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只小团子6

    一个小时后,宁婧从黑色老爷车上下来,站在了川延南面的麓心湖畔一座不起眼的小旅馆的门前。麓心湖三面环山,湖水常年微温,还能从山上引流了温泉下来,是川延的避冬胜地。所以,这一带的旅馆星罗棋布,分散在了山道两侧。

    在城中心找不到空房间入住而四处碰壁时,黎崖就曾提议来这里碰碰运气。因为当时天色已晚,再加上路途遥远,最终作罢了。现在确实没选择了她不想回去那座凶宅,又不想睡大街,既然现在有橄榄枝伸了出来,宁婧便顺水推舟地接受了张侨部下的好意,带着一大家子上了车。

    麓心湖畔这所外形普通的三层旅馆,目前已秘密地被张家接手,成为捉捕叛徒的根据地。张侨的部下是个熟面孔,可光是进个大门,也要逐个下车,检查行李箱和登记身份,以防有人暗杀。可见安保严密到了什么地步。

    宁婧抬眼看了二楼拉紧了帘子垩茶色玻璃,暗道张侨这样的人生嘛,往好的方面想,是家世优越,吃好穿好。更难得的是,没有负了自己天之骄子的,实打实地干出了大事业,在历史上划下了一笔浓墨重彩。可往坏的方面想,虽然吃用穿度都是一流的,可每天都过得如履薄冰,时时刻刻得提防着身边的人,这样的生活想必不轻松。

    检查完毕后,那部下先一步离开,估计是去跟张侨汇报这事儿了。两个衣着笔挺的男子十分有礼地替宁婧等人提起行李,领着他们上了二楼。

    能让张侨看上的地方果然不同,装修典雅,走廊也很明亮干净,和昨天住的那凶宅是两种画风。再加上这里出出入入的都是正值盛年的大男人,阳气旺盛,妖邪就不会近身,宁婧简直要流下激动的泪水。

    最终,素良和恒秋、两个警卫分别住在两间双人房中。给宁婧安排的,则是旅馆最好的大床房之一,向阳通风,且景观特别好,面向湖心。至于燕无淮的去处,张家的人就犯了难,让他单独住一个房间吧,又不方便,可若是在双人房里加个床,那空间就太狭窄了。

    刚悟出了“信燕哥,得永生”的真理,宁婧怎么可能把燕无淮推离自己太远。她顺势就表示,自己的房间够大了,燕无淮的床干脆就加在她的房间里吧。

    刚在房间里坐了片刻,便有人来请她去宴厅,说张大公子已经摆好了佳肴等候她。这种场合便不适合带别人去了,宁婧把燕无淮的小手递给了恒秋,蹲下叮嘱道“无淮,你跟恒秋他们一起吃饭。”

    恒秋刚触碰到他的手时,心里就是一个咯噔这小孩儿的手也太凉了吧。可下一秒,燕无淮便不着痕迹地从恒秋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乖巧地回答道“知道了,我等你回来。”

    宁婧被萌得捏了一把他嫩呼呼的脸蛋。

    被簇拥着走到了走廊的拐角处,宁婧回过头去,燕无淮还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睁着无神的眼睛朝空气挥手,好像笃定了她会回头看他一样。

    宴厅在这座旅馆的一楼,警卫替她打开了门。这圆厅的设计让人眼前一亮,红木桌椅,绘彩的灯具颇有华国的风情,中心的圆桌上已经摆好了餐碟与洋酒。一个气宇轩扬、年近而立的男人站起身来。他身着一袭剪裁贴合的长大衣,内衬整洁的衬衣与深褐色的马甲,像是富家子弟的打扮,但其气质如松,英挺硬朗,一看便不是普通门第出身的。

    虽然双方未能成为夫妻,可意外在这里看到她,张侨的高兴不是装的“月柔,我们好久没见了。”

    张侨和曾月柔年龄差了十三岁,不能算是平辈了。按照曾月柔以前对张侨的称呼,宁婧点点头,笑了下,道“张侨大哥,确实很久不见了。”

    两人落座后,佣人开始上菜。

    张侨年少便被送去了西洋读书,作为研究者在外闯荡了几年,做派早已完全西化,端到宁婧面前的也是精致独份的西餐,尝起来味道非常不错。

    吃饭时,两人聊了一些彼此的近况。张侨打量了她片刻,忽然道“月柔,你最近身体还好吗我瞧着你的脸色有些发青。”

    “最近舟车劳顿,休息得不好。”

    “既然这样,曾伯父怎么会放你一个人出远门呢”

    “实不相瞒,张侨大哥,我这趟出门没有得到我父亲的允许,全因任性才跑了出来。”宁婧放下了刀叉,摇头苦恼道“本来以为十天内就能回去的。怎能中途会被困在川延。这下,我可能得被我父亲逮住了,更可能赶不上复学了。”

    张侨被她逗笑了,也想起了有这么一回事“复学对,我听说了,你因为身体抱恙而暂停了在圣诺马诺书院的学业。原定是什么时候回去上学的”

    宁婧顿了顿,撒了个谎“下周。”

    之所以撒个无伤大雅的慌,是因为她想尽快回槐春。张侨是这儿的大佬,只要他一声令下,完全能提早送她离开这个鬼地方。既然他这样发问了,搞不好就有这个意图。

    果然,张侨笑道“月柔,你不用担心。我保证能让你赶上复学的日子。明天下午,我的部下要离开川延去芶州办事,我让他捎带上你,如何”

    芶州是在曾家领地边缘的一座小城,虽然没有修筑火车站,但有公路直通槐春,租赁一辆车子就能回到去了。宁婧大喜,立刻道谢“谢谢张侨大哥。”

    “嗯。对了,月柔。”张侨迟疑了一下,道“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让你帮一个忙。”

    宁婧讶异道“怎么了”

    “是关于我未婚妻的事。她叫林青青,和你一样都在圣诺马诺书院上学。过去每个月,我都会与她通信两次。可从上个月开始,我送出去的信就开始石沉大海。”

    听到未婚妻这三个字,宁婧心里咯噔一下。

    在原剧情里,张侨一生情路多舛。他曾定过两个未婚妻,第一个就是年少时定下的这位林青青。她刚从书院毕业便嫁给了张侨,却在怀孕第八个月暴病身亡。张侨的处理方法就更奇怪了,他没有按照传统把妻儿葬入自家的墓园。其次,一贯不信天师那套的他,却请回了天师作法,并对妻儿尸骨的去向绝口不提。

    外面众说纷纭,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张大公子爱妻儿,特地请人超度他们,好让他们早日投胎”。只有读过剧本的宁婧知道,张侨此举压根儿不是温情的超度,而是为了杀妖驱邪,并斩草除根。

    林青青在怀孕第三个月的时候出现了流产征兆。她的身体本身就不太好,很难怀孕。张侨请来名医,最终止住了血,保住了胎儿。可自那时起,林青青便性情大变,时而疯疯癫癫地自残,还险些割下一块肉。时而半夜尖叫着跑到花园去,说床底有很多东西在拉她的脚脖子。更重要的是,她总是对张侨说肚子里的那个东西不是她的孩子。

    医生诊断她得了癔症,月份太大不适合打胎,就给林青青开了舒心宁神的中药。吃了药后,情况是有了改善,林青青还是神神叨叨的,但好歹没有自残的行为了。直到临盘前她突然暴毙,张侨从西洋请来了法医,要彻查妻子死因。

    当法医到位后,却发现林青青鼓胀的肚腹里全是腥水,根本没有死胎,十分骇人听闻。

    张侨在过去亲眼见过林青青的肚皮被婴儿的小脚丫踢起来的模样,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一向不信怪力乱神之事的张侨,辗转求助了燕家,被告知林青青早年便被妖邪附身,那东西嗜其血肉,钻进她的肚腹,想要为自己造一副身体、做栖息之所,名正言顺地进入人世。

    现在想来,林青青是从书院时开始身体不好的,婚后第一年便怀孕了。搞不好,那东西就是在读书时开始赖上她的。

    林青青的躯体承受不住那样的阴邪之气,功亏一篑,那东西便从她的肚子里爬了出来,伺机等候下一个目标。

    碍于林青青与他的亲密关系,若不及时阻止,张侨很可能就是下一个被附身的对象。

    在天师面前,那东西道行终究不足,被除掉了。自那时起,唯物主义者张侨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但这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还给张侨留下了深深的阴影。因为妻子是因此挂掉的,他格外痛恨妖邪之物,心里也开始有了提防,不再是刚开始什么也不懂的愣头青。

    所以,见血开窍后的燕无淮去触他霉头时,才会被张侨躲过,并反过去ko掉他。

    不过,现在燕无淮活下来了,那么,见血开窍这剧情也没了发展的土壤了,世界剧情居然还没崩盘也是奇怪。

    宁婧飞快地梳理了一遍故事,按捺下心里的异样,道“信件都石沉大海了你有联系过校方吗”

    “有。校方说她每日上学,和平常别无二致。我公务在身,抽不出时间,再加上我与她直至现在也只通过书信联系过,不好贸贸然跑去,但我也确实有点担心。”张侨想了想,温声道“月柔,你们是同样的年纪,估计会碰上面。如果你见到她了,能否请你稍一封信给我”

    宁婧点头道“小事一桩,没问题。”

    之后,两人聊了别的话题。宁婧发现,虽然两家之前曾有过撮合曾月柔和张侨的意思,但当时曾月柔年纪太小了,张侨不可能对她有什么心思,所以,两人之间似乎只有类似于兄妹的情谊,非但不尴尬,还因为张侨有留洋背景,光听他说念书的事就能听上一天了。

    虽然一开始只是说吃个午饭,但张侨还意犹未尽。到了最后,宁婧连带跟他吃了个下午茶,直落到晚饭结束,才挺着吃撑的肚子告别回房,宛如饭桶的终极。

    回房后,宁婧看到一张小单人床已经被架在了大床的旁边,中间还特地用一个轻巧的屏风隔开了。

    宁婧“讲道理,这不是多此一举么,这小屁孩是个小瞎子呀。”

    系统“铺床的人看走眼了吧。光看他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瞎子好么。”

    宁婧竟是无法反驳。

    燕无淮已经洗完澡了,发丝湿润,盘腿坐在床上摸索着一个弹珠的盘子这是川延一带产的孩童玩具。

    听见门开的声音,燕无淮停下了动作,歪着头不确定道“姐姐”

    “张侨居然给你弄来了玩具”宁婧走近他,好奇地捻起了一颗珠子,琥珀色的半透明玻璃珠,有点像他的眼珠子“一个人玩不闷吗,怎么没让恒秋陪你玩”

    燕无淮垂首,轻声道“不闷。我第一次玩,觉得很有趣。”

    房间连通着浴室,燕无淮玩累了,已经躺平在单人床上了摆弄连环扣了。宁婧探头看了他一眼,这次学精了,把浴室门留了条小缝,还把浴室角落的一个小架夹在门缝中。反正燕无淮看不见她有没锁门,这样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第一时间跑出去。

    好在这旅馆阳气盛,宁婧平安地洗完了澡,什么怪事都没发生。这房间有通风系统,宁婧这下是没有后顾之忧了,锁紧了门窗,还想把燕无淮的小床挪到她旁边来不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就连两人中间隔着个屏风,宁婧也怂到觉得很没安全感。

    宁婧望天长叹“曾经,睡觉是我最爱干的事。如今,它却成为了我最害怕的事。”

    系统“”

    宁婧幽幽道“好在没下次任务了,否则我铁定会神经衰弱的。”

    系统“辛苦你了。”

    那单人床特别重,宁婧一己之力压根儿搬不动,她憋了一会儿气,便放弃了,跟乖乖地坐在椅子上的燕无淮打商量“无淮,你困不困”

    燕无淮打了个呵欠,软声道“嗯,困了。”

    宁婧“”这小屁孩不按套路出牌,她硬生生地把那句“咱们一起聊通宵吧”咽进了肚子,无比顺溜地改口道“好,你跟我一起来大床睡吧,我刚把水打翻到那张小床上了。”

    燕无淮笑了“好呀。”

    宁婧一看得逞,高兴地用双手穿过他的咯吱窝下方,嘿咻一下把他抱了起来,放到了床上。

    房间壁灯都是油灯型的,搞不好会在半夜灭掉。但好在阳台那侧的灯是西洋灯,隔着屏风投映过来,原本过亮的光线霎时柔和了很多,适合睡眠。

    要是能尽快找到高人再给她施一层障眼法就好了。她是那种睡觉必须熄灯才能睡得沉的人,可不想往后几年都开着灯睡。

    宁婧对系统忏悔道“唉,睡觉居然还要小孩子陪,实在太丢人了。”

    系统“”

    她和衣躺下,与燕无淮之间隔了半臂的距离,一人一张被子。燕无淮侧躺向她,闭起眼睛道“姐姐,你总是会做噩梦吗”

    “是呀,总是会梦到很多可怕的东西。”宁婧的手指不安地蜷动几下,道“无淮,你以前是那个天师燕家的人吧,你知道什么辟邪的法子么”

    燕无淮平静道“我从来都没进过燕家的学堂,所以也不清楚。”

    宁婧语塞,迟疑道“无淮,你不好奇我为什么把你带走么”

    “何必自寻烦恼。”燕无淮绽放出一抹天真的笑容“姐姐你带走了我,对我好,以后你就是我在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我只用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宁婧掐了掐他的脸,叹道“懂得止住好奇心,我发现你有大智慧呀。睡吧,晚安。”

    燕无淮的气息就在耳畔响起,根据从前的经验,每次靠近他时,妖邪之物都会自动消失。今晚的枕头特别软,空气又暖烘烘的,再加上旅馆里全是大男人,阳气很足。宁婧活动了一下疲惫的筋骨,长吁一口气,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半夜,她被一团积压在胸口的满闷惊醒了。微微睁开眼睛,燕无淮背朝着她,安安静静地睡着觉,宁婧松了口气。

    墙壁的油灯果然已经燃尽了,好在,西洋灯的光芒还隔着屏风透过来,室内尚有一丝光亮,绘有泼彩仙鹤的屏风十分淡雅,此时却不合时宜地透出了一个浓黑的影子。

    宁婧浑身都僵住了。

    屏风的后面有个东西站在那里。

    她明明已经锁好了阳台的门。可看影子的远近大小,那东西现在就站在屏风的后面。她已经能嗅到那股刚从水里爬出来的、阴冷潮湿的尸臭味了,距离她不过两米左右。

    为什么能接近到这个地步燕无淮明明就睡在她旁边啊,难道前几次真的只是巧合,不是燕无淮身带奇效,替她挡住了妖邪之物

    宁婧不敢乱动,呼吸都不敢放太大,生怕那东西发现她醒了。她悄悄把视线往上投去,瞧见屏风的上方,已经攀住了一只布满尸斑的手,五根手指,指甲尖锐发黄,皮肤如发皱的烂泥。

    这只手宁婧眼前电光火石地闪过了昨晚的一幕,顿时冷汗直冒这只手和昨晚趴在废弃的浴室里看她的那东西的手太像了。

    她这房间的阳台正对着麓心湖,难道那东西是通过湖水一直跟到了这里来

    系统“不错,这是昨晚碰到的那只妖物。一般妖邪之物不会脱离栖身之所,它会跟来,就说明有找你索命之意。”

    宁婧六神无主“那我该怎么办”

    系统“可以寻求一下燕无淮的帮助。”

    宁婧猛点头,喉咙泄露出了一声恐惧的呜咽。恰好在这时,浑然不觉室内闯进了一个不速之客的燕无淮翻了个身,朝向了宁婧这侧。宁婧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把脸埋进了他小小的胸膛前,惊慌道“无淮,快醒醒,快醒醒”

    睡得好好的却被弄醒,燕无淮的脾气也还是好得很,他没有睁眼,反倒像是习以为常一样,伸手环住了宁婧的脖子,揉了几下,哄道“姐姐,只是噩梦,没事的。”

    宁婧咽了口唾沫,胆战心惊地越过他的肩膀往后看,屏风后的东西消失了。

    宁婧心乱如麻难道说,必须要碰到燕无淮,他的辟邪作用才能起效可她暂时没心情思考这个问题,惊吓后的疲累潮水般袭来,也因为恐惧作崇,她没有再换过姿势,就那样鸵鸟似的睡了过去。

    一觉到天明。张侨遵循了他说过的话,让部下把宁婧一伙人送到了芶州。众人很快便租赁到了一辆车,三小时后,便回到了曾家。

    曾礼藩还没回到家,但已经提前发了信回来,这两天就到。宁婧私自跑出去的事儿瞒不住他,曾礼藩已经知道了,估计回来会狠狠斥责她一通。

    梁蓉看到宁婧出去了一圈,就憔悴了许多,心疼不已。但想到收到从川延寄回的信件那一刻的不安,此时能看到小姐平安归来,她就已经满足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当初老天师说障眼法已经失效了,可他当初毕竟是费了大心血来改造曾家的格局的。风水上的事儿,牵一发动全身,更何况是大格局的改动,能影响很多年。再加上这毕竟是自己家里,屋灵会护佑主人,这儿终究是比外面安全多了。

    宁婧的房间非常规整,没有连着佣人的小房,但宁怂怂哒婧不敢让护身符离太远,就让梁蓉在房间里加了张小床,以屏风隔开。

    就这样,两天后,曾礼藩终于抵达了槐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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