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章一百一十二

小说:阿梨 作者:李寂v5
    待人都走了后,屋子又成了原来的安静模样, 浓重的药味飘散在空气中, 苦涩得让人心头发慌。

    薛延在阿梨的身边坐下, 眼睛贪婪盯着她面容,一寸寸细细地看。

    过不知多久, 他忽而轻声开口, “阿梨, 我做了个决定,很鲁莽,不知你会不会怪我。”

    顿了顿, 他又笑了,笃定道,“你不会怪我的,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与我站在同一边,你信任我,我知晓的。”

    衣衫已经褶皱,薛延褪下去, 而后脱了鞋子躺到阿梨身边。他两膝曲起, 将身子蜷成一团,双手捧着她的, 漫无边际地说着闲话。这姿势亲昵非常,甚至能听见阿梨微弱的心跳声, 薛延恍然觉得回到了很久之前, 阿梨还健康活泼的时候, 他们紧靠在一起聊着白日种种琐事,幸福甜蜜。

    当决心放下一切奋死一搏之后,便就释然了。薛延神情轻松,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收不住。

    到了最后,不免又开始憧憬触手可及又像是远在天边的未来。

    薛延说,“梨宝,若是以后你好了,我也还活着,我便就带你回扬州,好不好我想,比起宁安,还是那里更适合你些的,风柔水暖,画舫成行,不似这里的寒风会冻伤了你。我还想看你穿一身浅蓝色裙子走在青石板路上的样子,再打一把花伞,桥头是绿柳,远处有商船,多好,我还未见过呢。”

    他笑了笑,用胡茬摩擦着阿梨细嫩的手背,低低问,“你说是不是”

    屋里安安静静的,只有细微的气息声和烛火燃烧的声音,薛延轻轻咬了下阿梨的手指,温声道,“睡罢,明日一早来宝怕是又要来闹你。他长高了许多呢,但是却愈来愈听话了。以往他不懂事的时候,我生气,现在乖下来,我又心疼,总觉得亏欠于他你说是不是世上所有的爹爹均是如此你这个做娘亲的也是一样吧。”

    天已经灰蒙蒙快要亮了,薛延也终于觉得困倦,揉一把额角,转身吹了灯。

    他没瞧见,阿梨的眼角滑过一滴泪,转瞬隐入鬓中,只留下一道濡湿的痕迹。

    半个月一闪而过,安稳的像是柔静水波上一艘望月的船,所有人甚至都忘了不久前薛延曾几近疯狂。

    六月九日,周帝抵达宁安。

    他是个好皇帝,至少是真的心系百姓的,一路轻便出行,竟是比送殿试喜报的官差还要快上一些。邱时进早先一步得到消息,带着一众官差在城门口等候,又命令百姓簇拥着列在街道两旁,一齐叩拜行礼,呼声震天。

    连年大旱,宁安城外的麦苗已近倒伏在地,百姓缺食少穿,大多面色干黄,衣裳打着补丁。

    但亲迎仪仗却近乎奢华,八乘轿辇,顶棚四周坠着龙纹金铃铛。

    周帝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低声问,“不是说过,一切从简的”

    帝王动怒不显声色,只几个字便就足以慑人,改朝换代后,这还是邱时进第一次见到周帝,本就战战兢兢,现经此一问,更觉双膝酸软,险些再次跪下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周帝摆摆手,也不欲在这样危难关头再加为难,只说,“罢了,不乘轿了,走去吧。”

    于是,浩浩荡荡一群人簇拥着前往府衙。两旁官兵手持长刀,侧身并肩而立,紧张观察着周围动向,邱时进低眉顺眼走在周帝身边,两人低声交谈些什么。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百姓们虽对邱时进恨之入骨,却也不敢出声说些什么,只忍气吞声跪在地上。

    原本熙攘长街一片死寂,只有中间仪仗缓缓前行。

    周帝偏头问,“邱大人,前段时日朕已将去年底多缴的赋税钱粮返还回来,怎的百姓还是这幅面黄肌瘦样子”

    邱时进早料想到周帝可能会问及此,但真的听到后还是心中一惊,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来。

    周帝确实在一月前将钱粮都运了过来,但被他扣下三分之一,再经由手下层层把关克扣,最后到了百姓手里的不过剩二成而已,且到现在也还没有全部发放完毕。

    宁安官员冗杂,虚位不少,从邱时进往下数到真的与百姓接触的官员,足有十级不止,层层审批核对,办事拖沓可想而知。

    但对着天子肯定是不能这么说的,邱时进抹了把汗,把原先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宁安人多地少,住户分散,钱粮发放一事卓有难度,且近日新生婴儿极多,父母多惯爱子女,将嘴中口粮省下来只为求新儿活命,自己不舍多吃一粒谷子,这才像如今这般。身为父母官,臣自觉心中有愧,却又无能为力,实在良心不安。”

    说完,他面色凄苦,竟还装腔作势要跪下来,哀戚道,“臣办事不力,求情陛下责罚”

    见邱时进如此模样,周帝心中稍有动容,但舌尖上的话还没说出口,便就被一道高声扼止。

    “你确实该死的,还应抽筋剥骨,曝晒街边,任由野狗啃食身为知府,心中无半点为民之心,虚与委蛇,弄得整个衙门上行下效,百姓苦不堪言,好意思讲自己为父母官你不知羞耻,良心何在满嘴谎言之人,变脸之快如同三岁小儿,你是官员还是戏子为官这些年你惹下孽债种种,手上鲜血淋漓,夜半之时就不会觉着痛心害怕吗”

    薛延立于街边,以手握住面前阻挡官兵的刀刃,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听得邱时进面如土色。

    周遭人俱都震惊瞧着他,不敢相信竟有人真的敢当街怒拦帝王仪仗,在几乎被官兵封场的街道痛斥四品大员。

    这无异于送死。

    薛延当然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但他不怕。没有步步为营,没有费尽心机,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无异于以卵击石,但就是那样一腔奋勇冲上去了。薛延明白,这许是他唯一一次能够与邱时进对抗的机会,容不得他有一丝的怯懦顾虑。

    周帝眯起眼,歪了身子看过去。

    邱时进后背寒毛直竖,当即厉声道,“放肆哪来的疯子惊扰圣驾,给我押下去”

    周帝身侧的亲卫将手按在刀把上,本想上前,被周帝抬手制止,“等等看。”

    这时,邱时进手下的捕快终于反应过来,伸手擒住薛延肩膀,想要将他带离。

    薛延手掌被割伤,红殷殷的血串儿从指间滑落滴在地上,他不觉着疼,用手肘狠狠击退右侧捕快,挣扎着上前一步道,“邱时进,圣上面前不得妄言,若我不是疯子,你便就是欺君之罪,要诛九族”

    “你”邱时进睁圆双目,嘴里喃喃念叨着,“疯了疯了”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周帝躬身道,“陛下,此人为宁安某成衣店掌柜,只近日妻子重伤,家业破落,他一时忍受不住,伤了脑子,现在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让此人闯入仪仗中是臣的失职,臣立刻派人羁押”

    周帝意味深长看着他,淡淡问,“你们认识若不然,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邱时进一时失语,正当此时,薛延脱离身侧捕快钳制,往前几步跪倒在周帝面前,一字一句道,“宁安知府邱时进在位期间胡作非为,贪赃枉法,鱼肉百姓,实为一大祸患,奈何其权势滔天,又与宋家结为亲盟,无人敢违逆。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中已久,前路茫茫几无希望,幸得陛下出巡,草民斗胆直谏,虽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此言一出,街边一片哗然,邱时进不知是气还是怕,两股战战抖若筛糠,“放肆”二字出口时尖利如同阉人,但最后一字还是被齐齐高声呼喝的百姓倾盖过去。

    当有了第一个肯站出来的人,原本的恐惧便渐渐被愤怒所取替,紧接着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不出几个喘息的功夫,街边便就站起了一片人,均以手指着邱时进,愤慨控诉,更有甚者则声泪俱下,一时间嘈杂声直冲云霄。

    场面转变得如此之快,让人措手不及。

    周帝惊愕一瞬,随即缓缓看向邱时进,拧眉问,“邱大人,这你怎么解释难不成,这些全都是疯子”

    邱时进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些平日里唯唯诺诺的百姓,他们现在一个个如同被激怒的猛兽,神情凶狠似要上前将他剥皮吞骨。而罪魁祸首薛延伏在一边,手下土地几要被鲜血染红,额上青筋崩出,双目紧闭着。

    他从未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

    周帝冷静看着他,两手负于身后,在等一个答复。

    邱时进脑中一片混乱,他来不及细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道,“陛下,百姓读书少,智少,多为愚人,善受鼓动,您是知晓的他们就是被人教唆了,被人利用了,这才齐齐出来做这些疯事。臣在位十三年,一直勤勤恳恳,未做过那等腌臜之事,请陛下明察”

    周帝颔首,又望向薛延,问,“你可有话要说”

    薛延道,“有”

    周帝弯唇,“且说来听听。”

    薛延叩首,“在这之前,草民薛延有一事相求。”

    听见这个名字,周帝顿了顿,眉头皱起似在回忆什么,过一会才颔首道,“可以。”

    薛延抬头,腮边肌肉紧绷,重声道,“草民今日拦截圣驾,出言相谏,实在胆大妄为,罪该万死,但这只为草民一人之事,家人毫不知情。陛下明察秋毫,皇恩浩荡,定不会波及无辜,若陛下听闻草民所述后动怒,草民愿以鲜血以祭之,且望保家中妻儿祖母平安”

    周帝淡淡笑着,“允。”

    薛延毫无畏惧直视回去,开口道,“去年年底,因赋税调整,邱时进在周谌大人督佐下征收钱粮,这本合该合理,但在周谌大人走后,邱时进又以税额出错为名,向百姓再次征收了赋税,以致年关临近,而百姓连件新衣裳都买不起,许多人家中甚至连余粮也无”

    邱时进额上大滴汗珠落下,他颤颤看向周帝,开口欲要解释,周帝只扫他一眼,又冲着薛延道,“还有吗”

    “后因朝廷派兵攻打东瀛,需筹集粮款,邱时进为博功绩而不顾百姓死活,率领官兵挨家挨户征讨,若是不给便就打砸抢夺,甚至还要捕人入狱。后朝廷体恤北地旱情,下令退回年前的赋税,但直至今日,大多百姓仍只得到了二成的粮食,不够糊口之用百姓陷于病痛,而身为父母官的知府却奢靡无度,肉糜掷于后门口喂食野狗。”

    听闻此言,周帝神色终于出现了变化,他看着邱时进,低声问,“那,钱去哪儿了”

    邱时进的嘴半张着,半晌不知如何作答。

    薛延又道,“邱时进不但贪赃枉法,鱼肉百姓,更是纵容家眷,视朝廷律法如无物。卫鞅曾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法之不行,自上犯之。但邱时进的一双儿女在宁安却如同蟹般横行过市,如遇不合其心意者当即令人逮捕,其女邱云妡甚曾口出妄言,说在宁安城,她便就是王法。如此狂獗,令人惊惧。”

    邱时进怒道,“你胡说”

    薛延看都不看他,继续道,“邱云妡不仅为人狂妄,更是狠毒无比,上元节那日在云水寺门前以马车撞向我妻,我妻子至今未能完全苏醒,邱时进对此心知肚明,但不闻不问,仍让女儿于法外逍遥。而上月底,邱云妡更是用贝母与乌头谋害我妻子,让她险些丧命。这样恶毒妇人,不千刀万剐不足以祭公道天理”

    围观百姓中爆出阵阵叫好之声,随着阵阵激动哭音。

    被强权压抑太久,现情绪终于有了倾泻的出口,群情激愤。

    邱时进已经完全瘫软在地上,手足无力,只惊畏看着面色沉沉的周帝,心中已知他死期将至。

    而薛延唇线紧绷,紧接着又说出另一件足以让朝廷天翻地覆的事。

    “为求家业,邱时进还笼络乡试考官,为其子买下解元一位。罗远芳目不识丁,却摇身一变成了乡试头名,这让那些寒窗苦读数十载,最后却名落孙山的学子作何感想实在是罪大恶极,令人憎恶。但如此大一件事,报到京城后却被轻飘飘压下来,邱时进毫发无损,仍旧为祸一方。官官相护何时了朝廷何时才能肃清”

    周帝震惊,猛地转头看向邱时进,他面色乌青,显然气极,一脚踹向邱时进肩膀,怒吼道,“来人,将这污吏褪下官服,押入大牢另派人封锁邱府,一个人也不许跑掉”

    身边随从问,“陛下,那宋府呢”

    周帝咬着牙道,“封起来,再将那邱氏也带入大牢,严加审问。”

    随从行礼道,“喏。”

    不过几个喘息功夫,邱时进被人反扭着双手带走,他神色灰败,不复往日趾高气扬,狼狈不堪,所路过之处还有人往他身上吐口水。曾经高高在上的四品知府,一瞬便就沦为阶下囚,地上留着一顶被踩扁了的乌纱帽。

    薛延松了口气,浑身骤然软了下来,双手撑在地上,双目微阖。

    周帝看他一会,忽亲自弯身将他扶起,又吩咐身边侍从道,“去取瓶伤药来。”

    没一会,薛延手中就多了个碧绿色的小瓶子,他抿抿唇,行礼道,“谢过陛下。”

    周帝看着他,温声说,“朕听过你的名字。”

    薛延惊诧抬头,周帝又道,“殿试时候,阮爱卿曾与朕提及你。我本还不确定,以为是巧合同名,但看你那时沉着镇定样子,实非寻常之人。你是个人才,阮爱卿也是,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薛延笑了下,缓声道,“我现在只想我的妻子能快些好起来。”

    周帝看向随从,吩咐道,“让刘御医去瞧瞧。”

    随从有些为难,“初到北地时候,刘御医水土不服,病下了,现在还没力气能起身。”

    周帝说,“那便就再给他半日时间休养,晚上去。”

    随从应下。

    薛延喜出望外,忙跪下叩首道,“谢过陛下。”

    周帝态度温和地点点头,而后转身走远了。

    有人过来扶薛延起身,又恭敬牵来马车,欲送他回去。

    薛延婉言拒绝,他没回家中,也没去店里,而是又去了趟云水寺。

    他只来过三次这里。

    第一次时是陪着阿梨,那时他还不信这些,只敷衍站在一边瞧她跪拜。

    第二次是几临崩溃之时,他病急乱投医,用三千两银子为佛重塑了金身,那时候他想的是,只要阿梨能够好起来,就算散尽家财他也心甘情愿。

    而现在,薛延不知自己是何心境。

    方丈已经识得他,见薛延前来,亲自接见。

    他带着薛延到大雄宝殿去,看那些重新镀了金粉的佛像,似乎心里原因,薛延总觉得佛祖笑容更为慈悲庄严,周身散着金光。

    方丈说,“这佛原本是没有这样大的,香客们施金粉,一层层刷上去,才像现在这样。佛镀金身不渡人,佛不渡人时,唯人自渡。因果因果,说到底,还是要凭着自己。”

    薛延在殿内站了一会,鼻端檀香袅袅,木鱼声一下一下,似敲在他心上。

    他又想念起阿梨了。

    没多会,日头西斜,温吞的一团悬在矮空中,明亮但不热烈。

    薛延抬头望了望天,转身出了山门,去了趟腊梅林。

    近一年没下雨,大多数的水井已经打不出水来,就算梅林里也不再湿润,土壤板结出了硬块,树叶萎蔫,有的枝条上甚至掉光了,看起来光秃秃的,不甚可爱。薛延精挑细选了一枝看起来最嫩的,小心折下来放在袖中,想要给阿梨带回去。家中冷清许久,是该装扮些新鲜颜色了。

    不知为何,薛延冥冥中总有预感,今日会有什么好事发生,连心都跳得快了起来。

    但没走几步,枝条上脆弱的叶片便就被磨蹭地掉了下来,还有几片卷曲着,像个蜷身的婴孩。薛延皱皱眉,停脚寻了个台阶坐下,细心将那些卷起的叶片抹平。

    他手心有伤,只草草包扎一下,用力时候还会渗血,薛延翘起小指,避开枝上的小尖刺,做的耐心细致。

    但到底还是粗糙了些,没过一会功夫,那根枝就被他摧残得没剩几片叶子,瞧起来像一只弯曲生满了刺的杆儿。薛延盯着它看了会,还是给扔掉了。他觉得不能让阿梨瞧见这个,太丢人。

    胡安和气喘吁吁跑过来的时候,薛延还在梅林里到处搜寻着漂亮的树枝,挑挑拣拣,满面嫌弃。

    胡安和一身风尘,袍子抖一下都能掀起漫天的灰,他嗓子干哑,冲着薛延撕心裂肺地吼,“你有病吗你不回家在这里转什么”

    闻声,薛延身形一顿,似是不敢相信,直到回头瞧见胡安和的脸,他心尖一跳,手中的几条枝杈扑啦啦都掉在地上。

    他回身,兴奋冲着胡安和跑过去,用力抱了他一下,“你竟然回来了”

    胡安和本还怒气冲冲,但瞧着像只小狗一样扑过来的薛延,他受宠若惊,两手平举着,竟不知该放在哪里是好。

    他舔舔唇,小心地拍了拍薛延的背,有些陶陶然道,“你就这么想我”

    薛延松开他,往后退一步问,“马神医找到了吗”

    “”胡安和痛心疾首,“我早就知道,你心中根本是没有我的,就算我为你付出那么多,你也对我不闻不问。”

    薛延不耐地皱眉,“废话那样多,我问你马神医找到了吗”

    “”胡安和颓败点头,“就在家中,还有一个穿的很正经的白胡子老头也在,好像姓刘,身子不太好的样子,由人护送过来,一进院子就到处找茅房,也不知道是干什么来的,我着急找你,也没细问。阿嬷说你可能在这里,我就马不停蹄来了,现在又累又渴,从早上到现在我就喝了两口水,还是街边的大碗茶,一碗要我两文钱,什么水这么贵,里头碎了金沫子吗真是的,看我们老弱病残就讹人,怎么这样子。还有你,我辛辛苦苦回来,你”

    胡安和絮絮叨叨说半晌,一抬头才发现面前已经空无一人。

    他诧异回头,只瞧见薛延飞奔下山的背影,拐了个弯,转眼就不见了。

    那一瞬,胡安和觉得他还不如从这里跳下去来的痛快。

    这世界怎么总是欺负善良单纯的人

    除夕那日,阿梨的身子已经基本痊愈,除了还有些瘦削外,几乎看不出病态。马神医与刘御医守着她照看了两个月,直到阿梨可以自己下地活动后才离开,但到底还是伤着了骨头,若是路走多了,还是会觉着疼。

    薛延给阿梨弄了个带小轮子的椅子,每日推着她到处走,不肯让她沾地。

    阿梨觉着他小题大做,但每每一对上那双带着祈求的黑润眼睛,她便就说不出话了。

    阿梨感觉奇怪,怎么她生一场病的功夫,薛延变了这么多。

    以前像只刺猬,现在却像只狗儿,总是喜欢捧着她的手,也不说话,就那么干巴巴地坐着,还笑得很高兴的样子,有那么点傻,但是意外的可爱。

    店里生意他也不怎么打理了,就那么晾着,前段日子还筹算着要将铺子卖掉,被韦翠娘气急败坏说了一顿才暂时不提,但阿梨知道,他没打消那个念头。

    生病那些时日,她对外界不是全无感知的,有时候薛延与她说话,她听得到,薛延趴在她身边哭,她也知道。

    阿梨想,那段艰难日子里,比起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的她,更痛苦的是薛延。所以在醒来后,她对薛延比以往更纵容,几乎有求必应。两人有了更多相处时间,恍然似回到了新婚那时,黏腻温存。

    来宝已经两岁,调皮捣蛋的时候,跑跑跳跳像是只小猴子,一时不得消停。韦翠娘也有了半年的身孕,肚子鼓鼓像塞了只西瓜,但依旧行动如风,她仗着腹中孩子,对胡安和更为颐气指使,呼来喝去,胡安和笑意盈盈,甘之如饴。

    今年是太特殊的一年,经历了大风大浪,但好在一切平安。

    中午时候,胡魁文带着胡夫人与小结巴的娘也赶过来,凑在一起过了个团圆年。阮言初在殿试中中了一甲探花郎,深受周帝赏识,留在京中任职,进翰林院,为七品编修。他回不来家中,但托人带来了许多好吃的,点心之类怕路上坏掉,大多是瓜子花生糖。

    与平日里吃的不同,这瓜子分许多口味,玫瑰牛乳和蟹黄,看起来五颜六色,分外喜庆。

    来宝不喜欢那个味道,吃了一口,蹲在地上呸了半晌,气得薛延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周帝竟也派人送了礼品过来,首饰绸缎,还有几个一人多高的前朝大瓷瓶,零零总总加一起堆了半间屋子。

    常言说,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竟然是真的。

    晚上放完烟花之后,冯氏带着一众女眷在屋里包饺子,第一次这样多人在一起,欢声笑语停不下来。

    晚饭是阿梨主厨,五荤三素两汤两凉菜,胡魁文和韦掌柜撑到不行,相互扶着到街上去溜弯儿。韦翠娘挺着大肚子,光明正大地偷闲,坐在炕头慢悠悠地啃黄瓜,胡安和死皮赖脸贴着她,两人你一口我一口,把阿黄馋得满炕乱跑转圈圈。

    薛延趁着来宝追兔子的时候,偷偷带着阿梨到屋外去看雪。

    中午时候下了雪,白茫茫一片,现在还没化掉,红灯笼映在上面,十足的年味。

    阿梨穿的很好看,戴了对红宝石耳坠子,一双唇嫣红漂亮,懒懒地倚在薛延怀里。

    薛延垂眼瞧她,爱怜亲亲她鼻尖,忽而道,“今晚的月亮真美。”

    阿梨疑惑地看着天空,“除夕夜哪里有月亮”

    薛延说,“你就是我的小月亮。”

    他不常说情话,有些害羞和笨拙,可说完又有些后悔,觉着措辞傻傻的太尴尬,便板着脸站在那,试图掩饰。

    阿梨笑的停不下来,眼看着薛延的耳根都要泛红,她咬咬唇,捧着他的脸小声哄道,“你也是。”

    薛延问,“什么”

    阿梨说,“月亮呀,会发光的月亮。”

    她将额抵在薛延下巴处,声音轻柔,“谢谢你在经历了那么多苦楚后还愿意陪着我,以后的日子,我们慢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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