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过几日下了场大雨。
夏秋之交,这场雨之后,天气也跟着冷了几分。
钟苓苓睡得早,起得也早,今天她打算去南浦县看看新进布料。她把家里剩下的面粉和水揉好,发面,做成一个个手掌大小的面团,然后上蒸屉。
馒头像鼓了气一样慢慢涨起来,清香也漫溢开来。
可等宅里几人都吃了早饭后,康梓岳还没起来。
钟苓苓让小环去看看。
翠翠是服侍康梓岳的,她和小环抱怨:“现在爷每天睡到午饭时候才起来,半夜又拖到三更才睡觉,我有时候等伺候他,都熬不住。”
小环说:“那可了得,爷这是要修仙不成?”
翠翠说:“他修不修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再熬下去我是要成仙了。”
钟苓苓听罢哭笑不得。
小环问:“怎么办呀夫人,还要等爷么?”
“那就不等了,让阿福在他起来后,跟他说下我们去南浦县了。”钟苓苓说。
本来进货是必须和康梓岳说的。
经营一间布庄,不是划块地、开个铺子就了事的,钟苓苓接手布庄生意后,每日安排得满满当当,只有偶尔抽空出来画些布料上的花纹花样。
家里现在用度短缺,当嫁妆不是最好的法子,她得用些法子换些银钱。
偶尔她也会想想,如果是原来的顾骁,她能轻松点。
她希望夫君能顶用,一起分担布庄的事。
好在,听家丁阿福说,康梓岳这几天在认真研究账本,而且他也确实没再闹出什么麻烦事,钟苓苓才稍稍安心。
只要日子能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留了两个馒头在锅里热着,还有一碟咸香的腌菜,给康梓岳当早餐,吩咐阿福几句后,和小环、翠翠出门了。
上了马车,翠翠实在好奇,问:“夫人,您手上拿的是什么?”
钟苓苓手上拿着一个竹编的小篓子,比手炉大些。
她打开,只见篓子里垫着软软的旧衣物,一只小猫在里头,身体蜷缩成半月形,睡得香香。
翠翠笑了:“是猪猪啊,真的和猪差不多,老是在睡觉呢,不过夫人为什么要带它出来?”
睡梦中的太子睁开眼睛:……是谁在骂他?
钟苓苓伸手在猪猪头上摸了摸,这时间下来,猪猪的身体大了一小圈,脑袋圆圆的,嫩粉的耳尖长出了一小撮细细的毛,它身上的猫毛也浓密起来,下手摸起来颇为舒服。
钟苓苓说:“南浦县有一个医师,会看禽畜的病,等等顺便带猪猪找他,讨教一下。”
翠翠说:“夫人养得可精细,我从还没见过这么用心的养法。”
钟苓苓笑眯眯的:“那是,我今日对他这么好,是等他长大了,放厨房给我们抓老鼠。”话音刚落,她忍不住惊讶:“猪猪怎么炸毛了?”
猪猪非常不开心,转过身,躲开了钟苓苓的手指。
钟苓苓还逗它:“不想抓老鼠么?”
小环说:“做猫不肯抓老鼠,那是要当天子猫吗?”
钟苓苓说:“那我就是猫天子身边的内务总管。”
翠翠不懂,问:“内务总管是什么?”
钟苓苓便直说了:“大太监。”
申县在黄州,远离长安,私下调侃皇家不是大忌,所以这几人没有丝毫敬畏心,反而笑得欢。
只留猪猪黑了一张猫脸。
她们没说错,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大周未来的天子。
然而他看了看自己的爪子,陷入沉思。
*
顾氏布庄在南浦县有固定的供货来源:林记染坊。钟苓苓这次过来,除了确定事宜,还拿了张花样给掌柜。
染坊掌柜看了半天,同钟苓苓三人说:“钟娘子且等等,我去请示一下林老。”
林记染坊的老板姓林,五十岁了,开了大半辈子染坊,名声在南浦县也是数一数二的。
掌柜的一进了里间,就不淡定了,急忙拿着那张花样给林老,林老眯着眼睛看,花样不繁复,但每笔如行云流水般,便是染坊请的黄州最有名的画师,也从没画出这样别致、令人耳目一新的花样。
林老颇感惊艳,而最令他惊讶的还是,钟娘子还注明了布料和颜色,按这个成本来看,都不贵,颇有研究。
林老问:“这是谁画的?”
掌柜的说:“是顾氏布庄的老板顾骁新娶进门的钟娘子。”
染坊掌柜和林老目光都是毒辣的,一下子看出这种花样做成布匹,定能热卖。
林老同掌柜的说:“你去问问钟娘子,这个花样要卖多少钱给我们。”
掌柜的感叹一句:“顾骁也太有福气,钟娘子貌美还擅绘制花样,估计过一阵,我们就能看到顾氏布庄办大了。”
林老小踹下他:“快去,别让人等久了。”
林老惜才,掌柜的却不想花太多钱,偷偷在里间磨蹭了好一会儿,假装这花样不够好,才走出去。
此时钟苓苓在听小环说话,她微微抬起眼,上挑的眼尾丝毫都不凌厉,倒是盈盈,掌柜的愣了愣,心底里又羡慕起顾骁来。
不过长得美的女子都不谙世事,他觉得可以用低价拿下花样。
他走上前,道:“钟娘子,我刚刚和林老看了花样,觉得还不错,三两银子,你看怎么样?”
然而钟苓苓的手指停在篓边,轻轻摩挲,眉头轻锁:“这样,那算了。”
掌柜的愣住了。
钟苓苓毫不犹豫,叫了小环翠翠就要走,掌柜的连忙说:“等……等一下,钟娘子是觉得少了?”
钟苓苓带着歉意,说:“我上回去别的染坊,人开了五两,我嫌少没有卖。”言下之意,你才给我开三两,我更不会卖。
掌柜的心里咯噔,这花样要是给别的染坊买去,林老不骂死他!
他快速舔了舔嘴唇,说:“这样吧,我们这里的画师最近刚好没空,我们也需要花样,咱们都是老主顾,你这花样就卖给我们吧,七两银子,怎么样?”
钟苓苓还是不满意的模样,只是摇摇头,作势要离开。
掌柜越发紧张了,说:“钟娘子别走啊!八两?九两?十两!”
钟苓苓的脚步好歹停住了,掌柜的下意识搓搓手,说:“钟娘子,十两银子总够了吧?”
钟苓苓心底里很满意,却还是皱着眉,叹了口气:“好吧,就十两吧。”
掌柜的这才完成任务,满心欢喜地接过花样,然而他想了一会儿,发现不对劲——他不是要把价格压低的么?怎么最后给抬到十两了?
他忽然明白过来,钟娘子笃定染坊会要这花样,才会底气十足,其实这价格抬得也算刚刚好,再多点,他也要犹豫了。
他当了这么多年掌柜,竟然没躲过一个小姑娘简单的抬价!都怪自己轻敌了啊!
掌柜的感叹,原来钟娘子看起来十六七的模样,实际上可精得很,欺负不得。
而到了街头,小环忍不住问:“夫人,林记染坊是我们来的第一家染坊,我们去过别的染坊么?”
钟苓苓忍不住一笑:“不过是套路他罢了。”
她拿着沉甸甸的银子,心情颇好,看来今晚上,家里就能吃上猪肉了。
在染坊同一条街,她找到了那位医师所在的医馆,了解到了一些养小猫的事项,便准备回程。
南浦县靠近洛河,河岸停泊着画舫,河面上有几叶轻舟,整个县城依山傍水,风景青秀,小环忍不住掀开马车布帘四处张望,翠翠没敢那么自在,但也一直盯着窗外看。
看两人这么好奇,且回申县没急事,钟苓苓就说:“午饭就在这里吃吧,吃完再回去。”
于是几人在一家临水的客栈坐下,点了鱼来吃。
客栈里有个讲书的,正在说当朝太子灭陈国余孽的传奇,那讲得是一个声情并茂、唾沫横飞,已经不为讲书而讲书了,而是在宣传他崇拜的人,百姓们也听得议论纷纷:
“太子殿下文韬武略样样不凡,礼贤下士,麾下能人很多,大周有太子殿下,真是国之大幸!”
“如果不是殿下提出治水策,我们黄州早被洛河淹了大半。”
“我远房表弟就是在东宫当值,说是过年过节,东宫宫人和侍卫的银两都比其他宫的人多。”
“太子殿下的脾性,是最谦和有礼的,人又长得丰神俊朗,听说长安贵女们为了争太子妃的位置,阴谋阳谋都使上了,有的贵女还埋伏在云凤山小径上,就等着和太子邂逅呢。”
众人七嘴八舌,听得小环很是向往:“真好啊,我要是能去东宫当一名小婢就好了。”
钟苓苓“噗嗤”一声,揶揄道:“想去就去吧。”
小环连忙摆手:“别,夫人是知道我的,我只是说玩笑话,我这个性子,也只有夫人肯要了,夫人不要我,我能去哪啊?”
钟苓苓饮了口茶:“行了,这话你都说了几次了。”
小环“嘿嘿”笑,挠着后脑勺。
周国太子贤名远传,在大周提起他,没有谁不敬重,只不过刚才说到云凤山,大家的脸色都有点凝重:
“殿下去云凤山为皇后娘娘祈福时,马车翻了,还好殿下性命无忧,不过听说还是受了伤。”
“老天保佑,殿下做了这么多善事,为人如此贤良,肯定没事。”
太子在云凤山受伤,那又是一段故事。
深受太子魅力影响,小环和翠翠跑到讲书人那里凑热闹。
猪猪从篓子里探出半个猫头,小爪爪托着腮帮子,心想,看来云凤山一劫,自己的身体应该没事,至少不是身死,所以得力手下们瞒得住天下。
就是不知道为何自己的魂儿跑这来了。
至于他们的夸赞?他早已经听惯了,世人就该这么说。
钟苓苓一低头,便看见这样的猪猪,低声问:“猪猪也觉得太子好?”
她眼神微沉,似是喃喃自语:“可惜他是焉坏的。”
某太子缓缓打出一句疑惑。
他,焉坏?
赞美之词他从小听到大,什么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就连自己都差点信了自己是贤良之人,所以钟苓苓这一声,让他产生了兴趣。
一个乡野女子,怎么就确定他本性并非传扬的良善?
然而他还想细听,钟苓苓却不再说了。
小猫动动猫爪,决定把这笔账记下来,等他恢复原身了,非要让她把今日的话说完。
*
吃完午饭后,她们没再逗留,坐着马车回到家,已经近申时。
家门口有一人,正是顾氏布庄的陈掌柜。
他焦急地徘徊着,见到钟苓苓,连忙冲过来:“钟娘子可算回来了,快随我去布庄吧!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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