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的沉默后, 虞泽说“以后你会明白的。”
“是橘子长、长大后吗”猫妖少女高兴地地说,一条橘色的长尾巴从身后钻了出来, 在她背后晃来晃去“主、主人说, 橘子长大以后,有两、两条尾巴橘子现在可、可以变成人了, 但是还、还没有长出第二条尾巴”
猫妖少女说话的时候, 唐娜把一楼粗略地走了一遍, 再回到客厅的时候,少女正在热情地邀请虞泽坐到落满灰尘的沙发上
“主、主人喜欢坐在这里这是她、她的毯子你坐、坐”
她动作笨拙地用五根手指头戳着桌上的遥控器, 看着依然漆黑一片的电视机, 疑惑地嘀咕“为、为什么没反应”
这里早就断水断电多年,当然不可能有反应了。
“橘子”虞泽说。
“橘、橘子”猫妖少女被叫到名字, 欣喜至极地抬起头来。
“没关系, 我们不想看电视。”他说。
猫妖少女露出茫然的表情,似乎不知道还能怎么招待他们。
唐娜走到电视机前,看着墙壁上挂的一个泛黄日历,问“你动过日历吗”
猫妖少女说“没、没有主、主人在的时候会动,但是主、主人不在了”
唐娜沉默地看着上面的日期, 如果这个日历没有被人翻动过,那么最后一次翻动的时候就是虞泽母亲离家的那一天。
原来猫妖少女说的“等了好多年”, 是二十七年。
唐娜说“我想上二楼。”
橘子马上点头“我、我带你去”
三人往楼上走去, 猫妖的脚步最为轻快, 落在地上一丝声音都没有。
二楼和一楼一样, 挤满灰尘, 唐娜推开主卧房门,走了进去。
门内家具简洁,一张简单的木制大床靠在墙中央,床头两边的胡桃木床头柜上分别放着已经生锈的闹钟和压倒的相框。
虞泽朝着相框慢慢走了过去,伸出的手在空中停了半晌才拿起了压倒的相框。
相框里空无一物,虞泽的心重新落了回去,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失望多一些,还是安心多一些。
“主、主人走的时候,把里面的相、相片带走了”猫妖少女说。
唐娜打开衣柜,看着里面已经腐蚀得不能穿的衣物,说“这些都是她的衣服吗”
“是、是那些人把主、主人的东西都扔、扔掉了但是橘子又捡了回来他们说橘子是小、小偷猫,但是这本、本来就是主人的”少女委屈地说。
唐娜忽然明白虞泽一开始的抗拒是为什么了,他已经预料到这里会有打破他既定认知的东西存在。
她往虞泽的方向看了一眼,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空白的相框,垂下的纤长睫毛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
唐娜关上了衣柜门,腐朽变色的男女衣物再次被时光尘封。
她走到浴室,打开梳洗的收纳柜,意料之中地看到了刮胡刀等男士用品,她的目光移回卧室大床,加深了心中的猜测。
虞泽的母亲在这里居住的时候,还有一个男人和她一起同居。
他们用一张床,一个浴室,一个衣柜。
他们的关系呼之欲出。
唐娜关上收纳柜的柜门,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虞泽已经放下相框在门口等她,两人一起走出卧室后,目光被走廊尽头的一扇开着门的小房间吸引。
在狭窄的视野中,唐娜只看见一个有垂帘的小神龛,她认不出里面供奉的是什么神,但是她见过。
在池羚音家里,是一堆神龛中供奉的其中一个神明。
虞泽先向着小房间走了过去,唐娜紧随其后,猫妖顾忌着唐娜的过敏,一直注意保持着一段距离,远远走在两人身后。
走进小房间后,唐娜在小神龛面前蹲了下来,问虞泽“这是什么神”
虞泽看着小神龛,说“不知道。”
后进入房间的猫妖一听这个问题就精神了,高兴地说“元、元始、始天尊”
“你母亲信道教”唐娜看着虞泽。
虞泽依然只能回答“不知道。”
他从神龛上移开目光,心情复杂难言。
拜神的是她吗
迎接新春的是她吗
为什么在虞家,她无悲无喜,无欲无求,在意的只有两个儿子和庭院里的玉兰树
虞泽从没见她开心过,虽然她总是在笑。
她和虞霈一样,总是在笑,但是从来没有真正开心过。
虽然唐娜没有问猫妖,但她依然很高兴地回答了唐娜的问题,她说“是男、男主人拜、拜”
唐娜看着神像沉默无言,片刻后,她听到虞泽平静的声音“男主人是谁”
“男、男主人就是男、男主人呀。”猫妖一脸懵懂的表情“男、男主人身、身体不好,主、主人说他生病了主、主人很伤心,主人经常流眼泪眼、眼泪是涩的橘子不喜欢主人流、流眼泪”
“你的主人和男主人一起离开的吗”虞泽问。
“主、主人把男主人包、包在花朵里,说是要带、带他回家”猫妖说“男、男主人睡着了橘、橘子想帮忙,但是主、主人让我走,不让我跟、跟着去橘子只、只能留在这里,等着主、主人回来”
“她哭了吗”虞泽低声问。
唐娜看着他,从那张平静的脸上,她难以感觉到他的真实心情,但她莫名就是很难过。
不由自主地,她走了过去牵起他的手,虞泽朝她看来,默默握紧了她的手。
“男主、主人醒着的时候,没有哭男主人睡、睡着以后,她哭、哭了”
虞泽沉默地看着神龛,久久没有言语。
猫妖好奇地问“你们不、不拜吗主、主人和男主人每天都要拜”
虞泽弯下膝盖的瞬间,唐娜用魔法吹走了草垫上的积灰。
虞泽在垫子上跪了下来,无声地看着蓄着长胡须的神像,在那短短几秒的沉默无言里,他觉得自己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半晌后,他勾下头颅,望着地面凝结的灰尘,数秒后,他直起脖子,从地上站了起来,结束了这个不标准的跪拜。
“走吧,没有看的了。”他对唐娜说。
“你们要走了吗”猫妖露出悲伤的表情。
她把两人送到门口,念念不舍地问“你们还会再来吗”
虞泽问“你还打算在这里等吗”
猫妖不明所以地笑了“主、主人还没回来橘子当然要一、一直等了”
“如果她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呢”虞泽又问。
橘子露出疑惑的表情“你怎么知、知道主人不会回、回来了不管要等多、多少年,主人一、一定会回来的”
虞泽没有再劝,转身和唐娜走出了别墅,唐娜回头看了一眼,猫妖趴在门边,看见她回头,脸上的不舍和难过马上转为高兴的笑颜,用力向她挥手,一条橘色的尾巴像狗尾巴一样,欢快地摇来摇去。
猫有亲人的,也有不亲人的,显而易见,橘子是喜欢和人亲昵的那一种。
她失去了主人,独自在这栋空荡荡的房子里等了二十七年,期间不仅要应对人的侵占,还要面对野猫的欺负,庭院里的玉兰树生机勃勃,她却瘦得只有皮包骨头。
二十七年的孤独等待,让她忘记了如何说话,她每说一句话的时候,磕磕巴巴,但却满脸快乐。
唐娜的手指在腿边动了动,片刻后,她抬起手,对着猫妖少女小范围地挥了挥,然后脸颊发烫地飞快转过头来,假装无事发生。
她的手钻入虞泽手里,默默和他十指交叉。
从前的她总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悲惨的人,她被家族抛弃,在应该穿着漂亮裙子捉蝴蝶的年纪,被亲人送上火刑架审判,好不容易得救,救她的人是臭名昭著的血腥魔女,她不过是从一个地狱跌到另一个地狱。
她以为世界不会好了,自己的未来也不会再明亮了。
可是自从和虞泽相识后,她渐渐见识到了世界的另一面。
在背叛和丑恶之外的另一面,闪着璀璨的光芒,美好又温暖。
而且不止她一个人怀抱着悲伤,在她哭泣的时候,世界上也有其他人在哭泣,在她痛苦的时候,世界上也有其他人在痛苦,看着光鲜亮丽的人,他们也会有自己无法言喻的悲伤。
她曾经失去一切,但命运给了她更好的东西来补偿。
图灵公爵家的小女儿,帝国继承人的未婚妻,和这些徒有虚名的名头比起来,手中牵着的大手比它们珍贵百倍,温暖百倍。
虞泽不仅教会她什么是爱,还教会她如何去理解他人。
太阳已经完全下山,黯淡的月光照亮着下坡路,两边的联排别墅灯光交错,不知从何处传来幽远的钢琴声。
虞泽轻轻呼出一口气,他抬头看着广阔的苍穹,因为刚刚下过雨的缘故,星空清澈如洗,明亮的光点漫天散落,虞泽觉得又疲惫又轻松,就像一直悬在半空的心脏终于落回了地上一样。
他一直无法理解的事情,终于有了答案。
身边的少女握着他的手,轻轻甩着。
“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一直在你身边。”
“你没有想问的吗”他笑道。
她顿了顿,问“你难过吗”
“我不知道。”
虞泽踩着路灯的阴影前进,他垂着眸,面色平静地望着地面。
“从很小的时候起我就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我的母亲不爱父亲,我的弟弟又爱又恨自己,我的父亲则对我和虞霈避之不及,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如说是不知道如何面对我们。”
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他始终是孤独的。
后来他习惯了孤独,将孤独当做理所应当,在繁华的人世中独来独往。
他并非不懂察言观色所以变得孤独。
正是因为他的神经如同扎入地面的大树树根一样密密麻麻,敏感地察觉到了周边的痛苦和无奈,所以才想要从人群中主动逃出。
把无法理解的事情都避开,也就避开了无法掌控的生活带给他的无力感。
“你知道刚刚在神像前,我在想什么吗”
唐娜安静地凝听着他低沉的话语。
“我在祈求,神能宽恕我的懦弱。”
虞霈的痛苦,虞书的痛苦,母亲的痛苦,他自己的痛苦,充斥在虞氏豪华宽阔的宅邸里,压得人无法呼吸,即使再怎么粉饰太平,那里依然是一个充满悲伤的地方。
所以他从虞家逃出来了。
即使虞霈和张紫娴联手陷害他,他也难以对虞霈产生恨意。
因为先抛下这个家,在沉重如山的痛苦面前转身独自逃跑的是他。
他害怕触摸痛苦背后的东西,于是装作没有察觉到这些痛苦似的,以为这样就能掩盖痛苦的存在,这样就能将虚伪的和睦假象永远延续下去。
所以虞霈每晚辗转反侧,蜷缩着身体,抱着他有疾的那条腿低声抽泣时,他紧闭着双眼在一米之外假装沉睡。
所以父母相敬如宾,母亲对父亲的行踪和动向不闻不问,他们的交流局限在“我回来了”,“吃饭了吗”时,他从来没有对父母问过“为什么”。
他选择离开那个充满纠葛和痛苦的地方,对他个人来说,他做得没有错,对留下来的人来说呢
他们真的是无药可救,坏到必须要从身体上剐出的毒瘤吗
“你才没有懦弱”她忽然用力拉住他的手,让他虚浮的脚步不得不停了下来。
虞泽朝她看去,她一脸生气地瞪着他。
“你在长着六条手脚的恶灵面前,豁出性命保护了一个整日欺负你的讨厌鬼”
她雪青色的大眼睛里闪动着粼粼的波光,看得虞泽心旌摇曳,而她的话,深深撼动他的内心。
“我不会豁出性命去保护一个讨厌鬼。”他叹息般地说道,伸手将鼓着脸颊气哼哼的少女拥入怀中“你什么时候才会对自己的可爱有清醒的认知呢”
“我可爱”她瞪着眼睛,一脸狐疑。
“非常。”虞泽说。
“是吗”她半信半疑地接受了这个说法,然后说“你也非常勇敢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
“因为我保护了你”虞泽问。
“因为你能直视不幸再堂堂正正地超越它。”
虞泽苦笑“我从来没有”
唐娜仰起脸,坚定地直视着他怔住的眼眸,一字一顿地说“你现在做的,不就是直视不幸吗”
她想要去温柔待人,因为她知道被人温柔以待的感觉。
唐娜用力握紧虞泽的手,片刻后,她松开了他的手。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虞泽,说“去做你想做的事,现在的你一定会达成心愿因为你的心愿,就是魔女的心愿。”
没有魔力的人类青年用温柔驯养了史上最伟大的血腥魔女。
就像他将她从黑暗无光的世界里拯救出来一样,她也想将他从无奈的痛苦螺旋中拯救出来。
这不是单方面的施舍,而是报答,报答他先一步,将她从无尽的愤恨中拯救出来。
虞泽看着她,眼眸中风起云涌,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传达。
半晌后,他转身向着还未走远的别墅大门跑去,依然站在门边守望的猫妖少女惊喜地睁大眼睛。
虞泽跑到少女面前,从衣兜里掏出一枚御守递给她。
“我带你回中国见你的主人,你愿意跟我们走吗”他说。
猫妖少女猛地一愣,过了好一会,她面色涨红,拼命点起了头,缺了一颗虎牙的笑容灿烂明媚,眼中却源源不断落出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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