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日, 花悲没有再出现在私牢的密室中。但李江为了讨好花悲,每日都变着花样, 在黎不辞身上添些新的伤口。
黎不辞已经完全没有人样了。
他如瀑般浓墨的青丝被李江用铁夹子, 硬生生的绞断。玉白的脸庞被刀子划出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纵横交错,宛若血蜈蚣在爬。
这还不够。
每当黎不辞身前的烫伤有恢复的预兆时, 李江就要用手指揭开血痂,一遍遍撕裂旧伤,看着凹凸不平的皮肤流出血脓, 生出蛆虫。
他的伤口已经开始发臭。
可黎不辞早已经疼到麻木了, 他便用那只漆黑的眼眸,遥遥望着昏暗无光的房梁。
黎不辞双耳都被灌了烧沸的丹砂, 他什么都听不到了,像是与外界隔着一堵坚硬的墙。
他的眼里失去光亮,目光近乎呆滞。
只有在李江靠近他,折磨他时, 他才会看向李江, 稍稍做出些反应。
当疼痛已经变成一种习惯, 黎不辞反而觉得无聊起来。他看着李江一张一合的唇瓣,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却依稀能通过口型, 辨认出李江在说什么。
“听说花危再过两日要成亲了怎么在这个档口和她成亲”
李江捏着鼻子, 神色厌恶地瞥了一眼黎不辞身前的蛆虫,别过头与身旁的师弟说着话“虽然两人从小便定下婚约,可如今她名声都臭了,掌门也不拦一拦花危”
花危
黎不辞用迟钝僵硬的脑子搜索起这个名字,顿了许久才慢慢想起来, 花危就是那个敲响铁门的不速之客。
那一日花危寻来时,黎殊让黎不辞进了屋,但黎不辞心中好奇来人是谁,便趴在堂屋的房门处偷听了一会儿。
他们两人说话的声音很低,低到黎不辞几乎听不清楚,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什么“魔种”“谣言”。
黎不辞讨厌极了花危这个人。
那日在首饰铺后院里,花危一直在冤枉他,不断用着难听刺耳的话羞辱他,还骂他是魔物。
黎殊曾告诉过黎不辞,魔便是坏人。
可他明明不是坏人。
李江又从墙壁上的刑具中取来了铁夹子,他大抵是想要折磨黎不辞,但看到黎不辞身上的血脓和蛆虫,他便隐隐有些犯恶心。
他撇了撇嘴,朝着一旁的白衣弟子招手“你过来,用夹子将血痂都撕下来。”
这些日子都是李江动的手,另外两个弟子不过是帮忙打打下手,至多就是按住黎不辞,以免他乱挣扎。
此时李江开了口,那被叫住的白衣弟子,脸上不禁显出为难之色,他不敢违背李江的话,硬着头皮走到黎不辞身旁,只看了一眼黎不辞身上的伤口,便险些要吐出来了。
“你怕什么”见白衣弟子唯唯诺诺的样子,李江不由嗤了一声,“这魔物脖子上戴着拴魂链,要不然你以为他都变成这样了,怎么还不挣扎。”
“拴魂链可是黄泉之物,便是冥府中最难缠的妖魔鬼怪被拴上了拴魂链,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李江将铁夹子扔给白衣弟子,不紧不慢道,“你放心动手,他绝不会反抗就是了。”
白衣弟子拿着铁夹子的手不住颤着,他神色略显勉强地绷住嘴,试探着,小心翼翼地拿着铁夹子夹住了黎不辞身前的一块血痂。
而后猛地一扯,便看到那块微微凸起,已经止住血的皮肤,再次渗出大片大片的血来。
黎不辞果然没有挣扎。
甚至连喊叫都没有,似乎已经习惯了被如此对待。
尽管如此,白衣弟子还是胆战心惊,他尽可能移开自己的视线,听见李江走到一边去还在吐槽花危不顾天山的颜面,他应付似的道了一句“师兄说得虽是不错,只是黎殊出身东衡黎家,又是嫡系的血脉。若是花危师兄在此时悔婚,黎家和天山的关系怕是要闹僵了。”
黎不辞本就在看着白衣弟子说话,他从白衣弟子口型中隐约辨出了“黎殊”一字,原本呆滞的目光渐渐回了神。
他死死盯着白衣弟子的嘴。
“师兄也不必忧心,黎殊就算嫁给了花危师兄,两人若是婚后不合,花危师兄也可以随时休了她”
黎殊,嫁给花危
黎不辞晃了晃神,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黎殊之前分明说过,只有情投意合的有情人,他们才会定亲,成亲。
黎殊与花危情投意合吗
那他算什么
花危将他害成这样,黎殊口口声声说着相信他,要为他找到证据,证明他的清白可他在这暗无天日的私牢里生不如死的时候,黎殊却要跟花危成亲了
白衣弟子的嘴巴还在张张合合说着什么,然而黎不辞的目光已是失去焦距,他再也看不清楚白衣弟子在说什么,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尾滚落下来,犹如断了线的珠子。
他炽焰般的红眸睁不开了,连着眼珠被烧沸的丹砂覆盖住;他的唇齿间空荡荡,唇瓣被割的只剩下半片,口腔内灌满了浓重的血腥味;他的耳朵里筑了一堵墙,将他与这个世界隔绝。
他的手脚被铁钉贯穿,骨头被铁锤砸成齑粉,火辣辣疼着;他的胸腔血肉模糊,凹凸不平,布满了黏稠的脓水和爬行蠕动的蛆虫
纵使如此,黎不辞还活着。
因为他坚信,黎殊会来救他,他可以等到她。
但在这一刻,黎不辞才知道,他永远等不到黎殊了,她要和花危成亲了。
胸腔内的愤怒像是一把燎原的火,从他的心口朝着四肢百骸蔓延。黎不辞再也抑制不住多日承受的痛苦,他阖上眼,又睁开眼,只听见噗嗤一声响,被铁钉贯穿的手足从刑椅上猛地拔了起来。
白衣弟子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已是被黎不辞攥住了脖子。他慢慢从刑椅上坐起,掐住脖子的手掌不断收紧,他一用力,那掌心上的窟窿便哗啦啦溢出黏稠的血。
可黎不辞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点点收拢五指。他听不见白衣弟子倒气的声音,但可以看到白衣弟子青紫涨红的脸庞。
李江和另外一名白衣弟子看着这一幕,已是吓得呆住了。他们下意识朝着刑室外跑去,身形刚动,便听见墙壁上传来重重一声巨响。
那白衣弟子还剩下一口气,被黎不辞随手丢了出去,砸在了墙面上,叮叮哐哐,撞倒了一墙的刑具。
倒是没死,但那撕心裂肺的咳声令李江脊背发毛,浑身都彻骨寒着。
李江朝着门口逃去,就在他将要迈出刑室大门的那一刹,他后衣领子被一只血淋淋的手掌攥住,慢慢提了起来。
他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记了。
黎不辞提着李江,将他摔在了刑椅上。那密密麻麻的铁钉如钢针般刺进他的身体,他忍不住发出一声刺耳的痛呼。
“别杀我,别杀我”李江浑身抽搐着,白衣上浸出一片淡黄色的液体,竟是在恐惧和疼痛之间,被吓得尿了裤子。
他明明捶碎了黎不辞的手骨和脚骨,黎不辞怎么还能站得起来,如此灵活地扭动手腕
而且黎不辞脖子可是带了拴魂链,那拴魂链上附着着上古咒术,被戴上拴魂链的妖魔鬼怪便会失去魔气和攻击力,任由旁人宰割。
黎不辞被折磨了十几日都没有挣扎反抗过,为什么此时此刻却像是发了癫一般
李江忍不住往黎不辞颈上的拴魂链上看去,黎不辞似是察觉到了李江的视线,他伸出被血染得通红的手掌,轻轻一拽,便将那拴魂链扯断了。
这般简单而轻易,便仿佛那条链子不是黄泉法器拴魂链,而是一条普普通通的线头子。
黎不辞将拴魂链扔了出去,手掌覆在李江的腿上,向下一按,便听见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铁钉贯穿了李江的腿,那剧痛令他浑身抽搐,涕泪横流。可黎不辞并不准备这样简单了事,又顺手将李江的双手也按进了铁钉里。
直至李江被硬生生疼晕了过去,黎不辞才转过头,一步一步,踩着血脚印,朝着刑室外走去。
还有一个同伙的白衣弟子跑了。
但黎不辞并不准备去追,他要去找黎殊。
他走出去没多远,又折返了回去,用那一只黑眸在刑室里寻了片刻,找到了被随手扔在角落里的踏云靴。
那是黎殊送给黎不辞的鞋。
黎不辞擦了擦脚上的血,似乎是想将踏云靴穿上,可血却越擦越多,他只好将踏云靴夹在了臂弯中,宝贝一般的抱着,赤脚离开了。
黎谆谆看着黎不辞渐远的身影,又看了一眼刑室中苟延残喘的两人。
大抵是到了此时,黎不辞还心存希望。对着那将他折磨至此的李江,他也没有下死手,只怕黎殊知道了会生气。
黎不辞从未去过无妄城以外的地方,天山的私牢便建在山上的禁地中,他踏出了私牢,身后的地面上淌了一路的血。
看着四下陌生的荒郊野地,他眸中显出一丝迷茫。可他很快便回过神来,循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淡淡气息向前走去。
黎不辞的五感极为灵敏,但他现在眼睛瞎了一只,耳朵全聋了,舌头也没了,其他感官被封闭住,相对的嗅觉便会变得更为敏锐。
他可以闻到黎殊身上的气息。
黎不辞的步伐越走越慢,身体的疼痛令他喘气都困难,他的手脚都在淌血,可以清晰感受到身前腐烂的皮肉中,蛆虫在蠕动的感觉。
纵使如此,他还是拖着破烂不堪的身躯,一步步朝着黎殊的方向靠近。
黎不辞不知到底走了多久,他嗅到黎殊的气息近了,小心地避开人群,犹如什么阴暗的生物般躲在角落里,蜷缩着身体。
直至四下无人时,他才敢起身继续慢慢地向前走着。
而后他便寻到了黎殊的寝院外。
黎不辞倏而顿住脚步,垂下头,看了一眼自己脏污不堪,令人作呕的身体。
尽管他还未踏进院子里,尽管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他却能感应到,黎殊就在院中。
越是靠得近了,他便越是胆怯起来。
黎不辞将踏云靴抱得紧了紧,迟疑着,弯下腰拍了拍脚上的血泥,撕下两片衣袖捆在脚上,小心翼翼地穿起了踏云靴。
他穿好鞋,在院子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往院子里走了进去。
黎不辞只走了两步,一抬眼就看到了半敞着的寝室中,那站在屋檐下与人说话的黎殊。
她身上穿着大红色的衣裙。
那是黎不辞未曾见过的模样,鲜妍似火的嫁衣逶迤拖地,纤腰被藏于大红色广绫袖衫下,身前霞帔上嵌着百颗南海明珠。
黎殊时常用簪子盘起的素发上,此时缀上了赤金累丝的凤凰步摇,她发如泼墨,便也衬得肌肤似雪,两颊胭脂淡淡洇开,唇瓣朱红。
这样的黎殊,美得让人移不开眼,她似是雪中燃烧的血玫瑰,又像是玛瑙河边的红枫叶。
比起素淡的白衣,她果然更适合这张扬明媚的红色。
黎殊正在和身侧的两个女子说话,黎不辞听不见任何声音。
看着她一张一合微微翕动的唇,他试图去分辨她在说什么,却在看到花危穿着同样绚丽的红袍,从黎殊的寝室中走了出来时,倏而晃了神。
尽管黎不辞厌恶花危,但也不得不承认,花危生得仪表堂堂。他脸庞似是玉雕雪刻,乌黑的发束在金冠中,眉眼温柔,犹如谪仙般高邈出尘。
花危走到黎殊身旁,牵起了她的手,他好像说了什么,她朝他笑了笑,转过身往屋子里走去。
那笑容好生刺眼,让黎不辞觉得如今的自己像个笑话一样可笑。
他再也忍不住,犹如受惊的野兽般,怔怔向后退了几步,而后逃似的狂奔离开了此处。
黎不辞拼命地跑着,他一路向前,任由被铁钉穿透的足底狠狠落在地上,血液渗透了踏云靴,鲜红的颜色洒了一路。
他不知自己要去哪里,只有一道声音不断在他脑海中响彻,告诉他,他要逃离这个不属于他的地方。
黎不辞越跑越快,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他穿过树林,穿过溪流,直至他跑到了天山的尽头。
那是一片海。
湿润的空气带着些微微的咸意,汹涌的海浪一下下卷着风拍打在礁石上,他站住了脚步,望着那片无边无际的蓝,浑身的力气一下被抽干了。
黎不辞脸颊上已是布满泪痕。
那只漆黑的眼眸被泪水模糊,他浑身上下,也仅有这一只眼睛完好无损了。
他痛苦的,不甘的,缓缓弓下脊背,慢慢地倒在了地上。海浪仍在不停拍打着礁石,一个浪花冲打过来,卷着那道遍体鳞伤的残破身躯消失了。
黎不辞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他和黎殊还在那个小院里,她蹲在他身前,用纤细的指编织着莲花灯。
他学着她的模样,一下下将竹篾编织成了莲花瓣的形状。她点燃了蜡烛,那星星点点的光亮映在他眼眸中,他满足地笑了起来。
风吹动了榕树叶,夜空中升起一簇簇绚丽的烟花,黎殊看着烟火,而黎不辞看着她。
时间仿佛被定格在了这一刻,他沉溺在温柔的梦中,再也不愿醒来。
便这般死去吧。
至少他还可以停留在最快乐的时候。
五岳六洲传遍了黎不辞挣脱拴魂链,残忍杀害三名看守弟子,逃离天山的消息。
婚宴自是没有办成。
黎殊只来得及试了试嫁衣,不多时便听说了黎不辞出逃的事情。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冲到了私牢内,地上布满了血印,而刑室里的刑椅上和墙角下,各躺着两个失去呼吸的白衣弟子。
她认得躺在刑椅上的那人,他叫李江,乃是花悲座下的心腹弟子。
尽管黎殊不愿相信这一切是黎不辞所为,但当她触摸到尸体时,她感受到了黎不辞身上独有的魔气。
她浑身犹如坠入冰窖,从头凉到了脚。
几乎是黎殊赶到私牢的下一刻,花悲也赶了过来,他在私牢外发现了第三名弟子被烧焦的尸首。
黎谆谆看着花悲夸张的低吼,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黎不辞并没有杀害刑室里的两人,只是出手打伤了他们。那被烧焦的弟子逃出私牢时还毫发无损,他慌张失措地跑去给花悲报信,道是黎不辞突然发疯伤了人。
花悲一开始对黎不辞动私刑,本就是为了激怒黎不辞。他还以为黎不辞再也不会反抗了,却不想黎不辞还是没坚持到最后,对私牢内看管他的弟子下了毒手。
花悲先是假惺惺安抚下那前来告信的白衣弟子,让其带他去刑室看一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花悲看到刑室里的两人还活着时,不由黑了脸。他们怎么能活着,若是都活着,那黎不辞岂不是手中还是没有沾上血
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略一思考,便决定亲自动手送这三名弟子离开人世。
但由于黎不辞只对其中两人动过手,那前去寻他报信的弟子却没有被黎不辞打伤,便只有那两人身上沾染了黎不辞的魔气。
花悲谨慎起见,便将第三人烧焦了扔在私牢外。毕竟是被火烧死了,这样就算死者身上没有魔气,也算是勉勉强强说得过去。
“黎殊黎殊”花悲一连怒吼了两声,那浑厚的声音中注入了一丝灵力,在整个私牢内响彻回荡着。
黎殊从刑室里走了出来。
她的步伐有些虚,身上逶迤拖地的嫁衣沾染上地上的血迹,未走出私牢,便听到花悲冰冷的嗓音“这便是你口口声声所言的清白”
黎殊抬起微微泛红的眼眸“师叔,你怎能确定这几人是被黎不辞所杀”
即便到了此时,她仍是对黎不辞,执拗地抱着一丝期望。
“孽障孽障啊”花悲伸手指着黎殊,手臂不住颤着,“这话你怎么说得出口我顾念着父辈与黎家的交情,没有让花危与你退亲,为你们一人筹办婚事,你却为了一个上古魔种屡次顶撞于我”
他嘴上说的好听,其实同意花危与黎殊成婚,不过是心里打着旁的主意。
师祖魂飞魄散之前,曾写下一封传位信。但不知道为何,花悲翻遍了整个占星殿,将每一处角落都细细搜查过无数次,却始终寻不到那封传位信的存在。
虽然他已经坐稳了天山掌门之位,黎殊的名声也因黎不辞被毁坏差不多了,但他一日寻不到那封传位信,便一日不得安心。
不管怎么说,那封信的存在,对于花悲而言始终是一个隐患。
既然花危提出想要与黎殊尽快完婚,花悲自然是没有阻拦他们的道理。
倘若黎殊嫁进他花家门,再为花危开枝散叶生下一双儿女。
便是往后那封传位信被流传了出去,黎殊已为花家妇,不管那封信是真是假,她为了顾忌花家颜面,也只会配合着他向外界宣布,那封信是伪造作假出来的。
就算黎殊不识趣,非要与他争个高低出来,他也可以以她的儿女作胁,逼迫她低头。
黎殊虽然不知情花悲的真实想法,却也知晓他是个趋利避害的小人,若非是有不得已的因由,他自是不会同意他们在此时履行婚约。
她不愿与他多费口舌,抬手摘下鬓发间的赤金累丝凤凰步摇,往花悲脚下一扔“师叔不必发恼,这昏礼便就此作罢,我总会找到黎不辞,给天山,给师叔,给死去的弟子们一个交代。”
黎殊转身便走,气得花悲在身后又是一顿狂吼。
她走时潇洒,看似从容不迫,却不过是装给外人看的。直到离开众人的视线,黎殊强撑着的一口气吐出去,脚下一软,便慢慢瘫坐在了地上。
黎不辞,黎不辞他为什么不能再等等她,哪怕再等她半日,她已经捉到了逃窜的鸟妖鹉鹉,只待天官一来,花危便会与天官禀明一切真相。
可现在黎殊呼吸微涩,她缓缓抬起手,抱在了脸颊上,指腹用力贴在湿透的睫上。
她胸口不断起伏,喉间发出低不可闻的哽咽声。泪水打湿了她的指缝,沿着罅隙慢慢渗出,飞快地坠下,落在泥土中便不见了。
没用了。
即便她证明了黎不辞的清白,有那私牢内外断气身亡的三名弟子在,他无论如何也洗不清楚自己身上的罪名了。
不出三日,黎不辞就会成为恶名远扬的大魔头,以这般方式遗臭万年。
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去了。
即便是为了东衡黎家,黎殊也不能继续和一个魔,瓜葛纠缠。
但尽管如此,黎殊还是想找到黎不辞,问一问他,那私牢里的三人到底是不是他所杀。
她用手臂撑起地面,勉强支撑着身体,慢慢站了起来。
手掌一握,霜勾剑显在掌心之中,黎殊手起剑落,斩断了逶迤拖地的嫁衣,沿着地上的血迹寻了过去。
黎不辞在海里飘了整整一个多月。
他的周身飘着一层淡淡的金光,像是一个保护屏障般,护着他的身体不被海底的生物啃噬。
大抵是心之所向,黎不辞摇摇晃晃,随着逐浪飘到了无妄城的海岸边,被海边打鱼的渔民救了下来。
花悲还是小瞧了他。
黎不辞乃不死不灭之身,有心魂谛羲所护,即便他的身躯腐烂,遍体鳞伤,他依旧不会死。
他在谛羲的护养下,那些狰狞丑陋的疤痕渐渐淡去。失去的舌头重新长了回来,被铁钉穿透的手掌脚背褪去血色,神奇地补足了缺失的血肉。
而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嘴唇,他身前的烫伤和脸上一道道刀割出来蜿蜒的伤疤,已是恢复如初,再看不出那可怖渗人的痕迹。
除了那一身白衣还染着血,破破烂烂挂在身上以外,黎不辞又变回了原本俊美的模样。
当黎不辞睁开眼眸时,他恍惚了一瞬,紧接着便感受到了身体内涌现出前所未有的力量。
那是被天山师祖摆阵,以性命所压制下的魔气。
他在渔民家中躺了一天一夜,而后趁着黎明前离开了海边,朝着无妄城中走去。
黎不辞凭着记忆中出现的道路,寻到了那熟悉而偏僻的小院里。他还未踏入院门,便嗅到了黎殊的气息。
果不其然,在他推开院门后,他看到了坐在院子里发怔的黎殊。
“师父。”黎不辞看着她身上又换了回去的白衣,低低唤了一声,朝着她走了过去。
黎殊听到他的嗓音,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已是不眠不休寻了他整整四十六天,可他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五岳六洲都不见他的身影。
她甚至闯进了魔界去。
但魔界也没有他。
黎殊猛地抬起头,她看着那张熟悉又有几分陌生了的脸庞,心中莫名一紧“不辞”
黎不辞听见她的声音,不禁笑了笑。
他们之间还是如此。
他唤她师父,她唤他不辞。
可终究是回不去了。
黎不辞走进了厨房里,他将叩在石盆里两个多月,已经腐烂的面团扔了出去,洗干净石盆,又用着厨房内剩余的面粉兑水和上了面。
等着面团发酵的时候,他用压水井压了些井水,那手柄微凉,每每向下压去,便会响起嘎吱嘎吱的响声。
黎殊听着这声音,不住晃了晃神。
在黎不辞学会做饭后,几乎每个清晨,她还未醒来时,院子里便会传来压水的声音。
起初她还觉得吵,但习惯了之后,黎殊便也好像听不见了。即便伴着那嘎吱的压水声,她仍能阖着眼继续沉睡。
那段时间,不光是黎不辞生命里最快乐的时光,亦是黎殊最舒心,最自由的时候。
便如同王妮子说的那样,自由就是开心。
纵使黎殊被囚在这一方天地中,身边有黎不辞陪着,她便是余生都踏不出这小院,亦是觉得开怀自由。
厨房里又响起了火柴噼啪的声音,黎殊回过神来,她追进了厨房里,看到黎不辞正坐在炉灶前的小板凳上,弯着腰往灶下填着柴火。
也不知怎地,眼泪便蓦地坠了下来。
毫无预兆,猝不及防。
黎不辞添柴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眸看向了黎殊“师父,你怎么哭了”
“你去了哪里”她一出声,嗓音便带上了几分哽咽,“黎不辞,你去了哪里”
“你为什么不等我”黎殊近乎是失控地吼了出来,可她的声音却越来越无力,“你说话啊黎不辞,为什么不等我”
面对黎殊的质问,黎不辞并不恼怒。
他放下柴火,走向黎殊,不过三两步便顿住脚步,与她离着两尺的距离“师父”他只是低低地唤了她一声,而后伸出手去,轻轻擦拭着她脸颊上的泪水。
“你喜欢花危吗”黎不辞轻声问,“他对你好不好”
黎殊的身体好似僵了僵。
原来黎不辞知道。
她垂下眸,嗓音更低了“姻缘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花危自小定下婚约,何谈喜欢与否。”
黎殊不欲在此事上多言,她抬手擦了擦眼泪,吸着鼻子“黎不辞,你还没有回答我。”
黎不辞盯了她许久,却并未言语,转身掀开铁锅上的木盖,氤氲的雾气扑面而来。
他拿起擀好,切好的面条,动作熟稔地下进了烧沸的水中。湿热的水蒸气打在他身上,那温热湿润的感觉,令他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隐隐做痒。
即便黎不辞身上的伤已是痊愈,可李江对于他一日复一日的折磨,仿佛深深印在了他的身体上,让他遇到火,遇到滚烫的东西,便会下意识感觉到那早已愈合的皮肤阵阵灼痛。
就在他煮面条的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黎殊低哑的嗓音“黎不辞,你是不是杀了人那私牢中的三人是你杀的吗”
她难掩语声中的哽咽,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让黎不辞呼吸窒闷。
黎殊口口声声说着相信他,可无论哪一次,只要死了人,她便会第一个问他,人是不是被他杀了。
倘若她真的信他,又如何会这样问他。
倘若她真的信他,又怎么会任由他在私牢中承受那般生不如死的折磨。
黎殊明明说了让他等她。
他等了那么久,那么久,最后却等来她将要嫁人的消息。
她要嫁的那个人,还是害他成了聋子,瞎子,哑巴的罪魁祸首。
黎不辞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没有转过头去,只是用筷子搅拌着锅里的面条,一字一声道“是呀,师父,是我杀的。”
他说完这句话,黎殊便再没有动静了。
黎不辞拿起碗,筷子挑着锅里煮熟的面条,将那长长的面夹进了碗里,犹如往日每一次那般,切了些红辣椒,放了些香油。
他端着碗转过身,正对上直指着他的霜勾剑。
黎殊眼底微微泛着红,她拿剑的手臂轻颤着,剑刃却对准了黎不辞的喉咙。
黎不辞不避不躲,迎了上去“吃一口吧。”
“黎不辞,我再问你一遍”黎殊绷紧了脊背,她眼眸中盛满了星星点点的泪光,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如此用力,“你真的杀了他们”
“师父,这还重要吗”黎不辞看着她,他问道,“你难不成还想让我跟你回去”
“若不是你杀的,我黎殊穷极一生,上碧落下黄泉,定会还你清白”
没等她说完,便见黎不辞笑了起来。
“清白”他笑着笑着,竟也流出了眼泪,“我不是上古魔种吗师父,我一个魔物,需要什么清白”
“师父,我不想做你的徒弟了。”
黎不辞说罢,将面碗放在桌子上,与她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院子。
黎殊怔了怔,提着剑追了上去。
她使出了全力,一把攥住了黎不辞的手臂“你说清楚,你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黎不辞脚步一顿,他沉默了许久,慢慢转过身。望着黎殊近乎崩溃的神色,他抬手叩在她的颈后,猝不及防地吻了下去。
她像是被他的动作吓住了,眼眸瞪得浑圆,泪水倏而坠落,掉在了唇齿的罅隙中。
于是这个吻就变得苦涩起来。
他的亲吻仍旧笨拙青涩,却不掩动作中的强势,强硬地挤入她的唇齿间,攫取着她唇舌内的每一寸空隙。
当黎殊反应过来黎不辞在做什么,她猛地伸手推开了他,抬手便朝着他脸上扇去“混账,我是你师父”
她的手掌却没有落下,挥起的手腕轻而易举被黎不辞攥住,他深深望着她“现在不是了。”
他甩开她的手,转过身径直向前走去。
黎殊还想追他,没走出两步,只见黎不辞一挥手,他们两人之间便显出一道漆黑的屏障来,犹如结界般将他们分隔开。
“你要去哪里”黎殊感受那屏障散发出的强大魔气,垂下的双臂止不住颤着,“黎不辞,你还能去哪里”
她话音未能落下,天边已是显出隐匿许久的天兵们。黎不辞逃出私牢后,不到半日的光景,那天官便率着数万天兵赶了过来。
仅仅对付黎不辞一人,天界却派来了上万人,足以说明天帝对于黎不辞的重视程度。
只是黎不辞出逃后,便如人间蒸发一样,再也寻不到他的踪迹了。
天官知晓黎殊与黎不辞关系好,不论黎殊去了何处,都要紧紧跟着她。这般干耗了四十多天的时间,黎不辞到底还是现了身。
为捉捕到黎不辞,天边堆满了密密麻麻身着金丝软甲的天兵,竟是一眼望不到头。
这阵仗看上去,倒是比那日在首饰铺的后院里还要隆重盛大。
“魔种黎不辞,你若乖乖就擒,随吾到天界上认罚,吾等可保你性命不绝。”
黎不辞抬眸乜了他们一眼,轻蔑地笑了一声,敛住眉眼,继续向前走去。
见他毫无悔改之意,天官抬手亮出了降魔塔,口中念了一句什么咒语,那降魔塔便乍起紫光,杀气犹如春雨般的数道长剑由天上落下,朝着黎不辞刺去。
他听到黎殊近乎破音的嘶吼“黎不辞”
黎不辞忽然便顿住了脚步,他望着前方的路,目光有些迷茫。
他要去何处
他还能去何处
天地之大,竟是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黎不辞想起了隔壁院子里的王妮子,想起了首饰铺的掌管,想起了花楼里的杨娘子。
他没有去处,只有无妄城才能容得下他。
黎不辞慢慢抬起手,掌心中倏而升起一簇蓝紫色的火焰,那火焰犹如莲花般盛放着,越来越大。
他朝着火莲轻轻吹了一口气,那团火焰便逐风飘荡了无妄城的上空中。天官手中降魔塔释放出的杀气尽数被火焰吞噬,这还不够,火莲花渐渐笼罩住了整个无妄城,而后在黎殊的低吼中犹如烟花般在天上炸开。
“住手黎不辞,快停下”
只听见嘭地一声巨响,山崩地陷,狂风暴雨,海啸袭来,整个大地为之颤栗。
无妄城本就三面临海,几乎是转瞬间,汹涌的海水倒灌进了无妄城的地面,以势不可挡之势,颠覆吞没了无妄城。
雷声轰隆隆劈下,暴雨之中,黎不辞便静静立在海水漩涡之中,眼看着无妄城一点点被海水吞噬。
没人能阻止他。
黎不辞不再是黎殊的乖徒儿。
他耳边充斥着哭喊,悲嚎,黎不辞却不为所动。
无妄城中的百姓将会在痛苦中涅槃重生,得到永生,再不用生死轮回,尝离别之苦。
他也不用再自证清白,守着毫无盼头的念想,一遍遍被黎殊质问是否杀了人。
而黎不辞这样做的代价,便是与黎殊彻底决裂,生生世世,爱而不得。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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