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天的雷云,如织的雨幕。黄豆大的雨点急促地落在身上,一下下,生疼生疼。
梁潇全身上下都在忍不住颤抖着。这街道上车流如潮,匆匆驶过,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路边有这样一幕。
狼狈的小姑娘跌在地上,抬眼看着坐在车里居高临下的男人。
黑色的劳斯莱斯幻影停在路边,霍成泽与梁潇的视线一接触,心上不禁猛地一刺痛。
连眼睛都有些发涩。
他掏出口袋里的烟,慢条斯理地点上一根。
等到猩红的一点夹在两根手指之间,面前是缭缭的烟雾时,他才又最后看了一眼跌在地上的那个狼狈的女孩。
像极了那个冬天,他将她从梁家门外领回家时,她的模样。
狼狈,又可怜。
霍成泽吸了一口烟,眼睛被烟气呛得有些睁不开,就这么半阖着眼,冲前面的司机道:
“开车。”
司机看了眼雨地里的女孩子,想开口问一句,不过第一个音节刚刚出来,就被坐在一旁的高煜拦了下来。
司机只能暗自轻叹口气。
车子如离弦之箭一般驶出去,前头是长路漫漫,望不到尽头。
后头是可怜可叹的小姑娘,淋得身上透湿,脸上的水渍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痕。
梁潇好像突然明白霍成泽的用意了。
他就是想让她知道,什么是从云端跌入泥潭的感觉。
想让她试一试,失去最在意的人,是什么滋味。
梁潇有些好笑,他这么大费周章,砸了大把钱财精力在她身上,为的就是今天么?
她一度以为最亲最爱的人,原来花了四年的时间布了一个大网,让她卸下防备心甘情愿地跳进去,然后再将她扔进最深最冷的冰川里。
寒意渗进骨血,令人战栗难止。
可是这样的情形下,梁潇还十分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一桩旧事。
那是她刚刚被霍成泽捡回家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两个人还很不熟悉,梁潇总是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怔怔发呆,想着从前的事,想着以后的事。脸上瞧不出一点儿神情,像个没有感情的洋娃娃。
当时是一月份,深冬时节。是快要过年,阖家团圆的日子。梁潇待在家里,光是不小心听到霍成泽接到催他回家过年的电话,就有三通。
她知道霍成泽是临江集团霍家的二少爷,是他们家族寄予厚望的未来当家人。
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回霍家老宅去。
直到那年的腊月二十九,霍家干脆派了霍成泽的姑姑霍瑛杀到了他们住的别墅。
无他,霍家人都以为霍成泽金屋藏娇。
梁潇就顺理成章成为了他们以为的那个“娇”,霍瑛拽着梁潇的手腕,就要将她扔出门。
那天霍瑛说的话很难听,无非是诸如“小小年纪就不学好,学人家勾引男人”“识相点就赶紧滚出去,不要脸的东西”这样的话。
梁潇彼时一身的小姐脾气,自然是半句不肯忍让,直接反击回去:
“有空操心别人的事情,不如管好自己。”
霍瑛也是风风火火的脾气,闻言登时恼了,抬起手就要打她。
不过这一巴掌梁潇到底没挨上,因为霍成泽适时出现,将她拉到身后。
高大的男人挡在身前,遮风避日般的。
然后她听到他说:
“有什么事情冲我来,她还小,不要吓着她。”
后来因为梁潇的关系,霍成泽几乎和家里人闹僵了。可是不管霍家人再想什么法子,再如何施压,他都坚持将梁潇留在身边。
那是梁潇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时至今日,仍然记忆犹新。
因为那是她在这个孤独无依的世上,头一次有与她没有任何关系的的人愿意挺身而出,将她护在身后,保护她,告诉她万事有他,不用怕。
雨似乎越下越大。
雨点将梁潇从那个过去的梦幻泡影中叫醒,她坐在马路边上,心神阵阵恍惚。
与此同时,方才如离弦之箭一般驶出去的车里,车窗被开到最大。坐在后座的男人烟一根接着一根,瞧着架势竟像是要将一包烟都一次性抽完似的。
这样疯狂的抽烟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坐在前排的高煜原本准备提醒自家老板少抽抽,可是还没等他说话,便听到“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大约是被烟呛着了。
霍成泽的咳嗽一发不可收拾,止不住似的,越咳越急。好容易咳嗽止了,霍成泽一抬眼,才发现后视镜里,他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滑下一滴泪。
男人的眸光暗了暗,一把抹掉痕迹,也顾不得会不会咳嗽,又是抽了一口烟。
车子很快在霍成泽的别墅门前停下来。
高煜打了伞,送霍成泽进门。等到霍成泽进了门,正准备关门的时候,高煜才试探着问了一句:
“霍总,…梁小姐的东西,需要整理吗?如果需要,我明天叫人过来。”
他说的委婉,美其名曰“整理”,其实人都走了,东西十有八九是要扔掉的。
原本径自沉思的霍成泽听了这句话,终于抬头看了高煜一眼。
顿了顿,才缓缓开口:
“明天再说。”
“好的,那霍总您好好休息,我走了。”
高煜颔首应了。
他跟着霍成泽很多年,知道他的老板是个名副其实的工作狂,老板的人生准则几乎就是“今天能做完的事情,绝队不要留到明天去做”。
可是今天,难得地打破了这个规则。
高煜正低头想着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时,猝不及防地,口袋里的手机响起铃来。
另一边,别墅里。霍成泽脱了西装外套丢在沙发上。三少爷一听开门的声音,一溜烟儿地就窜过来。它平时跟梁潇最亲,总要第一个就往她身上扑。
今天三少爷窜到门边,突然怎么也找不见梁潇的身影,竟然站在门口有些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霍成泽有一瞬间的恍惚,他突然觉得高煜说得那个找人来整理梁潇的东西的话有点好笑。
他环顾屋子,好像四处都有着她欢声笑语过的痕迹。
要想将她的痕迹从他的生活中彻彻底底地扫去,他估计要从这个房子里搬出去。
霍成泽拿起摆在茶几上的相框,相片上的女孩笑得明媚无邪,连带着她旁边的他,都有了些微笑意。
正是不自觉陷入过去记忆的时候,突然听见“咚咚咚……”连着几声敲门声。
霍成泽打开门,看见高煜去而复返,便抬眼问道:
“怎么了?”
高煜扬了扬手里的手机,开口解释道:
“刚刚宏远林总的秘书打电话过来,说是他们看到…呃看到梁小姐还在路边淋雨,问您不去接她吗……”
霍成泽陡然听见这句话,眼底的光熄了又亮。他咬着牙,额角青筋颇有些突兀,滞了一瞬,才下定了决心似的,伸手道:
“车钥匙给我。”
高煜一听这话,连忙将司机刚刚交给他的车钥匙掏出来递给霍成泽。递完了还觉得有些不好,又问一句:
“今天下雨路不好走,我帮您开车吧?”
“不用。”
霍成泽接过钥匙,却并没有去接高煜另一只手中的伞,只是径抬步出门,往雨中走。
末了,只撂下一句:
“你下班吧。”
今夜的雨大得很。走进雨幕里,用不上走几步,就能将人身上的衣服都打得透湿。
此时此刻,霍成泽却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个小问题。他大步流星,直直往自家车库而去。
若说刚刚司机师傅开车是离弦之箭,那现在霍成泽恨不得将车开成离弦之火箭,一脚油门踩到底。他是要原路返回,要回那个地方看看,还有没有人一直待在那里。
看看那个娇气的傻姑娘还在不在。
或许他有哪一瞬间不自觉地动了恻隐之心,但他一定是拒不肯承认的。
而在霍成泽亟待到达的那个路边,梁潇仍然保持着跌坐在地的动作,身上的洋红色短裙被雨打湿,整块布料贴在她身上。
面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一辆车。
封羽坐在车里,在车子还没开过来的时候,就远远看见路边这一抹洋红色的身影。越走近越能确认就是梁潇。
是以,车子一听,她就迫不及待地解安全带准备下车去看看自己的好姐妹怎么了。
不过解安全带这个动作还没做完,就已经被身边驾驶座上的小叔叔封敛拦住,只听他说:
“你别去了,外面雨那么大,我下车去叫她上来。”
小叔叔话说得有道理,让封羽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好颔首,一脸担忧地说:
“那叔你一定要把她带上来啊,我看这丫头八成遇到什么大事了。”
封敛是封羽家父亲那辈最小的孩子,年纪比封羽不过大了个两三岁,算是家里和她关系最好的长辈。
而梁潇是封羽关系最好的朋友,因为封羽这一层关系,封敛早就认识了梁潇。
只是,那个丫头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平时也过得是锦衣玉食的生活。
似乎,从未见她这样落魄过。
封敛适时收起这些想法,打开车门,撑起伞,走到梁潇面前。
往前挪了挪伞,将她身前的风雨尽数遮下。
霍成泽赶到的时候,刚好,正在上演这样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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