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帝京词5

    大理寺最近出了几桩要案, 林崇正忙得焦头烂额,有时连饭都吃不上,小舅子回京三四天了, 也没来得及过去看看,今天见了侄女儿过来, 忍不住和夫人抱怨“大弟也十分不像话, 几年未见, 就和姐夫生疏起来了,回京这些天了, 也不过来一聚, 莫非要姐夫上门去请他吗”

    方氏收敛了神情, 叹了一口气“因着大弟牵扯在当年那桩案子里面, 他怕带累了你,不太敢过来, 毕竟你这位置显眼,背后许多人盯着, 还是小心为妙。”

    林崇正沉下脸, 不悦道“外人不知我,难道连夫人也不知我吗, 我林崇正是岂是那种苟且怕事之辈大弟竟然如此看我, 真真岂有此理,且等着, 我忙过这阵子,须得好好教训他一顿。”

    这边转头, 又对方楚楚道“侄女儿, 到了姑丈这就别客气, 把这当成自己家就成, 想吃什么、用什么,和你姑姑说一声,但凡我府里有的,都缺不了你。”

    林崇正眉目冷峻,本来生得就十分方正,兼之他成天总板着一张脸,十足的一个老古板,家中的小辈都很怵他。

    他对方楚楚说话的时候,大约是竭力想摆出慈爱的神情,可惜不太到位,看过去既严肃又别扭。

    方氏使劲拧了夫婿一把“和小姑娘说话呢,你笑一笑成不,端着个臭脸,吓唬谁呢”

    林崇正附耳过去,低声道“夫人,侄女面前,且给下官留两分面子。”

    方楚楚乖巧地低头,当作没看见。

    才坐下没一会儿,大理寺又来人了,来请林崇正决议案情,林崇正脚不沾地地走了。

    他这一走,方氏的二儿媳妇颜氏才敢凑过来说话。

    林崇正和方氏育有二子,长子林是外任汴安知县,带着大儿媳秦氏在任上,次子林非今年年初才成亲,和二儿媳颜氏好得似蜜里调油,成天黏糊在一起,最后惹得林崇正看不过去,把次子打发到南湖书院去,勒令其不许回家,潜心读书,以备考明年的春闱。

    颜氏是个性子活泼爱呱噪的,和方楚楚一下就看对了眼,两个小女人很快手挽着手、头凑着头,在一起唧唧咕咕地说个不停。

    方氏扶额“原本一个阿颜在,家里头就像有一百只鸭子,如今再来一个楚楚,简直有五百只鸭子,好了,你们两个快走开,自己玩去,别杵在我跟前,吵得我头疼。”

    颜氏朝方楚楚挤了挤眼,过来对方氏谄媚地笑道“母亲,表妹才回京,我想明天带她出去玩,请母亲示下。”

    方氏挥了挥手“去吧,好好陪你表妹,好吃的、好玩的,尽管带她去看看,若需要银子,只管去账上支取。”

    颜氏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

    她拉着方楚楚蹑手蹑脚地要出去时,又被方氏叫住了。

    方氏忽然笑了“阿颜,我这会儿想起来了,你明天要带你表妹去哪玩呢”

    方楚楚嘴快“二表嫂说南湖的景致不错,明天先带我过去转转。”

    颜氏眼见瞒不住,红了脸,揉着衣带不吭声。

    方氏又气又笑“知道你要去看老二,假公济私呢,行了,别做这可怜样子,去吧,偷偷的,别叫老头子发现,不然他回头又要打老二了。”

    颜氏嘿嘿一笑,拉着方楚楚飞快地跑掉了。

    南湖书院凭水而筑、因湖而名,是为长安第一书院,存世已历百年,号称凡其院中学子者,不得不中举,其口气之大,颇具文人狂妄之风,世人不以为杵,反趋之若鹜。

    院中讲师皆为大儒名士,学子经重重选拔而出,亦是出类拔萃之人,两下相得益彰,历届榜中进士近半出于此间,其实倒也不负其狂妄之言。

    颜氏带着方楚楚在书院门口禀明了身份,才被放了进去。

    书院占地极大,小半为雅舍,大半为净湖。

    一湖烟波浩渺,如天心明镜,苍穹倒影,又有远山如黛,在水中写一抹微碧,湖色、山色、天色,共作一色不染尘。

    此值秋季,所谓秋水长天,不过如此。

    颜氏笑道“楚楚,这南湖确是长安胜景,我也不是全然假公济私,若不是你二表哥在这里读书,等闲人还进不得来。”

    方楚楚生长在青州,见惯了黄沙落日、戈壁孤烟,几时见过这等雅致之色,也啧啧称奇“人都说长安繁花似锦,一个书院也有这般气派,真是稀罕,我小时候听我爹提起过,早些年他想考这南湖书院,考了五次进不来,气得我爷爷还揍了他一顿。”

    颜氏面有得色“你二表哥考了一次就进了,公爹还责备他不能考个前三名,丢了林家的脸。”

    方楚楚笑了起来“姑丈看过去就凶巴巴的,他可太严厉了,二表哥不容易哪。”

    “可不是。”颜氏缩了缩头。“你大表哥原本可以留京任职,公爹非说要去下头历练一下才好,求了吏部,特地把他打发到偏远的汴安去,为这个,婆婆还打了公爹一顿,还有你二表哥,和我成亲没半年呢,就被公爹赶过来了,说他明年要是进不了前三甲,就要打断他的腿,他都快吓哭了。”

    方楚楚挤眉弄眼“那你还敢过来看他,小心他分了心思,考不好,要被打的。”

    颜氏大大方方地道“我想他了,忍不住过来看看,没事,反正打的是他,不是我,我不怕。”

    她嘿嘿地笑了笑“楚楚,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去找你二表哥过来。”

    方楚楚明白颜氏这是要单独先和林非见个面,她也不点破,笑眯眯地挥手:“二嫂子你去吧,我自己玩着,不耽搁你们两口子。”

    颜氏笑着啐了她一声,红着脸跑走了。

    方楚楚独自一人,沿着湖边信步而行。

    湖水澄净,偶有风掠过,碧色潋滟,涟漪丝丝,若笼一顷寒烟,平添了几分悠远秋意。

    湖间渐渐起了微岚,空气有点儿潮湿起来,好像快下雨了。

    那边隐约传来了悠扬的乐声,方楚楚好奇起来,循声而去。

    转过一丛绿竹,看见另一侧的芳洲畔,有两人临湖弄乐。

    一少女盘坐抚琴,如深谷芝兰,一公子站立吹箫,如玉树临风。琴与箫一唱一和,宛转清扬,随风而起、随波而流,有若天籁。

    湖心绿汀上有白鹭成队,闻乐声而来,拍打着翅膀从岸边掠过,发出清亮的鸣叫声。

    那些白鹭飞得很低,翅膀几乎擦过了方楚楚的头顶。

    她抬起头,踮起脚,望着飞走的白鹭影子,感叹着“好肥的鸟啊,看过去真好吃的样子。”

    “铮”的一声,抚琴的少女停住了弦,转过头来,朝着方楚楚娇嗔道“何来俗物,发此厥词,扰人清静,真真粗鄙不堪,快快走开,不要污了我的眼。”

    那少女正值妙龄,生得昳丽婉秀,说起来至少有九分颜色,只是满脸清高,带着十分傲气,看过去就不那么可亲了。

    方楚楚岂是被人吓唬大的,当下瞪了回去“你这婆娘莫不是有病,我就夸那鸟儿长得肥,你怎么平白无故地骂人,这书院可不是你家开的,我偏不走,你能怎的”

    那少女柳眉倒竖“可不巧,这书院就是我家开的,我看你这俗物十分不顺眼,你再不走,我着人轰你出去。”

    那少女姓孔,闺名婴宁,乃是南湖书院孔山长的女儿。孔氏一族自诩圣人之后,素来十分高傲,兼之孔婴宁容姿秀美、聪慧无双,被南湖书院众多学子追捧着,更是自命清高。

    今日她与太常寺卿周家的大公子周延在这里琴箫相和,赏这湖光与白鹭,正含情脉脉之间,岂料来了一个煞风景的人,怎不令她羞怒。

    一旁的周延也气恼,眼见气氛正好,接下去就可以和孔婴宁互诉衷肠了,却被一个粗俗丫头给打断了。

    他见方楚楚衣裳的料子和款式都是陈旧的,通身朴素,只在头上插了一支不值钱的珐琅簪子,他心中更是鄙夷,指着方楚楚呵斥道“看你这穷酸模样,不知道是哪家的奴婢,也敢在孔姑娘面前大呼小叫,姑娘大量,不与你计较了,你还不识趣点走开,留下来讨打吗”

    细雨飘了下来,沾衣欲湿,点点碎碎落在方楚楚的发丝上,秋意沁凉,方楚楚却冒了火,她怒道“看你这谄媚模样,不知道是哪家的走狗,也敢在我面前大呼小叫,我气量小,我记下你了,你再吠一句,试试看,谁讨打”

    周延脸都黑了,就要上前。

    “楚楚、楚楚。”那边传来颜氏的呼声,“下雨了,快来躲雨,你在做什么”

    林家老二林非和妻子颜氏一起奔了过来,见了这边剑拔弩张的情形,忙道“你是方家表妹吧,我是你二表哥,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来,不怕,二表哥在此,大可替你出头。”

    颜氏狠狠地捶了林非一下“闭嘴,别无事生非”

    她急忙询问方楚楚“怎么了是不是和孔姑娘、周公子有了什么误会”

    方楚楚指着孔婴宁和周延,气鼓鼓地道“这两个人,无缘无故地张口就骂我,一个说要轰我出去、一个说要打我,仿佛这里不是书院,像是土匪窝了。”

    世家公子之间,彼此都是相识的,周延一听林非叫“方家表妹”,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孔婴宁走了过来,还是一脸倨傲的神色“我与周世兄在此抚琴论道,谁知道这村野乡女突然跑出来吵闹,十分不堪,既是林世兄的表妹,就当是个误会吧,我也不多说了。”

    林非看了看孔婴宁、又看了看周延,放下脸,冷笑了一声“周世兄,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与我家表妹可是有婚约在身的,怎么,如今看这情形,倒像是被人逮了个正着,我表妹才有资格发火呢,你们两个,这叫什么事”

    太常寺卿周大人的长孙周延,生母大顾氏。周延幼时,大小顾氏两位母亲就为周延和方楚楚定下了婚约,后,大顾氏自尽,小顾氏远走塞北,没几年也故去了,周家上下、包括周延自己,都刻意地遗忘了这门亲事,如今听得林非这样一说,周延当真又羞又怒,一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孔婴宁气得发抖“林非,你胡说八道什么,我与周世兄之间光风霁月,自有郎朗天地为证,容不得你这般污言秽语,你和我去见我父亲,叫他评评理。”

    方楚楚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上下打量着周延“这个就是周家的表兄我爹怎么说他来着完蛋了,我爹果然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成这样了,不得了,明天要叫大夫过来看看他的眼睛。”

    周延心气高傲,岂能受得了这般奚落,何况他见了方楚楚就一肚子火,想着自己一个翩翩佳公子,当配得孔婴宁这样的才貌双全的名门闺秀才对,怎会与那乡野丫头定下婚约,真是奇耻大辱。

    他愤怒地看了方楚楚一眼,满面鄙夷之色“说什么婚约,无稽之谈,那不过是先母一时糊涂,被人撺掇,才让一些个试图攀附的小人有了可趁之机,当知龙配龙、凤配凤,不知从哪里来的破落户,也不拿个镜子照照自己,你配得上我吗”

    方楚楚气得眼角都红了,二话不说,开始卷袖子。

    颜氏一看不妙,她在家中见多了方氏暴捶林崇正的情形,知道她们方家姑侄大约是一脉相承,家风都是彪悍的,颜氏赶紧扑了过去,一把抱住方楚楚,死命拖住她“可使不得,楚楚,我们姑娘家,娇娇柔柔的,可动不得粗,凡事交给你二表哥,你歇着、歇着啊。”

    这里是南湖书院,年轻学子众多,无论什么缘由,方楚楚打人的名声要是传了出去,那可不好许配人家了,颜氏怎么敢让方楚楚动手。

    而周延还在那里冷笑“怎的,就你这小丫头还想打人不成人说丧母之女不可娶,果然如此,看来是你母亲去得早,没把你教导好,看看你这模样,比那市井泼妇还不如,给孔姑娘提鞋都不配。”

    “周延”方楚楚被刺得泪汪汪,恨不得手中有弓,一箭射穿周延的脑壳。可惜颜氏体态丰满、力气极大,下了狠劲抱住她,她一时动弹不得,气得都快哭了。

    林非闻得周延的话语,不由勃然大怒“姓周的,你打量我林家没人吗,我家表妹岂容你如此欺负,来,看打”

    林非本来就是个胡作非为的性子,当下扑了过去,朝着周延当胸恶狠狠地来了一拳。

    周延“嗷”的一声,被打得一个踉跄。

    孔婴宁尖叫了起来“不得了了,林二打人了,快来人哪”

    周延不甘示弱,站稳了身子,愤怒地叫了一声,亦扑了回去,和林非打成一团。

    孔婴宁那一叫,南湖书院的学子们闻声都跑过来看热闹了。书院的日子本来就枯燥,好不容易出点事情,这群年轻的公子哥们都兴奋极了,互相通报着,转眼间,呼啦啦地就围了一群人过来。

    雨下得有点密了,淅淅沥沥的,但众人才顾不得这个,连伞都不打,一个个恨不得能挤到最前面看个究竟。

    方楚楚的两个表哥已经滚成一团了,无论腹中有多少文章,打起架来,也都一样粗鲁,我给你脸上一巴掌、你给我肚子来一脚,两个人的发冠都掉了,鼻青脸肿的。

    旁边的人看得几乎要喝彩了。

    周延早些年也是从南湖书院出去的,自有友人在此,于是彼此都有人在呐喊助威。

    “林二,揍他,那姓周的小子,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赶紧揍他”

    “周世兄,打林二,狠狠打他,这小子贼坏,就该打”

    孔婴宁急得直跺脚“你们这群家伙,快去把他们拉住啊,别打了。”

    颜氏一边抱住方楚楚,一边对她夫婿喊道“阿非,使劲揍他,没事,回家我叫娘替你撑腰,爹肯定不打你。”

    方楚楚怒道“二嫂子,你放开我,我自己打,我还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我怕他个弱脚鸡吗”

    “哎呦”颜氏恨不得要捂住方楚楚的嘴,“我的老天啊,你说什么瞎话呢。”

    正乱哄哄地闹成一团,有个人拨开人群走了进来,他身姿高大挺拔,气势沉稳如山岳,一手撑伞,一手开道,阻在他前面的人被轻轻一拨,都身不由己地跌到边上去,倒像是主动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他径直走到方楚楚身边,把伞移到她头上,给她遮住雨,他的语气有点不悦“我来给你送伞,下雨了,不去躲着,在这里看什么,两只三脚猫互相挠痒痒好玩吗”

    方楚楚抬头一看,马上激动了“阿狼、阿狼,来得正好,有人欺负我,你给我打他。”

    她一指前面“那个人,他骂我,骂得可难听了,打他”

    “好。”贺成渊干脆地应了,把伞递给颜氏,“拿着,给楚楚遮住,不许跪。”

    他的气势冷厉,言语间带着居上位者的尊贵与威严,不容人拒绝。颜氏呆呆地接了过来。

    贺成渊转身走向林非和周延,只一探手,一手一个,揪住了两个人的脖子,如同老鹰抓小鸡一般,将打成一团的两个人分开拎了起来,看了看,向方楚楚请示“哪个”

    他适才撑着伞,半遮着面容,喧杂中,众人并没有看清楚,这一下,他站在那里,于一群文人儒士之中,如同一柄锋利的剑,带着凛冽煞气,令人不敢逼视。

    颜氏终于反应过来,他说的那句“不许跪”是什么意思,颜氏的腿开始打摆子,手也抖得和打寒战似的,但还是勉强熬住了没跪下,死扛在那里替方楚楚撑着伞。

    不知道是谁先“噗通”一下跪了下来“参见太子殿下”

    所有人的腿都是软的,顷刻全部跪倒“参见太子殿下”

    没有人敢抬头,雨水把地面打湿了,但他们把脸俯在泥泞中,恭敬而畏惧。

    除了颜氏,只有方楚楚还站着,她呆呆地看了看左右跪了一地的人,再看了看她的阿狼,眨了眨眼睛,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脑袋里面空空的。

    “打哪个还是两个都打”贺成渊耐心地问了一句。

    他手里两个人一起抖了起来,可是脖子被揪住,脸都发青了,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蹬着腿在那里抖着,如同秋风里的蚂蚱。

    方楚楚还没回过神来,表情恍惚地回道“你左边手那个,穿蓝衣服的。”

    贺成渊马上把林非扔掉,转而把周延一把掼到地上,一脚踩了上去,还冷静地问了方楚楚一声“要打死吗还是半死”

    他替女主人办事,向来十分体贴周到。

    周延被一股大力摔到地上,一口血喷了出来,又被人一脚踩上胸口,他听到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咯吱声,他疼得哭都哭不出来,一边吐着血,一边气息微弱地哭着“饶命太子饶命表妹饶命,看在我母亲的份上,求你饶过我”

    南山书院的孔山长已经闻讯赶了过来,到了近处,一撩袍子,跪倒在地,叩头如捣蒜“求太子殿下开恩殿下开恩哪”

    颜氏胆子算大的,她弄不清楚太子殿下和方家表妹之间有什么瓜葛,但看过去,太子是对表妹另眼相待的,于是颜氏一边抖,一边压低了声音和方楚楚道“快求太子殿下住手,可千万别打死,楚楚,那毕竟是你表哥,得饶人处且饶人。”

    方楚楚脑袋瓜子基本已经卡壳了,颜氏这么说着,她也就下意识木然地道“哦,别打死,半死就可以了。”

    贺成渊飞起一脚,将周延踢了出去。

    周延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而后“吧唧”一声落到那边的泥地里,滚了两下,趴在那里不动弹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众人跪伏于地,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孔婴宁的眼泪流个不停,缩成了一个小团,恨不得能就地消失。

    贺成渊走回到方楚楚面前,轻描淡写地道“好了,不过是个虫豸,不值得你生气,日后他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你别理会他。雨下大了,别贪玩,我们回去吧。”

    方楚楚有些怔忡地看着贺成渊,隔着空濛的烟雨,他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她的阿狼,模样生得好看、气度也好,打架更是一把好手,她一直以为自己捡到大便宜了,却原来,这世上没有白占的便宜,他不是属于她的。

    “你骗我。”她突兀地说了一句。

    贺成渊毫不回避地望着她的眼睛,竭力用最温和的语气道“我姓贺,名成渊,字悯之,楚楚,前面我和你说的话,都没有骗你。”

    方楚楚沉默了一会儿,把嘴唇抿得紧紧的,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贺成渊从颜氏手里拿过了伞,快步跟上方楚楚,把伞遮在她的上方。

    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贺成渊的从头到脚都被雨水淋湿了,但他的步伐沉稳有力,不紧不慢地跟在方楚楚的身后,气态从容自若。

    方楚楚头也不回,出了南湖书院。

    她想起了那天方氏见到贺成渊时异样的举止,这才明白了过来,方氏那时候已经知道了贺成渊的身份,却一直瞒住没对她说,方楚楚心下一片茫然,她用袖子胡乱抹了一下脸上的水珠,也不回林府了,自己循着印象向家里走去。

    秋雨仿佛缠绵、又仿佛清冷,随着风飘落,敲打着油纸伞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如切如磋,那伞始终撑在方楚楚的上方,只是偶尔有雨滴溅过来,冰冷冷的。

    一路无语,方楚楚不说话,贺成渊也一点不敢出声,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就如同,他还是她的奴隶,似乎没有变过。

    走了很久很久,脚都麻木了,终于到了家门口。

    方楚楚停住了步子,转过身,仰起脸,她的眼眸里曾经有过春光、有过月色,此时却带着盛着湿漉漉的雨水。

    她直直地望着贺成渊,终于开口问他“你当初为什么派人去青州杖责我爹我爹其实并没有得罪过你,是因为我,我把你当作奴隶使唤,你恨我,对不对”

    “我错了。”贺成渊没有任何辩解,马上认错,“我那时候脑子坏掉了,一时犯糊涂,我已经知错了,后来立即就叫人追回成命了。”

    方楚楚恶狠狠地咬了咬嘴唇,眼睛都红了“我救了你的命,你受伤的时候,是我照顾你,家里有好吃的我都让着你,我对你不好吗你跑就跑了,还要叫人来害我家,你有没有良心你为什么这么坏”

    可怜的太子殿下几乎没有过认罪讨饶的经验,他努力地思索了许久,还是只有干巴巴的两句话“我错了,你别生气,我让你打。”

    可是,他已经不是她的阿狼了,她才不要打他。

    方楚楚后退了一步,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展开,递到贺成渊的鼻子下面,气势汹汹地道“这个给你,我的羊,还给我。”

    那是当初阿狼的卖身契,不知道为什么,方楚楚总是习惯把这东西贴身藏在身上,或许,那是她最值钱的东西了,她的阿狼,听话又能干,能给她赚许多银子。

    可惜,那个人已经跑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贺成渊看清了方楚楚手中的东西,他沉下了脸,断然道“不还。”

    方楚楚愤怒了,把那张卖身契揉成一团,砸到贺成渊的脸上“不还就不还,我不要了”

    她转身进了自己家的门,“砰”的一下,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贺成渊俯身把那张纸拾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展开、摊平,那纸张已经皱巴巴的,被雨水打湿了,边角洇开了墨痕。他折了起来,收到了胸口处,藏好。

    他其实浑身都已经湿透了,但还是持着伞,站在门口,长久地缄默着。

    门忽然又打开了。

    “楚楚。”贺成渊急急向前走了一步。

    方楚楚拿着一个包裹,扔到贺成渊的脚边“你的东西,都还给你,我不要了”

    她又把门关上了。

    贺成渊失落地看了看那紧闭的大门,把那个包裹捡起来。

    沉甸甸的。

    打开来,里面是一堆银子、三吊铜钱、两卷粗棉布料,一套衣裙、还有一支蓝色珐琅蝴蝶簪子。

    这些,都是阿狼给方楚楚赚回来的,还有,他给她买的衣料和首饰。

    蝴蝶簪子磕坏了,半片翅膀掉了下来,碎片落在雨地里,再也捡不起来了。

    贺成渊想起了那个夏天,她在院子里,穿着漂亮的新衣裳、戴着这支簪子,得意洋洋地问他“阿狼,你快说,好不好看”

    很好看,他再也没有见过比她更好看的姑娘。

    贺成渊把簪子慢慢地握在了手心里,握得很紧。

    雨越下越大了。

    方氏闻讯,马上过来了。

    方楚楚一看见方氏就红了眼眶。

    方氏叹气“是大姑不好,当时没敢告诉你,楚楚,你别怪大姑。”

    方楚楚“哇”的一声,扑到方氏怀里大哭“不是,不关大姑的事,我就是觉得好丢脸,他骗我,他肯觉得我是个大傻瓜,他肯定在心里耻笑我。”

    方氏抚摸着方楚楚的后背,柔声安慰她“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什么好丢脸的,反正太子殿下都给你家劈柴了,你也不亏,谁知道他们那些贵人想一出是一出,大约也就是图个乐子吧,过了就算了,我们不去想了。”

    方楚楚抽抽搭搭地想了想,又握着拳头道“我后悔了,这会儿想想看,我就该把他狠狠打一顿。”

    方氏吓了一跳“那是一尊煞神,你躲远远的就好了,还敢打他,不要命了吗,以后可别乱说这种话。”

    方楚楚抹着眼泪,想着以后再也打不着阿狼了,觉得生气,再想着归还回去的那些银子和她最爱的簪子,又觉得心疼,又气又疼,哭得更大声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方战回来了,前头说有紧急军务,把他留了一夜,其实什么事情都没有,他也一头雾水,此时回到家中,听得方氏和他细说这个中情形,他惊得目瞪口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爬不起来。

    过了良久,他才战战兢兢地对方氏道“那是太子殿下,我还曾经罚他不能吃饭、罚他面壁思过”

    方氏顺手在弟弟头上敲了一下“所以太子派人对你杖责五十,那算是轻的了,依我看,就该砍你狗头,谁给你的这狗胆啊”

    方战喃喃地道“我不知道啊,那时候楚楚把他管得服服帖帖的,谁能想得到呢,难怪了,那样的身手、那样的气势,唉,我就说他非寻常人,却怎么也想不到这上头来。”

    他想了想,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脑袋还在,真是侥幸。”

    转头,他又板起脸,对方楚楚怒道“你原来对太子殿下十分不敬,甚至还打过他,我可对你说,日后若有机会见了太子,记得要向他赔罪,求他宽恕。”

    方楚楚愤怒了,脸都涨得通红“还赔罪,做梦呢,下回再见他,我、我、我”

    她本来想说“我打死他”,但看着老父亲几乎要吃人的目光,她生生给憋回去了,把头扭到一边,“哼”了一声,气鼓鼓地道“我以后再也不见他了,对,绝不见他”

    隔了两日,长信伯府的兰台郡主给大理寺卿林家的次媳颜氏下了帖子,请她去朱麓别苑赏枫。

    朱麓别苑位于长安郊外,其间有半山枫林、一湾溪流,天然自成,每到深秋时节,但见枫叶如霞、碧溪成朱,实乃人间胜景。可惜那是溧阳长公主的产业,长公主下降长信伯,那别院自然也归长信伯府所有,寻常人只闻其名,不得窥见那其中美景。

    颜氏娘家亦是长安望族,往日与兰台郡主曾打过几次照面,点头之交而已,不意今日竟得其相邀,颇为意外。但颜氏是个活泼的,素闻朱麓别苑之名,心驰已久,欣然应诺。

    来送帖子的是长信伯府的一位管事妈妈,看过去十分精干,那妈妈还笑着道“我们家郡主是个热情好客的性子,这回请了不少小娘子去玩,她有言道,枫叶如火,合该大家伙一起热热闹闹地看一场,才不辜负了这天地繁华之貌,少夫人家中若有小姐妹,难得这机会,不妨一起带去,凑个热闹才好。”

    颜氏听了这话,想起这几天方家的表妹一直闷闷不乐的,不如也拉她去玩,解解闷也好,当下就约了方楚楚同去。

    次日,颜氏和方楚楚一同坐车前往,到了西郊的朱麓别苑,下了车,竟见兰台郡主亲至门外迎接,颜氏实在是受宠若惊。

    兰台郡主素有长安第一美人之称,今日更是格外装扮,粉紫烟罗裳、金绣青翼裙,发间斜插着一只累丝金雀步摇,垂下来的珍珠足有拇指大小,宝光流溢,更衬得她容姿绝美,明艳不可方物。

    兰台郡主笑着迎上来“我才送我母亲出去,听说阿颜姐姐过来了,正好等着一同进去。”

    她虽笑着,但神情忧郁,黛眉轻颦,颇有我见犹怜之态。

    颜氏客套道“怎敢劳郡主等候,原是我们来迟了。”

    兰台郡主和颜氏寒暄着,却有点心不在焉,眼睛频频看向旁边的方楚楚。

    方楚楚纳闷了,摸了摸自己的脸,一脸无辜“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兰台郡主把目光收了回来,勉强笑了笑“见这位妹妹面生,多看了两眼,请勿介意。”

    颜氏连称不敢“这是我家表妹,刚从北边回来,今天蹭了郡主的光,带她过来观赏这世间难得的美景,多有叨扰,岂有介意一说。”

    兰台郡主脸上的神情有些微妙,像是强行忍耐着什么,她又看了方楚楚一眼“北地贫乏,不比京城富庶,这位妹妹既来了,正该好好见识一下,须知这世间千姿百态,总有高低美丑之别。”

    颜氏心里一咯噔,总觉得兰台郡主像是话中有话的意思,但方楚楚大大咧咧地却完全没有在意,当下也揭过不提。

    过不了多久,众女宾陆陆续续地都来了,莫约十几人,皆是高门大阀的年轻贵女,兰台郡主便引着女宾们去了丹霞亭台。

    亭台位于半山麓的缓坡上,满苑的枫叶正是如火时节,向下看,脚下红云层叠,向上看,前路丹霞流朱,亭台驻于云霞间,若有飞火连天之势,风吹过,红叶沙沙作响,又似山间涛声。

    更有清溪自山上流经而过,溪水纯净,水底鹅卵石清晰可见,山上的红叶落于溪间,一片片随水漂流而下,如同在碧波中用笔墨染了胭脂。

    众人久闻朱麓红叶之名,大部分今日才见着,皆惊叹不已。

    有人在亭子里坐着赏景,以诗吟和。

    有人在树下散步,时不时摘一片红叶“你们快看,这片叶子真真是最美的。”

    还有人从溪中拾起落叶,笑道“我这片才是最美的,不信你过来,我们比一比。”

    小娘子们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很是热闹。

    方楚楚自然属于爱凑热闹的,她在地上捡拾了一大捧落叶,哗啦一下,往空中抛去,让那叶子四散飘下,落在发间衣襟,她在落叶中打着转儿,咯咯直笑。

    众人看着好玩,有几个格外调皮的,也学她的样子,耍了个落叶满天飞,都笑得不可开交。

    那些个老成端庄的,只在旁边抿着嘴笑,不敢过去一起闹。

    兰台郡主站得远远地看着,眼神愈发幽怨“怎么跟猴子似的,不见半点温婉娴静,太子殿下居然喜欢这样的,这、这、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众人耍了一会儿,忽然有人发现溪水中漂来了不一样的东西。

    一只纸船逐水流淌,看过去甚是精致玲珑,船身洁白如雪,伴着碧水红叶而来,格外惹眼。

    溪边的一个姑娘忍不住好奇心,把纸船从水中捡了起来。

    纸船摸过去坚韧厚实,上面还洒着点点金箔,那纸张是最上等的暮云春树洒金笺,方能沾水不湿,稀罕的是,船上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

    贵女们围了上来“什么东西,快打开看看。”

    那姑娘笑嘻嘻地打开,纸条上还写着字,她大声地念了出来“楚楚,我错了。”

    “噗”,方楚楚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赶紧捂着胸口,背过脸去。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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