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念初的军籍, 是在第二次申请时批下来的。其实, 在上一年的评定时,她的各项指标都很不错, 无奈演出团分到的名额只有一个, 而另一个男演员近年来的表现,比她更出色。
赵团长左思右想, 还是决定先把名额给那位突出的男演员。毕竟, 全演出团都知道阮念初的男人是空军大校厉腾, 大校夫人这个身份, 实在太特殊, 也太招风。
赵团做这个决定, 既维持了演出团内部的公平公正,也为阮念初挡去了“她要利用自家男人走后门”的闲言碎语。
实乃明智。
得到消息的那天,是年底的某个星期日,阮念初蜷在床上当懒虫。厉腾本准备趁周末, 带她去云城周边的古镇玩,谁知, 她一口便拒绝。
拒绝的理由,是她要在家睡觉。
天晓得, 自从嫁给厉腾, 睡次好觉就成了阮念初的毕生追求之一。她虽没有其它经验, 无法比较, 但每天的身体劳累程度告诉她,他的体力, 精力,腰力,都是男性同胞里的变态级别。
她原以为,腿伤之后,那人在某方面的功能就算不大幅下降,也该稍有减退。然而事实证明,是她想得有点多。
难得周末不用上班,当然要用来补觉。
阮念初一觉睡到自然醒。醒来之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拿手机,看时间。这一看,就看见了赵团长发来的短信小阮,内部消息说你军籍批下来了,恭喜。
她怔愣几秒,才回复谢谢赵团。
时值冬季,外面的天却灿烂如春。晴空万里,云卷云舒。
阮念初掀开被子下床,没穿鞋,直接光着脚走到窗前。阳光透过窗,她整个人沐浴在光下,暖暖的,心情大好。于是弯起唇,伸懒腰。
厉腾走进卧室时,阮念初纤细的背影映入视野。她笼罩在一片浅金色里,光影描亮她轮廓的边。他一时晃神,忽然分不清是光照耀了她,还是她就是光源本身。
他安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视线下移,瞧见那双光秃的脚丫,踩在深色地板上,雪白雪白。
“大冬天光脚踩地上,不怕冷”厉腾直接过去抱起她,放回床上。她身子本就娇,刚入冬就已经感冒了两回。他心疼。
阮念初顺势抱住他脖子,大眼亮晶晶的,笑道“厉首长,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动作叫公主抱”
“嗯。”厉腾从床底下找出被她踢飞的拖鞋,给她穿,应得很敷衍。
“是霸道总裁的标准动作。”阮念初凑近他,亲亲他的脸颊,然后又拿脸蛋去蹭,小猫似的,“我喜欢你这样抱我。”
厉腾侧头啄了下她的唇,捏她脸,“那以后天天抱,好不好”
阮念初笑弯了眼睛,“好呀。”
他盯着她嘴角的浅笑,也勾起唇,眼底弥漫着浓烈的眷恋和宠溺。点她鼻头,“今天心情挺不错”
“我明明每天心情都很好。”她扬起眉眼,顿了下,才格外认真地说,“厉腾,刚才赵团给我发了条短信,说我军籍批下来了。”
厉腾沉静的眸光,因她娇艳明媚的喜色而微微一亮。他淡笑,“恭喜,阮少尉。”
“嗯嗯。请多指教,”阮念初清了清嗓子,抬手敬礼,“厉大校”
“呆妞。”他被她标准得近乎浮夸的动作给逗笑,食指勾她下巴,“起来吃饭,下午我得出去一趟。”
“你要出去”阮念初几乎是立刻抱住他胳膊,牢牢的,“能不能带我一起”
厉腾察觉到她下意识的动作,心蓦的一紧。而后,语气不自觉便更低柔几分,轻笑道“我媳妇儿这么黏人,不带能行”
“那我马上换衣服。”她起身拉开衣柜,“是去什么地方”
厉腾语气很淡“陵园。”
“”阮念初拿衣服的动作稍稍顿了下,很快恢复如常,点点头,“我知道了。”
厉腾看向她手里的毛衣,似乎觉得薄了些,于是拧眉,“天冷。穿厚点。”
阮念初应得乖巧“好。”
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手指轻轻刮了下她的脸颊,低声“上次妈教了我做糯米排骨,今天试了试。洗漱完就出来吃。”
闻言,阮念初鼻子莫名一酸,脸上却还是笑着,眨眨眼,语气促狭,“如果很难吃怎么办”
厉腾板着脸“那也必须给我吃完。”
“噗。”阮念初喷笑,“看来只能假装很好吃了。”
厉腾嘴角弯着一道很浅的弧,伸手在她头顶上揉了把,然后转过身,走出去了。
她视线跟着他的背影。他个子相当高,身姿笔挺,肩很宽,腰部修窄。往下的部分裹在黑色长裤里,看上去笔直又修长。
他的站姿,坐姿,走姿,都与过去没有丝毫分别。
阮念初忽然想哭。但这种泪意里,不夹杂丝毫悲的成分,而是充满了无尽的欢喜与幸福。事实上,在厉腾死里逃生,生活回归平静的这两年里,她时常会泪湿眼眶。
大约应了那句成语,喜极而泣。
她每天的心情都很好。因为余生的每一天,于她而言,都是上天的恩赐。
他回来了。
厉腾的左腿在爆炸中受伤严重,术后,膝关节以下装了义肢。国家授予了他一等功功勋与大校军衔,调离猎鹰,进入云城总军区司令部从事战略指挥工作。
猎鹰的现任队长,是程川,副队长则由何虎担任。
“这个担子,就是这么一代一代传下去的。”
午后,天空蔚蓝,身着军装常服的杨正峰面色平静,将手里的金色花束放在几座墓碑前。碑上,年轻战士们的笑容灿烂如昔,照片旁边是刻字,分别为一等功烈士林阳;一等功烈士徐天宇;一等功烈士韩泽成
厉腾军装笔挺,静片刻,从烟盒里掏出根烟,点燃,放在徐天宇的墓碑上,语气很淡,“这小子是烟鬼,不能忘了这茬儿。”
“还是你心细。”杨正峰笑了下。
厉腾也弯唇“在部队那会儿,他老问我要烟。”
碑上的战士们,依然面含微笑看着他们。四周很安静,只有风,和光。
两个男人又陪老战友们说了会儿话,然后,转身离去。
杨正峰步子微快,厉腾走后头,两手插裤兜里,不紧不慢地跟着,片刻说道“你儿子明年高考”
“嗯。”杨正峰点头,“想考空工大,但是分数差点儿。着急得很。”
厉腾笑,“急不来。”
“”杨正峰想起什么,调转视线瞧他,眯了眯,“老厉,我要没记错,你当年考进空工大是第一名”
“是。那又怎么”
杨正峰清了清嗓子,压低声“给我儿子分享分享经验呗,我告诉你,你是他偶像。他可跟我说了好几回要认你当干爹。”
厉腾嗤,“你再吹厉害点儿,能他妈把我吹上天。”
“实事求是,吹什么了。”杨正峰摸出一根烟拿在手里,想抽,又没抽,片刻,目光扫过厉腾的左腿部位,眉心微拧,沉声“就是你的腿”
厉腾很平静“不影响什么。”个中滋味,轻描淡写,五个字便带过去。
杨正峰抿了下唇,“但总归是个遗憾。”毕竟这世道,人人对英雄的想象和希冀,都是完美无缺。
风有数秒钟的安静。
“遗憾么。”厉腾忽然止步,像是回答杨正峰的话,又像是自言自语。他浅淡地笑着,目光笔直看向正前方某处。
可他却觉得,一切都圆满了。
杨正峰循着厉腾的目光望去。
不远处有一棵大树,很有些年头了,枝干粗壮,绿叶繁茂。树下有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孩子。光影交错照在两人身上,灵动与天真,美得近于虚幻。
厉腾注视着眼前这幕,没有上前,也没有出声惊扰。
“阮老师,”小星的眼睛清澈如水,看着阮念初,“你刚才哼的歌儿真好听,歌名是什么呀”
阮念初答“是绒花。”
“我想学这首歌,你能教我么”
“当然能。”阮念初轻抚孩子稚嫩的脸庞,“下节课我们就学这首歌,好么”
小星轻轻拽住她的衣角,“现在可以教我唱么”
阮念初浅浅笑了,“好。”说完,无意识地转过身,正好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眸。
厉腾盯着她,眼底有浓烈入骨的爱意。
于是,她嘴角的笑绽得更盛,轻声吟唱,“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绽芳华”歌声随风,飘散在烈士陵园的每一角。
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绽芳华;
铮铮硬骨绽花开,漓漓鲜血染红它。
世上有朵英雄的花,那是青春放光华;
花载亲人上高山,顶天立地迎彩霞
风很轻也很柔。
“”唱完最后一句歌词,阮念初泪湿眼眶。她很确信,这片土地下、土地上的每个生命,都无比荣耀而完整。
第二年秋天,军区医院妇产科迎来了一对双胞胎宝贝。在小宝贝们奋力来到这个世界的过程中,沉稳俊朗的宝贝爸爸,全程陪产娇滴滴哭不停的宝贝妈妈。
牢牢握紧她的手,柔声哄着。
于是,双胞胎们出生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护士阿姨温柔说道“你们的爸爸这么爱你们的妈妈,你们一定会很幸福呢。”
小宝贝们没有听懂护士阿姨的话,只是咿咿呀呀,挥舞着小手哭得更大声。
产床上,阮念初疲累至极,发丝被汗水湿透,黏在光洁的额头上,微张着嘴,沉沉呼吸。
“还疼不疼”耳边有人问。那声音低低的,沉沉的,很哑。
“”阮念初摇了摇头,几秒后,试着把自己的手往回抽,软声撒娇“你能不能不要抓那么紧。我现在肚子不疼,手疼。”
闻言,厉腾指上的力道霎时一松。
护士笑着走过来,说“恭喜了首长,是一对大胖小子”边说边把怀里的小家伙交给厉腾,“这是哥哥。”
他面色很平静,接过哥哥。手指却在轻微颤抖。
另一个护士则把弟弟抱给了阮念初。
她垂眸打量怀里的小东西,皱皱的,红红的,一点也不漂亮,像只还没长开的猴儿。不由委屈嘀咕“丑丑。”
阮念初有点奇怪。她和厉腾的颜值组合,为什么会生出这么丑的小猴子
思索着,阮念初抬眸,将好看见厉腾低下头,轻吻他怀里那只小猴子的脸蛋儿。小猴子哭兮兮的,小脚乱蹬,一不小心踢到了他的鼻子。
他闭着眼,唇久久没有离开。
阮念初看着丈夫和孩子,片刻,勾了勾嘴角,轻声喊他的名字“厉腾。”
“”厉腾别过头深吸一口气,像竭力压抑什么,克制什么,然后才贴近她,语气低柔得要命“嗯。你说。”
距离很近。她看见,他素来静沉如海的眼,竟微微泛红。
她盯着他咫尺的面容,一字一句,声音轻轻的“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真的好爱你呀”
厉腾低头亲吻她的唇,笑了,“阮念初,谢谢你。”
“谢什么”
“太多。”
谢谢你,成全我的信仰,完整我的生命。
谢谢你,做我森寒孤夜里的明灯。
得你所爱,三生有幸。
彼时,稻花盛放,岁月静好,希望和新生已同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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