无所事事。
过了会儿,徐安带着人从车上拿出干粮和水,先把上等好的吃食呈送给温彦博和长孙无忌后,就喊着其他随行人员一起来吃午饭。
秦远当然不在其列。
秦远大小是个官,此时如果去找温彦博和长孙无忌一块吃饭,显然不受待见。如果主动跑去跟徐安等下人一起,肯定会被那些随行人员认为是在轻贱自己身份,把他当笑话看。
长孙无忌这一招可真真是妙呢。
可惜,对他没用,他又不稀罕吃那些人间食物,而且还是干巴巴的玩意儿。
秦远转身上了马车,就开始享用自己农场里的甜梨。梨子贼甜,脆翻天,咬一口丰富的梨汁都会挂在他的嘴角。
秦远把肚子吃得圆滚滚后,半躺在马车上,拍着肚子打了饱嗝,然后就听见车外有人传话说准备出发了。
温彦博从马车外探头进来,担心秦远饿着,忙从袖子里掏出他刚刚悄悄藏着的两块点心,抱歉让秦远受罪了,令他凑合着吃。
“是不是饿疯了早上非不听我的吃早饭。”温彦博叹口气,“我收回之前的话,他何止是要为难你,我看还有玩死你的意思。”
秦远不好拒绝温彦博好心费力藏点心,接过来道谢后,就让温彦博不用担心他。“我身体天生好,三天不吃饭照样精神。”
“都什么时候了,还吹牛。”温彦博动了动眼珠儿,转即试探秦远,“要不你服个软,就豁出去没面子一次,去好好给长孙公道歉。保命要紧,气节那些在这会儿算什么,不重要。”
“我要气节。”秦远难得清高一次。
“你”温彦博身为文人,当然理解选择保气节的重要性,不过他还真没想到秦远会这么坚持,平常瞧秦远是个挺懂变通的人,“行吧,你保重。”
温彦博告诉秦远长孙无忌邀请他同乘,他没办法拒绝。
温彦博说完话,对秦远流露出一种不好意思我背叛你了的愧疚表情。
秦远一想到自己一个人可以享受一整辆马车,随便什么姿势坐卧或伸腿都可以,就非常开心。
秦远挥挥手,毫不留情地打发温彦博快去。
温彦博把秦远这种行为理解为善解人意和不想为难他,遂在心里更加觉得愧对秦远。他以后一定会找机会,好好补偿秦远。
至傍晚,因为长孙无忌选择的路比偏僻或者是故意的缘故,大家又在乡野路边休息。
徐安还是在用饭时候不小心遗漏秦远。
马车外,侍从们人人手拿着一块放了一天的胡饼啃,饼里水分都没有了,干巴巴,噎人。吃一口饼,必须就着一口水下咽。长孙无忌和温彦博虽然吃的稍微好一些,可点心也同样有点干巴,再说这东西吃多了,怎么都比不上一碗热乎乎的不托好吃。
与此同时,秦远正优哉游哉地躺在马车里,翘着二郎腿啃着水灵灵的梨子。那个脆那个爽那个安静自在,秦远甚至乐呵地哼起了小曲儿。
晚风起,在风吹树叶的哗哗响声中,长孙无忌隐约听到从马车那边传来了男人的哭声。长孙无忌怔了下,随即忍不住笑起来。
真没想到,这秦远看着是个牙尖嘴利的硬骨头,结果没多少骨气,才不过饿了他两顿饭,便躲在车里哭了
没出息
不过,长孙无忌倒是乐得去看秦远没出息的样子。
长孙无忌立刻使眼色给了徐安。
徐安刚刚也听到秦远那边的马车里隐约传来了低吟声,他的想法跟自家郎君一样,觉得秦远肯定是饿得委屈哭了。
徐安双眼兴奋地给长孙无忌回了一个眼神后,就兴致冲冲地直奔秦远的马车。他故意大肆掀开布帘,高声问“秦主簿,你怎么了我刚刚好想听你车里有”
徐安在看到车内情景后,把要说的后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徐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秦远正惬意地躺在马车的软垫上,翘着腿儿,抖着脚,哼着小曲儿乐呵呢。
“嗯”秦远发现探头看他的徐安,懒懒地坐起身,问徐安有什么事。
徐安脸色尴尬地红了,忙致歉表示没事儿,随后就挂着一脸仿佛见了鬼的表情,急匆匆来跟长孙无忌禀告“在唱曲儿。”
长孙无忌本来带着些许笑容的脸忽然凉了。
长孙无忌看着徐安,似乎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刚才听错了。
徐安凑到长孙无忌耳边小声道“奴亲眼所见,鞋都没穿,惬意地躺在车上,哼曲儿抖腿。”
长孙无忌皱眉,思量片刻之后,伸手示意徐安可以退下了。
“赶路吧。”长孙无忌对温彦博说道。
一行人赶在夜半之时,抵达一处叫介桑村的地方。使钱跟村民谈妥后,大家分散三处住在村民家。
徐安则和温彦博、秦远同住在一家。
次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徐安蹑手蹑脚地从秦远的马车上下来。
一行人在村民家用了早饭后,继续赶路。
徐安特意跟长孙无忌强调“奴今晨已经彻底将那辆马车查过了,保证干干净净,绝无任何存粮奴猜测他昨天已经把马车上的干粮吃完了。今天奴亲眼看他空着手上的马车,一准儿什么东西都吃不到。”
长孙无忌眨了下眼皮,打发徐安退下。
晌午加傍晚,大家又停留在野外,继续吃干粮。
长孙无忌开始越加注意秦远所乘的马车了,今天一整天他还是很平静,似乎一点都不饿。
今天夜里大家决定继续赶路,谁知半路上,忽然乌云蔽月,刮起了狂风,暴雨大作。
大家就挤在马车里避雨。至雨停了,天也大亮了。
“昨晚上干粮没收好,都被雨水泡烂了。”
“不碍什么,凑合吃就是。”徐安不以为意,当年他们随长孙无忌打仗,吃得苦可比这些多。
侍从为难得跟给徐安继续回禀道“连同使君们所食的点心也泡坏了。”
徐安变了脸色,立刻查看地图,看看附近那里有县城能及时补给干粮。偏偏因为绕路的缘故,地方太偏僻,加上下雨之后路比较泥泞难行,最快也得晚上才能驶到最近的县城。
这样的话,今晨早饭加上午饭就没找落了。总不能让长孙公和温治中那么尊贵的人物,吃这些泡的跟屎一样烂面饼子。
徐安再无奈也没办法,只能去禀告长孙无忌现在的情况。
长孙无忌闻言后,叱骂徐安做事太毛躁。储干这种事情,他做了多少回了,竟然没考虑到天气问题。
徐安甘愿认罪,可现在他着急的是该怎么弄吃食给长孙公和温治中。
“哟呵,这玩意儿还能吃么,跟屎似得”秦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马车,正打量那装胡饼的布袋子乐。
周遭的侍卫们慷慨激昂地表示没事儿,还是可以吃的。
“这雨水泡了一夜的玩意儿,吃进肚子里,要是集体闹了肚子,都泻成了软脚虾,耽误了赶路,谁负责”秦远补充一句,“本来咱们就不知为何绕了远路。”
侍卫们纷纷没了动静。
长孙无忌默了半晌,终于忍不下秦远的嚣张,问他“你何意”
“就话面的意思。”秦远摊手,对长孙无忌道,“我关心大家的身体,怕耽误查案的进程,更怕远在长安城的圣人等焦急了。”
长孙无忌瞧秦远一副小人得志样儿,立刻吩咐属下就近在山野寻找野菜蘑菇山鸡等野味充饥。
“想一块去了,我也这意思,并且我和大家一起找。”秦远说罢,就撸起袖子带着大家一起上山了。
众随行人员见秦远一个当官的,不仅体恤他们的吃饭问题,还愿意屈尊和大家一起上山寻食物,顿时对秦远心生敬仰和喜欢之情。
再之后,大家发现这周围的山太荒了,山上什么都没有,连野菜都只长成指甲那么大贴在地皮上,树皮后很多都没有了,更不要心存有什么山野活物了。
随从们一人抓着一小把的小野菜下山后,发现秦远不在他们之中,正担心他人丢了,就听见身上有人喊他们。
随从们忙跑上山去,发现秦远正用衣裳兜了满怀的野果,因为太多兜不住,好多果子滚在了地上,黏了泥巴。
侍卫们忙去接过来,高兴地感慨他们有野果子吃了。
果子清洗干净之后,大家认出来这野果是红李子。
徐安先将洗好的果子给了长孙无忌、温彦博和秦远。
秦远高兴地拿了一个就塞进嘴里吃。
温彦博拿着李子端详,果皮略有些粗糙,但成色看着极好,“野外能找到这种果子属实不易,毕竟大家昨夜都已经受冷受冻一夜了。说实话,我还真怕那些泡过的饼子他们吃了会闹肚子。这种天气最容易脾胃受凉了。”
温彦博说完咬了一口李子,竟地没有任何酸涩,甜滋滋地爽口。
温彦博直叹甜,好吃,请长孙无忌尝尝。
长孙无忌眼色复杂地看着徐安递来的果子,随即起身走了,一个人环顾附近山野的环境。
秦远早就趁着找野果的时机吃饱了,他象征性地吃了两个李子之后就不吃了,托着下巴瞧长孙无忌那边。
温彦博一眼就看穿秦远的意图了,边嚼着嘴里的东西边摇头,“我算是服了你们两位。”
“这里头可没我的事儿啊,是他在排斥我。”秦远纠正道。
温彦博连连点头,他现在吃秦远的嘴短,当然和秦远站在同一立场。
秦远见长孙无忌看着山发呆,转头继续跟温彦博道“你发没发现这这些山很荒凉,真的一点吃的都没有,穷得连树皮都掉光了。”
温彦博看一圈四周,对秦远点头。
大家休息片刻之后,就在长孙无忌的主张下,开始出发继续赶路。
长孙无忌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忽然闻到一丝丝清新的果香。
徐安笑着把自己留下的李子递给长孙无忌,请他多少用一些。
长孙无忌拿着起一个李子,却没有吃,而是送到鼻子边闻。
“郎君,怎么了”徐安不解地问。
长孙无忌再次打量一圈李子后,斜眸思量片刻,将李子送进自己的嘴里咬一口。
同样的鲜满甜意浓厚的口感,跟上次御赐的甜瓜口感有类似。不是味道上的类似,是品质上的类似
车马上了官道不久后,长孙无忌忽然叫停了马车。
长孙无忌下车后,蹲在路边查看地上的印记,就便带着刀和弓箭领两名侍卫上山。
小半个时辰后,大家看见长孙无忌回来了,身后的两名侍卫扛着一头野猪。
众人士气大振,欢呼起来。唯独秦远淡定地旁观。
大家捡干柴,高兴地烤起了野猪,等野猪快烤好的时候,徐安得了长孙无忌命令,将主前腿肉切下来一块,先给秦远送了过去。
在场的一众人等瞧见这一幕,心里都明白怎么回事,长孙公这是打算跟秦主簿讲和了。他们跟随在家郎君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郎君这么对身份不如他的人主动。
秦远接了猪肉之后,就送还给了长孙无忌,“长孙公是我们之中身份地位最高的人,自当先请长孙公食用,才该轮到我们。”
长孙无忌见秦远还算是个识趣儿的,轻笑一声,接了猪肉,凝神盯着秦远“你救了自己一命。”
众人听不大明白长孙无忌的意思,秦远却听懂了。
如果刚刚他傲气地接受了长孙无忌看似大方的猪肉馈赠,没有再回敬长孙无忌。长孙无忌必定还不会放过他,会认为他自恃倨傲,无礼,且猖狂。
秦远真没想到长孙无忌心眼这么多,他之所以还猪肉,还真不是因为出于长孙无忌你厉害你先吃的敬重,是因为他吃不了,又觉得这肉是长孙无忌好容易打猎而来,不好浪费罢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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