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公子推门而入时,白茉莉正端坐在桌前。
一身朴素低调的暗纹白衣,随意挽了的松垮发髻,已散落出些许碎发。
听闻有人走近,她递出手中一直把玩的白珠金萃,道:“帮我戴上。”
那发钗嵌了珠石,通体精工细琢的纹路,轻晃间,闪烁含辉。
鹤公子接过发钗,转眼打量一圈,眸子里浮了层凉薄神色:“这可不像你的东西。”
他帮眼前人松散了长发,执着一柄木梳轻柔地理了理,又问:“怎得想起了这个?”雨夜捡回白茉莉的时候,她重伤昏迷,一身衣服滴着混水,染满污血。他不得已为她清洗更衣,拨开她的外衫,这发钗便从中滑落了出来。
珠宝金制,奢华夸张的风格。
他推测这应该是别人送予白茉莉的东西,也料想这东西合不了她的眼缘,她应该不喜欢。于是他才将发钗留了下,甚至于完好无损地交还到她的手中。
可眼下情况,白茉莉不但喜欢,竟还是要试戴一下的极喜欢。
鹤公子手指灵活地摆弄,将白茉莉的发丝细分了股,结鬟于顶,并束结肖尾,垂于肩颈。(*)
白茉莉催促:“好了没?”
鹤公子抿了唇,抬手取下他束发的青玉簪,别在白茉莉的发间,又稍微调整了角度,道:“好了。”
白茉莉不疑有他,起身走两步。自觉再无方才垂垂欲落之感,她满意地说:“还可以。”可惜无法揽镜一番自照。不过既然发钗适合飞贼,那也适合她的吧。
鹤公子心中挣扎一瞬,却还是把白珠金萃贴袖藏了起来。手指随之拢于袖中,一点点握紧,掐得手心至泛白。他望着近在咫尺的白茉莉,看她因发钗而欢喜的神色,哑声说:“是不错。”
却不想他方一夸完,白茉莉偏了偏头,一手抚至发间。玉制的簪子,一小片细腻的清凉意,是与金质发钗截然不同的触感。白茉莉犹疑地再摸了摸,确认是玉无误,心下稍一思索,便已了然。只是她故作不察鹤公子的酸心思,若无其事地摸完簪子,又摸索着鹤公子为她梳得发髻样式。
然而摸完发髻,她还举着手,遮掩般地在发上左摸摸,右揪揪,半晌,小脸埋进肘窝,无声地、笑得肩头直颤抖。
鹤公子早在白茉莉摸到簪子的一霎那,整个人就懵了一会儿。之后觉察到白茉莉放肆地笑意,他回了神,一颗悬心有了着落,才开始恼羞。他隐约着,有种自己这是被无良的白茉莉诓了骗的怀疑。可他没有证据,又心虚,不敢把话挑明了讲。
“你你你……”支吾半晌,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偏生白茉莉不放过他,接着说:“哎呦,我怎么了嘛。”
她总是这般,似乎清清白白,什么都不懂。但她若是不懂,又为何总能挑拣出最让人为难的地方,揪着他不放过?他也想自己能够成熟、理智、大度,识时务。可事实是,他一天天的、一点点的,又醋又酸,竟干傻事。
鹤公子破罐破摔,放狠话:“你把簪子还窝!”前几个字确是郑地有声,末了一个发音,卷个舌,撒娇似的。
白茉莉一正色,哄他:“簪子还你便是,发钗你若喜欢,也尽管拿走。两件都给你,别哭了哈。”
鹤公子差点咬碎了一口小白牙,心中再一次厌烦起自己一着急就莫名涌上来的哭腔。他明明没哭!提袖擦一下眼尾的湿意,他执着地为自己正名:“我没哭。”
白茉莉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狡黠地、眼熟地、配合地演出。
鹤公子平复一下心情,看着白茉莉的发间。她发色生得纯粹,墨一样柔顺光泽,愈发衬得那青色玉簪出落稳静,不知比那金珠俗物好了千倍百倍。
他眼巴巴看着,于是语气不知觉带上了兮兮哀求,问:“簪子,你确定要还给我?”
白茉莉沉吟。
“真要还?”
白茉莉说:“不若我用着也好。”
某人一个傲娇地哼哼,欢喜笑了开。
“不过呀,”白茉莉开口,“簪子给了我,那发钗就要给你。”
鹤公子直觉此处还要有深坑陷阱,连忙否决:“我不要,我不要。”
白茉莉认真地强调:“给你戴着。”
“……”
鹤公子不做声,白茉莉理所应当,认作他是答了应。果然稍等了一会儿,鹤公子眼神飘忽,口中喏喏,确也是答应。他妥协地提要求:“待你眼睛好了,我戴给你看。”
然而念及此物是他人送予白茉莉的,而白茉莉竟还毫无芥蒂地转送给了他……“无良。”鹤公子愤愤地指责,“糟蹋他人的心意!”
白茉莉坦然地解释:“发钗是白家人的东西。”
鹤公子一愣:“啊?”
“不想要你就……”
鹤公子迫不及待地说:“我要我要!”
他欢天喜地收下东西,再一琢磨,忍不住又是问:“你近日在此处住的如何?”
白茉莉顺着桌沿,坐下来,似笑非笑地说:“我眼睛看不得东西,住在三月阁中,却又吃不得酒,实在不如何。”
鹤公子没坐下,依旧站在她的身边,小心翼翼地试探说:“那你感觉房间布置呢?可得合你心意?”他原本认定她会喜欢,可发钗之事一出,他不再确定,百爪挠心,非要问上一问。
白茉莉无奈地很,随口说:“墙上的字画不错。”
鹤公子蹲在她的面前,瘦矮的一团,托着脸,眼巴巴地望着她:“墙上没有挂字画。”
白茉莉“哦”一声,有点诧异地问:“你如何知道?”
鹤公子嘻嘻笑了笑:“我亲自布置的。”他想更贴近她一些,身子骨都酥了半边,但到底是没朝她膝上趴。
白茉莉便是含蓄地说:“我没布置,我不知道。”
鹤公子说:“那你看看嘛。”
白茉莉索性把话敞明了提醒他:“我看不见。”
鹤公子恍然,迟迟想了起来,但不放弃。他牵了她的手腕,把她往床上带:“那你感受一下,床榻软不软。我铺了六层蚕丝被,整个三月阁中,当属我的床榻最软和了。”
白茉莉半推半就,回了床。
鹤公子饱含期待地还为她拉上锦被,伏在床畔,问:“如何?”
白茉莉深深地叹气:“蠢烟翠来时,也给你看一下脑袋吧。”
又或者说,他既能拜托得了生烟翠为她看病,定是与生烟翠交好,是他认可的友人。
物以类聚,古语不欺。
白茉莉为图清静,打发鹤公子走。
鹤公子不舍地一步三回头:“我走了哦?”
“……”
“我真走了哦?”
“……”
白茉莉和衣而眠,翻个身,背对他。
鹤公子哼唧唧,说:“那我走咯。”
鹤公子回了三月主阁,在卧房里反复踱步。侍人通传,说是柳家三公子来访三月阁,指名要找鹤公子时,他正思虑着下一次登台的演出。
演什么?
晚些时候,倒有一处甜酒作坊营业,他差人给茉莉买些吧。
抚琴?
琴在茉莉那儿。
再想想要演什么。
白茉莉,白茉莉,白茉莉。
侍人提醒:“公子,有人求见!”
鹤公子回了神,眨眨眼,问:“谁?”
“柳和静。”
闻言,鹤公子倏地站了直,疾走几步,先是冷冷笑了笑,继而得意般,眸子亮些,尽是轻快明锐的笑意。他自忖: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所谓风水轮流转,今日白茉莉在我家。
他连忙嘱咐侍人迎客,不对,不着急迎客,先叫那柳家三公子等上一个时辰,挫败一下他的锐气。
待到柳和静久等多时,终于得见姗姗来迟的鹤公子,便见那少年唇角微翘,面上带笑,笑意不达眼底,一副“我就是过来敷衍你”的坦荡模样。
柳和静面上不动声色,语调依然地和善,起始一句:“久闻鹤公子之名。”
鹤公子虚与委蛇,也不经心地奉承:“久闻柳三公子的大名。”
然而柳和静轻笑一声,便是问:“久闻?可是在茉莉口中听说的?”
鹤公子微微一愣,眸中笑意真切了一些:“我可不认识什么茉莉。”
“白家白茉莉确是不认得?”
鹤公子掀了掀眼皮,状若无意地说:“哦,那你便直说是白茉莉,叫她这般亲昵作甚。”
茶盏在手中摩挲一瞬,柳和静道:“茉莉是我未婚妻,我自然唤她亲昵一些。”
几番言语交锋,除了正桌上的两位少爷似未觉察,一派殷殷和善之意。屋中的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心中皆是哗然。
柳家小厮不由着急:他家公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还要如何探听有关白姑娘的消息?
而三月阁的侍人不愧常年在三月阁中浸染,对这种正室来找麻烦的戏码,见多识广。只是不想鹤公子头一次的应战,战斗力相当可观。
鹤公子在白茉莉面前沉不住气,时常被戏弄得又哭又笑。但在旁人面前,拿腔作调的本事,可谓炉火纯青。他八风不动,硬生生一句消息也没透露。
柳和静问白茉莉,他说不知。
柳和静问三请令,他也说不知。
柳和静说:“方才来时,柳某先行去拜见过蔺阁主。阁主坦言,那日之后三请令一直在鹤公子手中。是也不是?”
鹤公子装出后知后觉的样子,浮夸地锤一下手心:“哦,我想了起来,确实是在我处。茉莉赠予了我,自然是先行放我处保管了。”
“不知鹤公子可能……”
鹤公子一口回绝:“不可能。”
柳和静笑意不减,道:“听闻那日,竞价拍出了一十六万两的加码。柳某再加十万,二十六万,可能换回茉莉的令牌?”不及鹤公子说话,他径自补充,仿着他否决的口吻:“错了,合该是二十六万五千两。”话越说越是慢些,柳和静细细观察着眼前人的神色,果然见他恼然一瞬。
鹤公子今日别了一枚丹红簪子,一身宽制广袖,灰白间滚鹤羽图样。他摊了衣袖在膝,又寸寸抚了平,忍了火气。再看向柳和静时,眸子稍得一转,笑说:“柳公子说这话,当真不怕他日我见了茉莉,向她告状你欺负我么?”
柳和静沉声道:“你擅自藏了茉莉的令牌,致使她被焦家围困三月阁,后中毒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这一桩桩一件件的飞来横祸,茉莉又要跟谁说?”
鹤公子眉尖蹙一下,声音生脆:“这才几日,你便担忧她。依我之见,柳三公子还是先管好自个罢。”
早先许多年,白茉莉与他在一起之时,他一年一年地担忧记挂,可曾说什么了?现今茉莉在他处吃好喝好,只待那个混账生烟翠回来,医好茉莉的眼睛,她只会更是好。到时候,茉莉若想离开淮扬地,他自然跟着。他会照料好她,断不会再让其他闲杂人等插手了。
手指勾上杯沿,一盏热茶渐渐生了凉,没入口半分。
茉莉果然藏在了三月阁,也确实和鹤公子有关系。
柳和静垂眸片刻,将其中的利弊分析几遍,而后落寞地笑了笑:“鹤公子所言甚是。”他起身欲走,鹤公子安稳傲然地坐着,一声“送客”也吝啬说。
待到柳三公子离开,鹤公子一瞥桌上的留物,嫌恶地吩咐侍人,给他追送过去。
侍人胆战心惊,道:“这是柳公子特意留下的,说……说是白姑娘喜欢。”
“哐!”瓷做的小蓝壶碎在地上,霎时间满屋浓郁的醇厚酒香。
一闻那甜酒香,鹤公子怒火更胜,尤不解气,一把还试图把茶桌掀翻。
奈何那梨花木的桌子重,他踹不动,掀不翻,退而求其次,便把桌上的一干茶壶茶盏统统扫落在了地上。碎瓷片溅开一地的花,凉茶水飞溅地更远些。
鹤公子自觉沾了满身酒味儿,往三月阁后院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改道要更衣。
沐浴完,一脚踩在尚未来得及收拾的碎瓷片上,眼中疼得含起泪包,一瘸一拐地跟白茉莉控诉:“今天阁中来了一个人,如何如何的,气坏了我,还把我打伤了。”
白茉莉真是惊讶,竟然还有人能治得了他,忙问:“是谁?”
鹤公子说:“你都不关心我的伤!”
白茉莉说:“你嘴巴还在,尤自叭叭不停,想来是无恙的。”
鹤公子捂胸口,说:“可我心里苦。”眼看白茉莉不搭理他,鹤公子添油加醋又说:“他还把我给你买得甜酒打碎了!”
白茉莉一个激灵,坐了直,随他说:“这人当真坏得很!”
鹤公子抿唇笑,连连点头:“嗯嗯!”
然后白茉莉问:“我酒呢,没再买?”
鹤公子纠结地搅起手指,试图编谎话:“我着急来见你,已经差人去买……再去买了!”
“买酒人何时回来?”
“唔。”鹤公子语结。
白茉莉便是严肃地说:“如此,在买酒人回来之前,你和我都不要再说话。”
鹤公子扭头,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恨恨道:“我现在就去……看看他回来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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