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在这一刻陡然发生了逆转。
肆意绽放的雪花片片飘落, 拂过眼帘之际,遮掩住身前所能见到的一切景象。再一眨眼,陆望身边的文字已然模糊不清。
除了最上面一行明明白白写着的[天生剑骨], 其余字迹都像被水晕开的墨,氤氲出团团簇簇模糊不清的黑烟, 完全看不清内容。
超出既定轨迹后, 连天道也无法预知未来将会出现的动向。
云衡依旧摆着张冷冰冰的臭脸,虽是死死盯着陆望所在的方向, 余光却悄悄动了动,飞快扫过被男孩护在身后的小姑娘。
应该没受伤。
少年一言不发,很快收回视线“师尊。”
站在他身侧的红衣女子微微颔首。
自从接到骆明庭传来的消息,二人稍作一番准备, 很快便启了程。
好巧不巧, 刚刚御器飞行到龙城城郊, 就听到秦萝嗓音清脆的控诉, 并望见了男人朝着她动手的那一幕。
更没想到的是, 会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甚至称得上贫瘠的小镇里,感受到一股无比澄澈的剑气。
修士五感过人, 对于灵力的辨别最是熟稔,即便隔着很远的距离,也能察觉出不同于平日里的风吹草动。
那道气息不可能属于秦萝, 虽说显得稚嫩青涩,但其中蕴含的力量不容小觑, 如同一把尚未经过打磨的刀。
在刀锋未开的今日,它便已显出如此明朗的光华, 假以时日悉心教导,定然不容小觑。
龙城城郊地处偏远, 是九州之内灵气最为稀薄的角落之一,而那男孩看上去瘦弱不堪,浑身上下瞧不出丝毫灵力波动。
他的灵识并未打开,却能爆发出这般浑然天成的剑气,细细想来,恐怕只剩下唯一一个可能。
女子敛眉沉声“剑骨。”
饶是云衡也不由挑起眉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带了笑的“嚯”。
剑骨啊,百年难得一遇的宝贝,相传得剑骨者得剑道,来日必将纵横九州四海、立于千万剑修之上――
秦萝她爹就是一个。
结果在这种犄角旮旯的小地方,居然又被秦萝误打误撞碰到了一个
他一边想,一边将陆望粗略打量。
看上去小小的一团,比起被裹成圆球的秦萝,因为瘦高又单薄,男孩更像一根纤细的竹。
衣服上打了补丁,小胳膊小腿瘦弱得可怜,不知因为寒冷还是恐惧,正在微微发着抖。不管怎么看,都与那道决绝的剑气毫不相关。
以剑圣那种古怪的脾气,也不知道会不会喜欢。
食铁兽正暗暗思忖,眸光倏地一动,眼底生出隐隐森寒。
冬夜的街道上昏暗无光,只有月光与一点点灯火若隐若现。在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陆望身上的时候,不远处的阴影里,一直默默没出声的男人悄然爬起身子,偷偷摸摸往巷子里挪。
没品的东西。
他们御器前来时,隐约听见了秦萝笨拙的控诉,这是个只会拿儿子泄愤的人渣,还妄图把小孩转手卖出。
鉴于秦萝曾经的恶劣行径,云衡对她没什么好感,也生不出任何亲近。但毕竟是同一个宗门出来的师兄妹,他身为同门长者,若想教育小孩也无可厚非,可这个令人恶心的家伙
谁给了他那么大的脸,去欺负他们苍梧仙宗的人
骤然紧缩的灵力一齐上涌,牢牢缠住男人发着抖的脚踝,后者猝不及防,狼狈摔在雪中。
“云师兄、漂亮姐姐,他是个坏蛋”
秦萝拔高声音,很没有正派气质地见风使舵打小报告“他他他想打我们”
她说得飞快,没注意听见“漂亮姐姐”四个字时,云衡与红衣女子皆是一顿,露出截然不同的两种神色。
前者飞快翻了个白眼,后者则是抿唇笑笑,似乎很是受用,眸中眼波倏然一转。
“我、我我我错了”
修真者的实力何其可怖,男人接连承受两道灵压,早已是口鼻淌血、浑身剧痛,如今双手后撑坐在雪中,终于露出惶恐至极的模样“我没想碰她,而且也没碰到她啊这不是还没动手,就被二位震开了吗我我只是想教训我家儿子”
没错。
视线匆匆划过陆望,男人仿佛找到救命稻草,嗓音拔得更高“教训自家儿子,不是二位仙长应该插手的事儿吧我是他爹,打他也是为了他好。”
云衡默然无言,扫了眼瘦瘦小小的陆望。
脸是肿的,嘴角是破的,皮肤红一块青一块,不知道的还以为抹了颜料。
云衡呵。
一道疾光掠过,毫不留情撞在男人胸口。这次的力道毫不留情,甫一落下,便激出男人一口猩红的血。
“你”
仙门弟子最是道骨仙风,他哪曾想到竟会遇上这么个煞神,被打得眼冒金星,厉声惨叫“打、打人了苍梧仙宗欺压平民百姓,打人了”
云衡面不改色“大叔,你某些想法不太对,打你也是为你好,忍一忍就过去了。”
“你胡说八道”
云衡满目无辜“我把你的话重复一遍,怎么就是胡说八道”
他说罢上前一步,嘴唇再度微张。然而话未出口,忽然听那红衣女子温声道“云衡,这里有孩子。”
有救了
男人赶紧附和“对对对这里有孩子打打骂骂被他们见了多不好我们不如坐下来好好商量、好好商量”
话音方落,便听女人又说“我还是给他俩用个幻听咒吧。”
男人
他虽然不懂所谓“幻听咒”的具体含义,但从云衡愈发明显的笑容里,隐约明白了几分。
如果说之前的少年有所顾虑,不愿让小孩听见太过分的言语,那么此时此刻,他无疑成了只挣脱束缚的狂野怪兽。
男人后退一步。
他忽然觉得,不太妙。
“就你这绣花似的拳拳脚脚,也就只能用来欺负小孩了。说实话你在外面扑腾真的丢人,不如快些回家,否则你奶奶找不到绣花针,今晚都纳不了鞋底啊废物东西。”
眼看少年法修步步紧逼,又一道烈风狠狠呼在侧脸,男人疼得受不了,自眼眶飙出泪花汪汪“你你怎能如此折辱人你可是苍梧仙宗的弟子”
云衡冷笑“折辱你怎么了,我不仅骂你,还能把你骂进棺材躺上百年虫蛀风化,你爷爷奶奶你爹你娘纷纷为我喝彩,称我是为民除害。”
他嘴里叭叭不停,另一边的秦萝露出有些困惑的神色,偏了偏小脑袋“姐姐,云师兄说的这个君子之风,高山流水,发乎情止乎礼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说,身为君子,应该有常人所不能及的高风亮节――也就是良好品质。君子应该温润良善,如同山中潺潺流过的水,遵守规矩、懂得礼貌。”
红衣女子微微笑“云衡恪守君子之风,讲究以理服人,你们也要像他一样,万万不可沦为粗鄙之徒。”
秦萝“哇”地睁大双眼。
不愧是云师兄,好有文化,好讲道理不像她,什么话都不会讲,面对陆望他爹的时候,只想把那人骂个狗血淋头。
红彤彤的小小一团认真点头,眼中光彩更亮“谢谢姐姐姐姐,你是云师兄的朋友吗”
哦呼,姐姐。
女修目露慈爱,只想把这道奶声奶气的嗓音放进留声符,贴在苍梧仙宗的通天钟楼上每日播放。谁撕她揍谁,长老就能这么任性。
关于秦萝失去记忆一事,她这几日有所耳闻。
听说这孩子很多事情都记不清晰,性子也与之前大不一样。要是以往,秦萝定不会像这般叫她“姐姐”――
准确来说,哪怕放眼整个修真界里,也不会有人这样叫她。
毕竟谁都知道,苍梧仙宗赫赫有名的齐薇道长,今年已有整整八百岁高龄。
“我名齐薇,乃是云衡师尊。”
修真界有驻颜的不老之术,人人皆知不可凭借外貌推测年龄,然而秦萝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思维一时间很难扭转。
长相年轻的漂亮姐姐,那就理所应当是姐姐,总不可能让她叫一声“奶奶”或“阿姨”。
“喔――齐薇姐姐。”
小姑娘探头探脑,细声细气,“那个叔叔怎么哭了”
让姐姐来得更猛烈些吧
齐薇笑容更甚“可能是感动的泪水吧。以德服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品质。”
秦萝恍然大悟。
云师兄已经开始讲“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了,虽然她听不太懂,但果然还是好厉害的样子
伏魔录
它还是不要告诉小傻子真相好了。
男人平日里嚣张跋扈,一向只有拿着木棍往陆望身上砸的时候,哪曾受过这种委屈。
如今被打得痛哭流涕,眼看向云衡求饶行不通,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另一边的红衣女人身上“救、救命他是你同门,你不管管他这样下去我会死的”
秦萝呆呆张大嘴巴。
云师兄的以理服人果然有用,陆望他爹居然也开始说“君子以厚德载物”了
“首先,我与他并非同门,而是云衡师尊。其次――”
姿容绝世的年轻女人立于雪中,貌若白玉无瑕,袅袅婷婷。一双明眸宛如璞玉,道不尽清绝温雅,好似远山芙蓉,淑丽无双。
而当她开口,嗓音亦是婉转如鹂“阁下脑子出了这么大的问题,还是尽快找个大夫,啊不,兽医开个颅。不过我看你这情况吧,恐怕眉毛以下全得截肢。不会做人就别做人,当个牲口乖乖闭嘴,还世界一份清净不好吗”
伏魔录
好家伙,他以为云衡那厮自学成才,没想到居然是臭味相投一唱一和的师门传承。不愧是仙门大宗,牛
男人满脸世界崩塌的表情,彻底不说话了。
“对了,还有件事,我必须纠正一下。”
齐薇扬唇笑笑“阁下方才说过,甫一抬手,便被我二人的灵力震开――然而在那时候,其实我们并未出手。”
男人显出茫然的神色,目光一转,落在秦萝脸上。
“也不是我”
她赶忙摆手,特地加重语气“我没来得及把法器拿出来。”
可彼时在场的,分明只有眼前这几人而已。
不是来自苍梧仙宗的修士,莫不成还能是――
不可能吧。
一个念头迅速划过脑海,男人毫不迟疑将它摒弃,眼中现出淡淡轻嘲。
陆望只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除了供他泄愤,浑身上下找不出分毫可取之处。他怎能凭空生出灵力,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甚至将他这个大男人轻易击倒。
他可是那小子的爹
齐薇对他不做理会,微微俯身低头,目光流连于男孩漆黑的瞳孔,又恢复了温和如水的语气“孩子,你方才可有感到自经脉里涌出的气”
陆望眼睫颤了颤。
之前把秦萝护在身后,举起双手的刹那,他的确察觉过一丝异样。
像是骨髓中有什么东西剧烈一抖,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把脑海尽数包裹,再猛地炸开――
可陆望不敢继续往下想。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拥有非比寻常的力量呢。
“所以说――”
秦萝看见他眼底生出的暗色,佯装一无所知的模样,猝然扬高嗓音“是陆望保护了我吗”
满身伤痕的男孩耳根发热,匆匆看她一眼。
“是哦。”
齐薇点头,手中灵力浮现,为陆望拭去脸上的灰尘与血迹“小朋友,你很了不起――在最关键的时候,是你的灵力保护秦萝没有受伤。”
她见多世事,从这孩子腼腆沉默的模样来看,定是被他爹磋磨了性子,生不出信心。
女修微微一顿,面上笑意加深“这是你第一次觉醒灵力吗”
瘫倒在雪地里的男人徒劳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这是他从未料想过的事情。
因为笃定陆望一事无成,打从一开始,他便将其视为累赘。然而那个被他当作出气筒的小子,怎么可能拥有灵力,得到仙宗长老青睐身为父亲的他落魄至此,陆望――陆望只是个没用的结巴,怎能就此平步青云
秦萝两眼发亮地盯着他瞧,心里的小人开开心心打了个滚。
陆望垂下脑袋“我、我不知道我一直――”
他快要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他分明从来都是普普通通的,或许连“普通”都称不上,胆子不大,性格怯懦,每天都会被爹爹骂没用。
可是――
如今发生的一切,是真实存在的吗
“这是头一回,对吧”
齐薇仍是温声“灵力的觉醒需要契机,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因为想要保护朋友,才拥有了能够保护她的力量。而且――”
她说着垂下眉眼,摸了摸男孩毛茸茸的脑袋“你不仅勇敢,还拥有十分珍贵的天赋。那是一种非常非常罕见的、了不起的资质,名为天生剑骨。”
话音方落,男人脸色愈白。
他明白这个词汇象征的意义,仅仅四个字,便能奠定一生的不凡。
他本应是未来剑道天才的父亲,享受无尽天灵地宝的优待。
可怎么会变成这样
陆望、陆望不会报复他吧
一瞬间心绪流转,仿佛有无数沉甸甸的情愫落在心头。
陆望自然不会知晓何为剑骨,却已能从对方的话里明白几分大概。
心跳剧烈得前所未有,他说不出此时此刻的感受,只觉得眼眶莫名发酸。
“所以陆望很了不起啊”
秦萝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双颊被冻成浓浓粉色,声音也像经过了冰冻,清清脆脆的“我爹就是天生剑骨,他可――厉害啦”
不知所措的男孩双目发红,仓惶对上她的眼睛。
“你以后肯定能变得和他一样,行侠仗义、斩妖除魔,变成被很多很多人崇拜的――”
她说着笑容一停,用力吸了口冷气“呜呜哇哇你别哭啊眼、眼泪擦一擦”
陆望不知道自己掉了眼泪。
直到秦萝笨手笨脚凑上前来,用袖口拭去他脸上的水渍,男孩才发觉那些滚烫的水珠。
“对、对不起。”
他下意识感到羞赧,狼狈避开其他人的目光,下一瞬,后背忽然笼上一股温和热度。
秦萝力道很轻,双手柔柔一压,便让陆望的整个身子骤然前倾。
小朋友的怀抱并不大,却足够温暖舒适,斗篷上的绒毛软绵绵拂过他脸颊,带来热乎乎的痒。
“好啦好啦,那些事情都过去啦。难受就哭出来,没关系的。”
她一下又一下拍着他脊背,奶音温柔得像猫“等到明天,跟我们一起走吧。”
第二日清早,齐薇在龙城主办了超度与驱邪仪式。
如今龙城里的怨气消散大半,她身为苍梧仙宗举足轻重的高位长老,将其尽数驱散并不太难。待得日上三竿,萦绕于城中的黑烟已然了无踪迹。
久违的日光伴随落雪悠然落下,于漫天莹白中缓缓铺开,逐一填满干枯的枝头、许久无人居住的房屋、生有碧绿杂草的幽暗角落,以及那面破损腐朽的城墙。
隔着七年遥远的时光,这个故事终于落下了句点。
离去的人们去了往生的另一头,活下来的老老少少,则将齐心聚力,重建这座被无数人奋力守护过的城池。
至于苍梧仙宗,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比起来的时候,在返程的飞舟里,多出了两道影子。
“为、为什么不能见谢哥哥”
秦萝急得一蹦一跳,眼巴巴望着飞舟尽头紧闭的房门。
“不是说了吗他不久前被心魔所控,邪气未消,又不懂如何压抑魔气,很容易再度爆发,回到苍梧以前,必须好好看管。”
江星燃精疲力竭,躺在椅子上拍了拍圆鼓鼓的小肚皮“真不懂你为什么和他那么亲近。”
秦萝朝他做了个吐舌头的鬼脸。
他们俩说个没完,一旁的陆望自始至终保持沉默,双眼漆黑,安静看着窗外浮动的云朵。
直到此时此刻,他心里仍然充满了不真实的梦幻感,凌空而行的飞舟、高不可攀的仙门大宗、在身边叽叽喳喳的朋友,全都是他曾经不敢奢望的梦。
“你看,那是龙城,变成好小好小的黑点点了。”
秦萝向前探出身子,右手托住腮帮子,从嘴角扬起浅浅的笑“下面的山也好漂亮冬天真好,到处都是雪白雪白的。”
陆望匆匆看她一眼,又飞快把视线挪开。
“我就说吧,你以后一定能变成特别厉害的大英雄。”
秦萝看着雪景,侧脸被托成雪球般的圆团,轻轻笑笑,露出一颗洁白虎牙“谢谢你保护我喔。不管怎么说,至少在昨天晚上,你就是我的英雄啦。”
陆望没说话,下意识捏了捏单薄袖口。
好一会儿,腼腆的男孩微微侧过头去,现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微笑。
当他仰起脑袋,顺着秦萝的目光看去,见到一望无际的连绵山川。四面八方尽是浮玉般的大雪,冰封千里,霜天万物,无一例外尽收眼中。
他们凌于世界之上,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是以往遥不可及的天际线――
那里有九州八荒,瀚海云天,灵力纵横万里,裹挟着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冬风凛然而过,扬起男孩额前碎发,以及坠落在眼底的暗影浮光、江山如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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