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1

小说:半吟 作者:弱水千流
    一切只发生在零点几秒间。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 又消寂, 年轻战士甚至还没有回过神。眼前是一片灰和土,耳鸣阵阵, 背后的血肉之躯犹如钢铁, 将他护死在残垣断壁的一角。

    “”蒋睿抬起满是灰和血的脸,张了张嘴, 像是要大声地说什么, 呼喊什么。但却一个字也没有喊出。

    空气里有浓烈的血腥味在弥漫。

    周围静极了。

    像被野火焚烧过的山谷, 像雁去不留痕迹的天空。天很黑, 很暗, 蒋睿在那副身躯筑起的方寸之地里, 看见了丛林上方的月。

    圆满缺一角,残而亮。

    终于,年轻战士嘶吼出来“厉哥”

    一时间,寂静被击碎, 空地方向有脚步声急速逼近。有人在喊,有人在叫, 有人在逃跑,有人在开枪。人影交错不真, 声响遥远模糊。

    听见战士喊完那一声后, 厉腾缓缓闭上了眼睛。

    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也听不清。一切都在静止中远去。他知道蒋睿还活着, 当年老高老夏和齐博士用命捍卫的东西,找回来了。

    任务完成。

    但是他还有一点遗憾。还有一点遗憾。

    “撑住, 厉哥你撑住,求你,求你”此时,人高马大的战士哭得像个孩子。之前,蒋睿奇怪他为什么把密码箱交到自己身上,现在才明白。直到现在才明白。

    匆忙赶来的何虎脸色大变,动了动唇,转瞬朝背后狂吼“队医队医快来”

    幸存的战士们全都跑过来了。队医也在队列之中,他深吸一口气竭力镇定,抖着手,给厉腾做心肺复苏,手忙脚乱替他止血。多年的战地救援经验告诉队医,他全身多处炸伤,最后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并不大。

    胜利的喜悦在此时烟消云散。

    所有人的心,都摔入深渊谷底。

    “”何虎哽咽着,跪在厉腾身边,颤声说“厉哥,嫂子还在等你,她还在等你。你撑住。”

    何虎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自己的话。夜越来越暗,也越来越冷。

    良久,何虎看见厉腾仍闭着眼,上下唇却有轻微地蠕动。他好像清醒了,又好像昏迷得更沉,他没有发出声音,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气音也没有。

    何虎皱眉,艰难观察他唇形的开合,然后,隐约明白。

    他在说“阮念初,我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想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风霎时凛冽如冬。

    段昆把瓦莎葬在了暹粒市,她的家乡。

    柬埔寨人的葬礼,是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盛事,一场传统葬礼办下来,需耗时四十九天,花费数千美金。段昆没有那么多钱,他只是简单找了个塔陵,买了一个中等价位的骨灰格,将她安置。

    他在塔陵附近租了个屋子,住下来。

    塔陵位于暹粒市郊,周围有两个小村落,没多久,附近的村民便都知道了,这里来了一个傻子,是个中国人。

    傻子总会在日暮时分,到塔陵来,对着一个灵位絮絮叨叨。

    塔陵的守门大爷很奇怪,问他,这个灵位是你老婆

    傻子摇头,回答说不是。

    大爷更奇怪了,又问那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傻子说,还没有关系。

    大爷没有注意到他说的那个“还”字,只是摇头,傻子就是傻子。非亲非故还跟个大孝子一样,的确是傻子才能干出的事。

    “快点儿啊。每次都是快下班的时候来,也不早点。”大爷嘴里抱怨着,转身走了。

    整个空间瞬间沉寂下去,只剩下一个傻子,和灵位照片上笑盈盈的女人。

    段昆看着那张照片,良久,忽然傻笑起来,“我给你选的照片好看么我觉得很好看。你平时总板着脸,难得有张是在笑的。”

    女人还是那副笑脸,安静地看着他。

    段昆把带来的一枝稻花,放在照片旁边,歪了歪头,“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喜欢什么花。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喜不喜欢花。总之我带来了。”

    说完,他转过头,透过窗看向遥远的西边。余晖下,万籁俱寂,佛香依稀。

    “以前听你跟达恩说,你喜欢夕阳。”段昆打量着那轮将落不落的明日,良久才道,“真的很美。”

    这一次,依然无人回应。

    段昆背靠安放骨灰的灵位墙,坐在地上,伸手去摸烟盒。目光扫过墙对面禁止烟火的标志,把烟点燃。

    透过青白色的烟圈,他看见远方葱郁繁茂的树林。

    “出卖达恩的事,你怪我么。”段昆轻声问。

    屋外,不知是谁撞响了梵钟。

    夕阳把天烧得更红。

    段昆深吸一口烟,无意识地说“瓦莎,如果没有他,我们之间可能会不一样。”说到最后他低下头,拿手捂住了脸。其实,他想起这个女人最多的,既不是她多年来对达恩近乎愚笨的痴情和忠诚,也不是她生命尽头时悲凉的收梢,而是在边城那一天,她和他走在乡间小径上,有树,有泥土的芳香。

    她有些生气地瞪着他,说道“你只是个傻子,你懂什么”

    段昆头越埋越低。烟烧到尽头,将他的手指烫得通红。这轻微的刺痛是一滴墨,穿骨入缝,淹没四肢百骸,又在汇集到他心脏附近时变成一把刀,最后深深扎入。

    他捂着脸,呜咽声在一片寂静中清晰而真切。

    “我只是想救你。”他不断重复“只是想救你”

    这一次,还是无人回应。

    这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

    夕阳彻底落下山头时,段昆离开了塔陵。达恩对瓦莎,究竟有没有爱,段昆不知道,达恩引爆时,瓦莎的内心是喜是悲,段昆也不知道。段昆只知道,最后,他们还是走到了一起。

    起风了,沙子吹进他的眼睛,干涩得有些疼痛。

    他漫无目的走在暹粒市郊一带。身边走过几个刚放学的柬埔寨小孩,他们拿着糖果和风筝,唱着不知名的童谣。

    段昆拿出手机,翻看短信箱。最新一条来信是七天前,备注名只有一个“杨”,短短两个字多谢。

    他将这条消息删除,然后找出另一个号码,编辑内容我以为,在不久的将来会发生点什么。但什么都没有。

    最后摁下发送键。

    尽管,明知无人回复。

    什么都没有。

    资料追回来了,达恩境外武装集团被彻底捣毁,猎鹰背负了整整十二年的使命,终于宣告完成。

    任务结束后的第十五日,猎鹰返程。

    去机场接机的人很多。空军司令部的张副司令,政治部委员杨正峰,云城军区的各位首长,手捧鲜花的少先队员,还有当地的两个主流媒体。所有人都在等待英雄凯旋。

    最后,副队长程川代表猎鹰大队接受了表彰。

    这个消息在不久后,上了国内军事类新闻头条空军某部顺利捣毁境外恐怖分子老巢,凯旋归来。部分官兵壮烈牺牲。

    十二月上旬的那一天,云城下了一场雪,不大不小,雪花如冰点。

    数天前。

    厉腾被送入金边市医院的时候,情况已经很糟。柬埔寨当地的医生检查完他的伤势,在第一时间决定,对炸伤程度最为严重的左腿进行截肢处理。

    “没办法,真的没其他办法”石头哽咽得几度中断,“大腿以下的肌肉组织全部坏死,如果不截肢,就真的连命都保不住了。现在情况还很危险”

    “嗯,我知道了。”电话里,年轻姑娘冷静得出奇,打断,“是金边的哪家医院”

    “嫂子,你”

    “我要来找他。”阮念初说。

    “”石头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将水龙头拧到最大,掩盖抽泣声,好片刻才平静下来,关了水,说“不用了嫂子。这边医疗条件没国内好,应该会尽快转院回国。”

    阮念初静默几秒,捏电话的手不停发颤,声音却很稳“长途跋涉,他身体受得了么”

    石头用力抹了把脸,安抚道“你要相信厉哥。为了你,他一定能撑过来。”

    “准备什么时候转院”

    “截肢手术才动完,应该要观察一段时间。三到十天吧。”

    “给我地址。”阮念初沉声,“我要来找他。”她只知道,她要马上到他身边,一天,一小时,一分一秒都等不了。

    石头说了这个医院的具体地址。好片刻,还是决定告诉她一件事。于是哑声道“厉哥在深度昏迷之前,说了一句话。”

    有那么一瞬,阮念初总算知道书上写的,和电视里演的,并没有夸大其词原来人的心,真能痛到吸一口气都碎开。

    但是她面上依旧很镇定。只是问“他说了什么”

    石头回答“他说,阮念初,我回来了。”

    闻言的那一秒,阮念初眼底便涌起浓雾,视野模糊。这句重逢时的开场白,在这一瞬,像某种眷恋到极致的告别。

    好一会儿,她才对着夜空点点头,回答“我知道了。”说完,毫无征兆挂断了电话。

    前所未有的恐惧交织成网,牢牢捆住阮念初。她还是看着远方的夜空,怔怔的,迷茫的。

    今天的云城,天黑云浓,既没有星也没有月。她发着呆,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七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叼着草坐在竹木屋的屋顶,好整以暇盯着怒冲冲的她。

    那年她才十九岁,还不知道她会爱一个人逾过生命。

    时间过得真快。

    短短几个月,像走完了一生。

    阮念初捂住脸,无声大哭。厉腾,你走了整整七年才找到我,这次等我,这次换我来找你。

    等我。

    翌日,阮念初直接搭了凌晨的飞机赶往金边。刚到医院,便在走廊里看见了好些个身着迷彩服的空降兵战士。

    他们的脸上,身上,都是恶战之后留下的泥泞血污。个个脸色凝重。

    其中一个吊着石膏的战士看见她,一愣“嫂子”

    外面的天蒙蒙亮,太阳还没升起。

    战士哭得太多,眼睛肿得有些滑稽,阮念初看了好几眼,才认出这是何虎。她走过去,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厉腾在哪儿”

    何虎冲她艰难扯了扯唇,说“在重症监护室。”

    阮念初直接往icu飞奔过去。

    有护士伸手阻拦,皱着眉,叽里呱啦说的高棉语。阮念初深吸一口气,用英语说“里面是我丈夫。让我进去。”说完不顾阻拦,直接推门而入。

    护士还想过来拉她,却被何虎几人挡住了。

    门关,隔绝开外面的纷杂世界。

    阮念初在病床上看见了厉腾。他身上贴满了各类检测仪器,多处缠绕绷带,鼻腔也覆盖着供氧罩,双眸紧阖,整个人看上去很安静,也很平静。

    他穿着病号服,左大腿往下的位置凹陷下去,空空的。

    “”她弯腰,缓缓贴近他,看见他的呼吸喷在氧气罩上,形成一层淡淡的雾。梦一样。

    她伸手轻抚那张俊朗却苍白的脸,嗓音极轻,手控制不住地发颤,“我来了。”

    厉腾睡得很沉。

    旁边,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时高时低,很不稳定。

    阮念初握住他的手。宽大修长,却不再有力。她的吻印在他眉心,一下,再一下,低声说道“别怕。你回家了。”

    病房外,杨正峰和石头透过玻璃窗,静静注视着屋内两人。

    良久,石头沉声道“那份厉哥拿命追回来的资料,给齐博士的儿子了”

    杨正峰点头,“给了。”

    “其实”石头想到什么,怔怔道,“杨哥,十二年前的东西,对现在的研究来说,意义不大吧”

    杨正峰淡淡地笑了,目光仍看着病床上的军人。

    他说“十二年前,老高老夏和齐博士用自己的命捍卫那份国家机密,十二年后,厉腾和你们也做了同样的事。这么多年,我们真正要追回的,并不是那份文件本身。”他转眸看向石头,“明白了么”

    石头若有所悟,点头,“明白了。”

    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为这一句誓言,我们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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