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小说:谢相 作者:若花辞树
    这话敷衍, 室内气氛一沉,忽诡异起来。

    谢漪笑道“方相氏拆字极准。他曾为太后拆过一个吕字, 说是煌煌在前, 凄凄在后,虎头蛇尾,业不能成。而今看来, 也算应谶。”

    她说着话, 目光便落到方相氏身上, 刘藻恐她问测了何字, 问的何事, 也看向方相氏, 她目光沉沉,如山之峻,方相氏心头一颤, 敛袖垂首, 不敢开口。

    这便是不愿让她知晓了。谢漪便也不曾再问, 主动转开了话, 道“陛下是要在太液池畔再建宫室”

    她将话引开了,刘藻暗自松了口气, 淡笑道“正是。欲请谢相与朕一同看一看。”

    皇帝要建宫室, 自有专人司此职, 建何处, 如何建,她一丞相, 又怎会精通此道。只是谢漪也知,陛下召她来,多半不是当真为宫室,宫室不过一个由头罢了。

    “如此,便请陛下与臣,一同往池畔。”谢漪说道。

    刘藻笑着应好。

    语罢,二人一同出门。行至门口,刘藻回头看了一眼,方相氏与她的目光对上,顿觉脊背发凉,忙抬袖下拜。

    至太液池畔,天似将放晴,云层之外,金光照世,池面粼粼波光,远处烟气未散,如此望去,更添缥缈仙气。

    刘藻与谢漪并肩而行,见此奇景,心生向往,目光瞥见池畔有舟,便道“难得来此,不如卿随朕泛舟池上”

    胡敖一听便甚紧张,陛下临时起意,一切都无准备,恐侍奉不周。他情急之下,以目示意谢漪,谢漪便猜到大概,话到嘴边,便闻刘藻道“朕还未乘过舟,谢相乘过吗”

    她望着不远处那艘小舟,仿佛见了新奇事物的孩童,眼中亮晶晶的,满是想亲去试一试的向往。

    谢漪见此,便改了口,顺着她道“臣来过几回太液池,当年昭帝喜爱蓬莱之出尘,常登岛游玩,臣有幸随驾过几回。”

    刘藻听着,认真道“朕也要去蓬莱,也要谢相伴驾。”

    胡敖见此,便知劝说无效了,躬身一礼道“容臣去安排。”

    刘藻随意一点头“快着些。”

    蓬莱岛就在池中,目光可及处,岛上烟气笼罩,使人看不清全景,而只见淡青色的一抹。胡敖手脚极快,不过半个时辰,便寻了六艘船来,还派了人往岛上先做安排,好从容接驾。

    刘藻与谢漪往岸旁,选了一艘小舟。胡敖欲跟上,刘藻却道“你乘别的去。”摆明了要与谢相独乘一舟,不要旁人搅扰。

    胡敖还能说什么,只得退到一旁,又格外叮嘱舟子千万要将舟划得稳些,侍奉好陛下。

    刘藻不耐烦他唠叨,令他赶紧走,踏上舟去。

    那舟小得很,刘藻一上去,舟身便晃动起来,她吓了一跳,抬手扶住舟篷,方才稳住身形。案上众人提心吊胆地望向这边,只因她方才不许人靠近,方未一拥而上。

    刘藻自己站稳了,冲岸上的谢漪伸出手,谢漪将手放到她的手心,由她扶着上了舟。

    又一人上舟,舟身自是又一阵晃,然而这回刘藻适应了些,不觉得那般天旋地转了,一手扶着舟篷,一手牵着谢漪,很快便稳住了身形。

    谢漪待她站稳,方状若自然地抽回手,与她道“陛下不如,往舟中暂坐。”

    刘藻也觉好,弯身入舟篷。篷中有一几,几两侧置榻,刘藻坐了下来,谢漪随之而入,与她相对而坐。

    二人坐稳不久,小舟便开始动了,是舟子开始将舟撑离池岸。

    初初乘舟之人,必是不习惯,波浪起起伏伏,小舟也随之起伏,谢漪恐小皇帝不舒服,便与她说话,好让她将注意自小舟上转开。

    “陛下如何想到要在太液池畔建宫室”

    刘藻听到谢漪的声音,马上就顾不上身下的摇晃了,认真与她道“是让这时气热的。建章宫就在长安城中,且与未央宫间有飞阁撵道相连,要来也方便。倘若建章宫有一处避暑之地,朕便不必再去甘泉宫了。”

    “这倒是容易。”谢漪知道得多,便与她说了起来,“昭帝也喜建章,一年之中有八个月都在此处。夏日天热,昭帝也建了一处宫室,围绕着数顷之广的莲花,置身其中,莲香扑鼻,清风阵阵,甚为清爽舒适。”

    刘藻常听人说武帝,却很少有人与她提及昭帝如何。她听着谢漪的话语,忽然问道“昭帝八岁即位,十八岁驾崩,在位十年,你侍奉了他十年”

    谢漪不妨她忽问起这个,道“是。”

    刘藻想着方相氏的那句天各一方,猛地将目光转开,望向舟外。倘若此言成真,她们真的要天各一方,那谢相能陪她多久能否有十年

    谢漪直觉皇帝心中有事,只是如今她的心事,已未必肯与她说了。谢漪敛下了笑意,随着静默下来。

    过了不知多久,刘藻忽然道“说一说你。”

    谢漪一怔。

    刘藻望着她,道“我问掖庭令,掖庭令言,谢相保下了我,日夜照料,较之我的母亲还要尽心。我问外祖母,外祖母说,十四年来,谢相为我,兢兢业业,关怀备至,为我做尽了打算。可我不知除了这些能述谢相心血的辞藻,谢相究竟是如何为我打算,关怀我的”

    谢漪惊讶“陛下为何想起这遭了”

    刘藻的眼中像有一团光亮渐渐地熄灭,她只是怕倘若她们当真天各一方,当她无比想念谢相,想要知晓那些往事时,便无处去问了。

    然而到了嘴边,她说的却是“我想知道得多些。”

    这不是不能宣之于口的事。她想知道,谢漪便也说了。她自刘藻出生说起,将如何照顾她,她小时又是什么模样的,一一都说了来。

    只是说是说谢相的往事,但谢相口中更多的还是刘藻。爱哭,体弱,却又很懂事,肌肤很白,像极了卫皇后,眼睛则与太子相似,嘴巴长得像她的母亲,很秀气。

    蓬莱岛看似近,实则远,舟子又将舟行得极稳,便也慢了下来。刘藻仔细地听,目不转睛地望着谢漪,想象着那时的情景。

    “那时臣也未料到有今日,想的还是要助陛下恢复宗室之身。”谢漪缓缓地道。

    刘藻的身份,想恢复宗室之身,何其难也,昭帝不会愿意,大臣们也不愿平生波澜。谢漪目光柔缓,便像这池上的风一般,舒缓地进入刘藻的心。她道“最好能封为王,再不济也得是列侯。之后陛下是要有一番作为,还是安稳一生,则都由陛下做主。”

    那时谢漪为她打算的就是这样了。可她说得简单,当真做起来堪比登天。昭帝怎会愿见卫太子之女有所作为,又怎会愿意封她为诸侯。

    刘藻轻轻地问“昭帝对你好吗”

    将她从小官提拔,一路做到了丞相,昭帝待谢相一定是很好吧刘藻问完,心中便想道。

    “臣与昭帝,是君臣相得。昭帝欲收回大权,臣稍有些智谋,恰好入了昭帝之眼。”谢漪说道,便是承认了昭帝待她甚为倚重。既然君臣相得,她又是如何看待昭帝的刘藻张了张口,似乎有些不知如何问起,谢漪知她的心思,便笑着道“昭帝恩遇,臣无以为报,只是今生先许了皇后要照看陛下,只得来世再报了。”

    “哦。”刘藻轻轻地应道,心口疼得像是被揪成了一团。原来不止今生不是她的,来世也不是她的。

    她原以为,她闭口不谈,她与谢相远一些,不再使她为难,谢相便会原谅她的情意。她们一个是君,一个是相,纵使不能在一起,也能一起度过一生,兴许还能有君臣相得的佳话。

    可原来君臣相得她已与了旁人,乃至度过一生都未必有。

    方相氏拆字极准,谢相既不能对她动心,便会离她而去,她们终会天各一方。

    谢漪见她忽又沉默,眼中浮现担忧。刘藻不愿让她看出来,站起身,前往船头。

    她一言不发地走了,身姿冷峻。谢漪看着她的身影,觉得陛下越发喜怒难测,她与陛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

    转晴的天忽下起暴雨来。刘藻忙回到舟中,谢漪起身,查看她的衣袍,口中问道“淋湿不曾”

    刘藻摇头。

    舟外狂风大作,小舟东摇西晃,雨珠被风刮入舟中,脸上都能感到湿意。刘藻站立困难,坐了下来。

    一叶扁舟,在风雨之中飘摇,那狂怒的风雨仿佛随时都能打散小舟。刘藻皱了下眉,却没说什么。谢漪稍好一些,安慰道“陛下别怕。”

    刘藻点点头,然而风雨呼啸,舟身摇动,使她腹中翻滚,忽觉恶心。

    “四下有伴驾的船只,忽风暴雨,必有应急的法子。”谢漪说道。刘藻头一回乘舟,自是茫然,闻言安心不少。

    噼噼啪啪的雨滴打落在舟篷上,风势猛然加大,小舟颠簸了一下,使得刘藻的身子重重一震。她忙坐稳了,欲问谢漪可还好。谢漪却已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别怕,舟子是多年行舟的老手,不会有事的。”

    她的手有些凉。刘藻心想,谢相也是怕的。她反手握住她,笑了一下,道“待至蓬莱,厚赐与他。”

    谢漪也笑了笑,望向她的目光中,添了少许宠爱。

    刘藻被她这样看着,心又动了动,脱口道“你这样笑的时候,倒是与我近了些。”

    谢漪方才还觉得她与陛下越行越远了,不妨她有此言,怔了怔。

    狂风仿佛要将整个太液池掀过来一般,呼号着拍打着舟身。舟子高声道“船将翻了”

    刘藻大惊。谢漪立即道“臣去传讯。”

    外头的雨像是泼下来一般,大的看不清景物。听她说要出去,刘藻一把拉住了她,怒道“雨这样大,你去什么”

    她说罢,便松开谢漪的手,自己小心踩着摇晃的船板出去了。舟身一抖,她险些跌入水中,谢漪看得站起身来,步子都迈出去了,刘藻却抓住了舟沿,复又站起。

    谢漪松了口气,看着她在风雨中勉强立住脚步,高声说着什么。杂碎的声音伴着巨大的雨声,传入舟中,听不清话语。

    过了片刻,刘藻回到舟中,她浑身都湿透了,脸上湿哒哒地滴着水,水要流进眼睛里,她抬手胡乱抹了一把,道“就来了。”

    话音刚落,舟外便传来胡敖的声音。

    幸而蓬莱岛就在眼前。二人换了艘船,衣衫都湿了。舟上无衣物,胡敖为难道“陛下与谢相且稍忍耐,待至岛上,便有干净的衣衫换了。”

    刘藻道“知道了,退下吧。”

    胡敖闻言,行了一礼,退到外间。

    他一退下,谢漪便见刘藻悄悄地看了她一眼,而后飞快地转开眼去,绯红的羞意自她的脸颊直烧到耳根。

    谢漪想到什么,低头一看,便见衣衫湿透,贴在身上,可见衣下隐约的风光。她既恼又无措,强自镇定了,转过身去,背对着刘藻。

    下一刻,一件湿漉漉的外袍小心翼翼地覆在了她的肩上,刘藻靠近了,她的身子几乎就贴着她的脊背,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耳后,使得谢漪僵直了身子。

    “外头还有旁人,且以此应付,待至岛上,再换新的。”刘藻磕磕绊绊地道。她的衣袍是湛蓝的深色,可以做遮挡之用。

    谢漪从未这般狼狈,更是羞于应答,便点了下头,抬手扯紧了衣襟。

    刘藻见她不说话,以为她生气了,便急了,脸庞通红地解释“我方才,什么、什么都没看到。”

    话一说完,她便知说错了,忙又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是说、是说衣衫下的”

    谢漪无奈,不知她过会儿还要说出什么话来,只得转过身,正要道声无事,便撞入了刘藻的眼中。那双深色的眸子小心翼翼的,带着羞怯与紧张。

    谢漪蓦然间发觉,这个她护在翼下的孩子,不知何时已长大了。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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