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满座衣冠朽10

    宫人来报得及时, 楚珩几乎是毫不犹豫,夺门而出,可见他有多不愿听郁止的话。

    郁止望着他的背影, 表情变淡,倒是并未说什么, 只是起身跟上。

    “陛下,郁侍郎也跟着来了。”小林子小声提醒。

    楚珩脚步一顿, 随后像是没听到一番,继续向前走,片刻后又停了下来,“那个女人住哪儿”

    小林子“”

    既然皇帝没有说什么, 那便说明是允许郁止跟来的,因而也无人阻止他。

    郁止跟在楚珩身后, 一路弯弯绕绕, 走了许久, 才在一处偏僻的宫院外停下。

    进去后,便看见宫中不少宫女太监忙忙碌碌,紧张不已。

    虽说楚珩明摆着不喜欢丹阳, 但这可是宫里第一个子嗣,无论如何, 总是重要的, 他们可不敢怠慢。

    不知过了多久, 里面传来接生婆慌张的声音, “不、不好了小主胎位不正, 腹中孩子太大,只怕要难产”

    宫人原封不动地传了这话,楚珩问太医, “可有什么办法”

    若是换了现代,还有人问保大保小,但太医没必要问,皇家子嗣,自然是保大。

    他紧张地抹了吧额头的汗,声音似乎还带着颤抖,“陛下放心,微臣尽力保皇嗣平安。”

    楚珩什么都没说,他只是静静坐在院子里,也没看同在院子里的郁止一眼,仿佛没有这个人。

    宫人搬来椅子时,也给郁止搬了一把,他们以为郁止是被楚珩带来的,自然是一起。

    郁止也坐下来等候,他也想看看,这个孩子是男是女,不知过了多久,屋内终于传来一道啼哭声,声音洪亮高昂,中气十足,可见那孩子身体多好。

    “恭喜皇上美人生了位健康的公主”

    而相对的,刚刚生产的丹阳却传来了不好的消息。

    丹阳血崩了。

    她生产时撕裂严重,整个人便失血过多,疼痛难忍,现在又血崩,虽然没明说,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活不久。

    楚珩随手一挥,“尽力即可。”

    竟是没以丹阳血崩之事怪罪于他人。

    没人觉得皇帝仁慈,他们心知肚明,不过是因为皇帝厌恶丹阳,因而也不将她的命放在眼里。

    丹阳迷迷糊糊地虚了眼,隐约看见来往宫人面上没有紧张担忧之色。

    她忍不住想起了宫外的公主母亲,心中不知是该爱还是恨,爱她对自己的疼爱,恨她让自己陷入如此境地,死前竟无一人担忧。

    她有点想看看那个女儿,然而孩子被宫人抱去洗净,应当是要给皇帝看的。

    弥留之际,丹阳竟什么都没想,反而有些解脱之感。

    在宫里的这些日子,实在太累了,母亲只跟她说进宫有荣华富贵,却忘了告诉她,宫里还会吃人。

    想想那荣华富贵,其实她做郡主时,也不差多少,为何就非要强求呢

    至死她也没明白,但她早就后悔了。

    这位宫里唯一的公主被嬷嬷抱给楚珩看。

    奇怪的是,这孩子除了出生时哭了一会儿后,这会儿竟是安静得很,并未哭闹。

    因为在丹阳肚子里时养得太好,生下来并非皱皱巴巴的,而是白胖白胖,十分讨喜,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模样。

    但楚珩只看了一眼,便嫌弃地移开视线,他有些后悔为什么自己没做小动作,现在只是个女儿,他想要个儿子来堵住朝臣们的嘴的想法泡汤了。

    正当他要将人打发走时,郁止却上前,似乎是想看看那孩子。

    郁止看着那孩子,眸光微动,倒是了然这个世界的补全是在何处了。

    “这孩子命苦。”他轻叹道。

    附近的宫人们心想,可不是吗,刚生下来生母就血崩,只怕活不久,身后和她自己都不被皇帝重视,如今因为宫中只她一个皇嗣才地位非比寻常,等日后皇子公主多了,谁又会记得一个生母早逝,还不受宠的公主呢。

    无人知道,郁止此言并非此意。

    楚珩倒是有些意外郁止非但不讨厌丹阳生的孩子,还对她心有怜惜,连带着他对这孩子态度也好了一些。

    “既如此,便取名福慧好了。”

    宫人们惊喜不已,纷纷下跪谢恩,他们也没想到郁止的一句话竟有这么大的作用。

    “谢陛下赐名”

    刚出生便赐了名字,哪怕这公主出生有些不祥,却再无人敢指摘。

    福慧,兜兜转转还是这个名字。

    郁止也不知该说是天命如此还是巧合作祟。

    一个公主,似乎打断了郁止方才对楚珩的话,但楚珩明白,郁止说出口的话便没有收回的道理。

    无论他怎么自欺欺人,怎么避而不谈,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郁止要离开他。

    他有些迁怒地想,怎么就不是个儿子呢,有了儿子,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对其他人说,他心悦丹阳,如今她生子难产,他痛心不已,发誓今后绝不立后纳妃,立这个孩子为太子。

    虽然是鬼扯的话,但只要是他说的,谁又敢不信。

    可惜,那是个公主,他想的一切都无法实施。

    郁止在见过了孩子后,见楚珩仍没有要与他继续说话的意思,便知他是铁了心,如此,他再留下也没什么意思,便起身告辞。

    出了皇宫,他看到了派去给长公主府传话的人,心中不由想到,长公主求了这么久,若是她能坚持下来,说不定,还真能获得荣华富贵

    得知宫里的公主是什么情况后,郁止所想的计划也有了改动。

    “郁侍郎,不知下职后可有空”谢辞再次拦在郁止面前询问,表情已经有些不太好。

    天知道他约郁止已经约了多久,然而这人却一直拒绝,已经拒绝到他没了脾气。

    “我定了天香楼,全素宴,放心,碍不着你守孝。”

    楚珩免的是郁止在家的时间,算夺情,并非不让他不守孝,因而郁止身上应该还有一年的孝期。

    “谢指挥盛情相邀,在下也不便推辞。”郁止无奈应下。

    他拒绝谢辞,哪里是因为孝期不便宴饮,而是楚珩这段时间盯他盯得紧,若是与谢辞来往过甚,即便楚珩原本没那个心,此事也会怀疑。

    现在接受,也是因为他拒绝多次,再推拒也会显得他心虚,不如大方接受。

    二人上了天香楼,谢辞订的靠窗的房间,他打开窗户透气,视线不经意落在楼下街上几个行人身上,不由挑眉,眼中划过一丝了然。

    “郁侍郎,今日这顿是多谢你当时出手相助。”

    说话略公式化,不如之前自然,郁止一想,便知道他发现了端倪,笑容也客套起来,“你我皆是同僚,为陛下办事,随手而已,不必言谢。”

    两个从前互相看不顺眼的人坐在一起吃饭,总要有个理由,但即便如此,也不值得他们和颜悦色,相谈甚欢。

    因而这顿饭吃得格外沉默,两人都没说话,从客套中开始,在沉默里结束。

    当晚,谢辞便再一次做了郁家的梁上君子。

    郁止仿佛与他默契非常,开着窗户故意让他进来。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郁止床头悬着一颗夜明珠,夜明珠散发的光芒轻柔温和,不似烛火明显,却又比月光明亮。

    “谢指挥又不请自来,可是将我郁家当成了无人之地”郁止笑问。

    谢辞只可惜窗户,“半夜三更,门户打开,我以为这是郁侍郎刻意为之,便是为了等我来夜访,难道不是”

    郁止无言,没再回话。

    有些话可不能轻易出口。

    “我观今日谢指挥似乎有许多话想说。”

    谢辞见他绕开话题,便也不再揪着不放,“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见你与陛下近日似乎气氛不对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找我。”

    谢辞也不知是何心情说的这番话。

    他看出来郁止和楚珩之间出了问题,只怕与当初的约定有关,是郁止想要结束吗

    可看来楚珩似乎不同意。

    郁止看了他片刻,清澈的视线却仿佛镜子,将人的三魂七魄、真面假面都照得清清楚楚,包括那似乎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某些心思。

    当谢辞微微皱眉,郁止才莞尔一笑道“多谢关心,不过我自己能处理得来。”

    他可不想将谢辞牵扯进来。

    可似乎,谢辞并不这么想。

    他心下微叹,除了些许无奈,还有些许如蜜的甜意,在心头滋长蔓延,将疲惫扫尽。

    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谢辞也不会上赶着,离去时,他犹豫一瞬,“郁止,你帮过我,如果你有请求,我不会拒绝。”

    郁止默然无声,他没有什么请求,若非要说有,那必定是谢辞自己平安无虞。

    要加快了。

    接下来一个月,郁止深夜走访了几个人,不知他们谈了什么,但在那之后,郁止对楚珩的态度越发疏远起来。

    而这种疏远,恰恰是楚珩最不能接受的。

    他可以容忍郁止与他只看不睡,可以容忍郁止与他保持距离,却无法接受郁止离他越来越远。

    这样下去,总有一天,郁止会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这是他不允许,也不能接受的。

    他想过许多办法,也包括用郁家其他人威胁,然而郁止似乎知道他的想法,将郁家人保护得滴水不漏,让他暗中没有可乘之机。

    面对这种情况,楚珩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害怕。

    他坐在御书房,想着手下人传来的那些消息,心中更是惊疑不定。

    “小林子,你说,他是不是知道了”

    小林子没敢答话。

    知道什么当然是知道楚珩真正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择手段,自私自利,心狠手辣。

    这些,才是楚珩的真面目。

    此时此刻,楚珩甚至怀疑起了郁止要和他了断的真正原因。

    究竟是他口口声声的为了天下百姓,为了国家大义,还是他看清了他,不愿意接受一个这样丑陋难看的爱人

    楚珩无意识地咬着手指,力道之狠,很快就留了渗血的牙印,偏偏他似乎什么也没察觉一番。

    小林子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喊了一声,“陛下”

    楚珩回神,后知后觉感到疼痛,他若无其事地用手帕擦了擦手上的星星点点的血痕,从抽屉里摸出一罐药瓶,倒出些药膏涂抹在上面。

    小林子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知道注意自己的身体。

    正这么想着,耳边便传来楚珩悠悠叹息的声音。

    “若是怀桑知道了,一定会担心的。”

    小林子苦了脸,完了,这根本没好,反而情况更糟糕了。

    他心中哀嚎,祈求郁侍郎能够可怜他们这些奴才,千万要对陛下和颜悦色才是,否则倒霉的也是他们啊。

    年节宫宴,宫中热闹非凡。

    朝臣们也兴致勃勃,纷纷带了家人儿女前来,试图在人前露脸,求个好姻缘和前程。

    朝臣中的未婚男女都在寻找目标,自己也成了他人的目标。

    郁止自然也在其中。

    当然,最大的香饽饽还是当今圣上,楚珩。

    楚珩手上带着白羔手套,在这冬日也不算显眼,但这行为与平时的他有所出入,令郁止挑了挑眉,并未多想。

    在齐齐参拜后,楚珩招呼众人入座,自己坐在位置上独饮,目光时不时看向郁止,后者却兀自岿然不动,仿佛没察觉到一般。

    与他人拖家带口不同,郁止身边并无他人,看着场中跳舞的美人也平静非常。

    郁止不爱美人,楚珩知道,因而他并不担心。

    去年今日,郁止不在身边不说,他还被恶心了一回,似乎今日是个好日子,适合缠绵敦伦。

    心中这样想,落在郁止桌上酒里的视线便格外温柔。

    他以为,郁止忍心与他分开,必定是太久没有身体交流的缘故。

    只要今夜他使点手段,把郁止留下来,纵使有再打的矛盾,也会迎刃而解。

    看着郁止缓缓喝酒,楚珩也心情很好地喝了一杯。

    乐声悠扬欢快,重臣也纷纷喜笑颜开,并适时退出自家能歌善舞的女儿,去场中献舞,打的什么主意不言而喻。

    楚珩一个眼神都没给。

    他看了看郁止,吩咐了身边人一句。

    不多时,小林子便笑着走到郁止身边,“郁侍郎,这是陛下的赏赐。”

    说着,身后的小太监便送上一盘酒酿圆子到郁止面前。

    郁止起身对着楚珩的方向行了一礼,“谢陛下。”

    重新坐下时,他不好明着扫楚珩的面子,吃了一口。

    宫中御膳味道自然不错,虽然有些冷了,但依然能品尝到其中的鲜美。

    配合桌上的酒一起吃,味道更好。

    然而郁止从坐下后,便闻出这酒有什么问题,又怎会真喝,方才不过是以衣袖遮挡,用了障眼法。

    他本想早些离席,让楚珩没有时间找他,然而终究人算不如天算,不等他找借口离席,便有一宫女自身后从袖中摸出一道银光

    郁止见到酒面倒影,目光一凛

    “有刺客”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场面顿时乱了起来

    场中舞女们和在场许多宫女太监纷纷掏出武器,对着在场所有人杀去,众人纷纷奔走逃窜,在自己的命面前,什么都排在了后面,哪怕是亲人子女,都比不上自己的命重要,在场众人丑态百出。

    “啊”尖叫声,惊慌声不断,郁止将手中酒杯往身后一抛,准确砸中那人的手腕,对方手中的匕首瞬间掉落在地。

    见状,一边护驾一边关注着郁止方向的谢辞松了口气。

    “陛下小心”谢辞一边与其他刺客纠缠,一边嘱咐道。

    情况突然,便是楚珩心心念念着上床那事儿,此时也没了心情。

    他担心郁止,便朝着他又去,谢辞为了保护他也得跟上,然而他身边还有好几个刺客,要是他跟上,是不是把刺客也带了过去。

    这么一想,动作便有一瞬间的犹豫。

    偏偏就这一瞬间的慢半拍,让刺客找到机会,几人拦住他,有人准备放暗器。

    一直关注着他的郁止来不及思考,摸下腰间的玉佩,朝着那要放暗器人的手去。

    啪

    撞伤那人的手腕后,玉佩功成身退,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谢辞没再走神,几下解决了这几人,便朝着楚珩的方向前进。

    楚珩站在距离郁止不远处,清晰地将刚才郁止的动作尽收眼底,面色平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郁止故作不知,在谢辞来后,吩咐道;“谢指挥,保护陛下安全。”

    谢辞郑重点头,无论郁止和楚珩关系如何,现在楚珩是皇帝,他的安全关系到国家安定,自然重要。

    郁止也没再多看他一眼,随手捡起一把剑,便朝着其他刺客而去。

    短短片刻功夫,刺客已经杀了好些人,然而大多都是官员家眷,真正的官员却没伤到几个,其中到底意味着什么郁止暂且没去管,他加入其他侍卫,开始剿灭这些刺客。

    刺客最佳的行刺时间便是刚出现时,无人防备,自然现在显然已经错事先机,且他们的人越来越少,而赶来护驾的人越来越多。

    不消多时,所有刺客都被拿下。

    御林军统领跪在楚珩面前,“启禀陛下,刺客尽数被捉拿归案,臣救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楚珩冷笑一声,“你确实来迟了。”

    统领心中一个咯噔,以为会被责罚,谁知片刻后,只听楚珩沉声道;“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给朕查,若是查不出这些人的来历,修怪朕数罪并罚”

    “是”

    谢辞眉心微蹙,对于楚珩没把这件事交给他来办有些不解。

    御林军是前面皇帝留下来的东西,连人都没怎么换,楚珩想来对他们不太放心,有事都交给他办,今天却行事反常,仿佛预示着什么。

    但楚珩表情很平静,看不出端倪。

    他淡定地安排人收拾现场,派人送在场人离去,连带着那些尸体,属于谁家的就送还谁家。

    惊险过后,众人后知后觉缓过劲来,有人劫后余生,有人悲痛不已,有人惴惴不安。

    郁止在其中,淡定得格外明显。

    他丢下流着血的长剑,摸出手帕擦着手。

    看似平静,实则在想方才的经过。

    他不确定楚珩有没有看出端倪,但他也该做好准备。

    楚珩走到他面前,不顾满地鲜血,从袖中摸出一方手帕,将郁止脏了那张取出,把自己的放进他手中。

    “脏了,用这个。”

    郁止“谢陛下。”

    楚珩视线低垂,落在郁止腰间,意味不明地说了句,语气似有些遗憾,“今日你该戴那枚双鱼佩的。”

    郁止擦手的动作一顿。

    谢辞也稍稍抬眼。

    随后,不知想到什么,楚珩又抿唇微笑道;“不戴也好。”

    “今日太晚,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免得让人担心。”楚珩说道,“谢卿也是,平日里你们够忙了,今日之事便交由御林军处理,杀鸡焉用牛刀。”

    郁止并未犹豫,干脆告退。

    谢辞倒是想留下,然而也知道不可能。

    待出了皇宫,谢辞叫住他,“郁侍郎,今日借你一枚玉佩,改日还你。”

    郁止心中轻叹,心说你还想什么玉佩。

    都要大祸临头了。

    可笑的是,即将大祸临头的某人根本不知祸从何处起。

    面对这样的谢辞,郁止也深感无奈。

    见他久久不语,谢辞犹豫问;“可是那枚玉佩很珍贵”

    郁止随意道“不过几百两的小玩意儿,并不重要,也非珍奇。”

    谢辞“”

    几百两小玩意儿

    他全副身家都还不到那玩意儿的一半。

    心中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说欠人情了。

    郁止还急着回去部署,与谢辞分别。

    宫中,楚珩站在窗边,寒风瑟瑟,他的手有意无意地摸着腰间的血红玉佩。

    他分明在笑,笑容却透着阴沉,仿佛夹着地狱阴风,寒意彻骨。

    “小林子,朕似乎,找到真正的原因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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