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蒋跃然比大床上的男人先一步醒来,如往常般将他要穿的衣服一一整理好、挂在衣柜最左侧,方便取用。
昨夜几乎无眠,她强撑着起床,帮季临渊挑选着配饰,脊背挺直,端着高傲的假象。
季临渊醒了。
男人视若无物地从蒋悦然身侧走过,连浴袍都懒得披上,径直去了洗手间。
季临渊名下房产很多,遍布国内国外,但不管走到哪儿,他从来只住酒店,十分享受这种奢侈便捷、不受束缚,且居无定所的生活。
回南江后,季临渊一直住在Rosa的顶层套房里。
再出来,他穿得齐整了点,起床气却半点没消,眉眼带煞,翻动挑拣着配饰的手指头上都透漏着不耐烦。
“袖扣换回来。”季临渊说。
蒋跃然劝:“你前几天一直用的它,老是不换,不太合适……”
季临渊绷着咬肌,还是那个字:“换。”
昨天,蒋跃然面对夏知蔷时自作主张的一句“我来做东”,惹得季临渊十分不快。以至于她现下连长袖中裙都不能穿,除去手腕和其他地方,脖子上的掐痕亦是触目惊心,只能靠丝巾遮挡。
早上还有一个会,不想误事更不想连脚脖子都不能见光,她照做了。
那个寄件人名为“你妹”的快递,是蒋悦然替季临渊签收的,她见他从盒子里拿出枚袖扣,捏在指尖把玩许久。
蒋跃然自然知晓这袖扣的来历,因为,夏知蔷会买它,正是听从了她“贴心”的建议。
季临渊并不喜这个品牌,认定它俗气浮夸,从不多看一眼。蒋跃然自然知晓这些,那时不过是故意误导夏知蔷,想看场好戏,结果……
蒋悦然小季临渊一岁,今年三十一,好在保养得宜,看上去也就二十七八。
进季氏七年,她一路上爬,如今已是董事会秘书。明面上,人人都要恭敬地喊一声蒋副总,年轻有为风光无两,背地里却传言漫天,说蒋悦然是靠爬床换来的董秘一职。
蒋跃然只笑笑:绯闻里的每个字都是对的,唯独把因果关系搞反了。
若不是拼尽全力爬到季临渊所在的高度,她怎么会有机会靠近这个只能仰望的男人。
深呼吸几许,蒋悦然屏息帮人将衬衫扣好,语气里情绪克制,尽全力维持着所剩不多的体面:
“阿渊,你能不能稍微考虑下我的感受?哪怕一次也好。”
“别总是这么有怨气,”季临渊避开蒋跃然的手,自己打好领带,“真忍不了,你也可以滚。”
面对他毫不在意的践踏,惨淡一笑,蒋跃然退后半步:“先拿自己在薇薇身上的失误折磨夏知蔷,等人跑了,又拿她折磨我……季临渊,你非得把自己活成一个孤家寡人才满意吗?”
季临渊额上的青筋猛地跳了两下。
一把扯开刚系好的领带,拿在手上,他面色阴沉地逼近眼前那个被吓得不住倒退的女人,无不遗憾地说:
“悦然,你不该提起她。”
*
被冯殊突然收紧的手臂带到怀里时,夏知蔷只来得及想两件事情——车不够大,以及,她今天好像没穿成套的内/衣。
夏知蔷一边懊恼于自己的失策与不精致,一边拼命地压制着内心的小期待,思路狂野,表面恬静。
谁知,对方只是将下巴搁在了她肩膀上。
像是体会不出对方的失落与茫然,冯殊略低下头,换作埋首于对方的颈窝,久久没有挪动。
被他深重的呼吸惹得又痒又热的,夏知蔷心口似有一百对一千对小爪子在不停地刮刮挠挠,不得纾解。
过了许久,夏知蔷开始怀疑这人是不是睡着了,忍不住,动了动发酸的肩膀。
“别动,”在手术室连轴转了近30个小时的冯殊,音色已变得沉哑,“乖,让我再靠会儿。”
听出他语气中掩不住的疲倦,以及一点不设防的脆弱,夏知蔷心头蓦地揪起——该是有多累。
燥热瞬间消散如烟。
稍作犹豫,夏知蔷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拍了拍冯殊的背。一下,两下,三下,像安抚,也似安慰,力度很柔,心意却虔诚笃定。
没拍几下,她明显感觉到冯殊的蝴蝶骨往脊背中心聚了聚,那一片肌肉也跟着虬结起来,这反应敏锐得不寻常。
她以为冯殊是在排斥自己的触碰,就像昨天在家门口,他先抱住她,嘴上说着“我打错了”,手箍得很紧。可等夏知蔷回抱过去,他没几秒便将人推开,匆匆离去。
想到这里,她识趣地收回手,不敢再多碰一下。冯殊却突然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她。
夏知蔷说:“我——”
她话说一半,忽觉眼前一黑,竟然是冯殊抬起手将她的眼睛虚虚掩住了。
夏知蔷徒劳地挣扎:“你……”
她剩下的话被吃掉了。
她自己也是。
夏知蔷的脸庞被动地时而后仰,时而微侧,肩膀耸起,羞赧懵然,抵住对方的双手已不知道要用力。
冯殊仍捂着她的眼睛,手盖得极为严实,一丝光线都没施舍给夏知蔷。
在对方的黑暗中,他不再忌惮。
迟来的春雨淅淅沥沥下了整晚,淋湿草叶,浸润大地,溢满池塘,终于温温柔柔地淹没了她。
直到冯殊手机铃声响起。
院内急会诊,需在十分钟内到位。对着听筒嗯了几声,挂断,在撤下遮住夏知蔷眼睛的手之前,冯殊已将状态调整回去。
等夏知蔷终于能看清眼前状况,冯殊眸子里晃动的潮意全然不见,清淡如常。
他还是那个自持高傲的他,她却不是了。
见夏知蔷捏住领口的手在发抖,冯殊淡着神色帮忙,修长手指将滑落的肩带勾出,他眼底只余皎皎皑皑、清清冷冷的一片,可远观,不可亵玩。
若不是皮肤上保留了证据,夏知蔷会以为,刚才只是大梦一场。
目送人推门下车,她静默着平复了一下呼吸,再才出声喊住冯殊,问得隐晦:
“晚上回家吗?”
冯殊已经走出几步了,听到问话,原地回头看向妻子,脸上笑意似有若无的。
他说回来,但会迟一点。
有了这句承诺,两人心照不宣地先各忙各的去了。
快三点钟,终于歇下来的冯殊才想起自己还没吃夏知蔷送来的午饭。
他径直去了手术部的小食堂取饭盒。
仁和的日手术量常年位居全省乃至地区第一,一年下来,光心外科的移植手术就能做上百台。此时虽不是饭点,小食堂里仍有不少同事拿着误餐券赶过来。
冯殊进门一看,里面乌泱泱地聚满了绿衣服蓝帽子的医护,颇壮观。
觑见冯殊手里的饭盒,几个相熟的麻醉医师起哄:“谁送来的啊,女朋友?”他没正面回应,几个人互相递了个眼神,“完了完了,咱们科小唐唐要失恋了。”
不准备搭他们腔,冯殊笑笑,自己找了个角落位置坐下。
刚下手术、鼻子比狗还灵的陈渤,端起餐盘就凑了过来。看了眼自己无滋无味儿的标准餐,再看了眼对面那人的三层饭盒,陈渤愤恨:
“靠,我特么也想结婚了!”
他没刻意压低声音,隔壁桌已经有耳朵尖的人循声望向这边。冯殊抬了抬眼示意他闭嘴,目光凌厉。
陈渤切了声:“玩隐婚?你个狗东西,是不是想背着老婆继续跟那个倩茹眉来眼去?”
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认识什么倩茹,冯殊没搭话。
“就那个,眼睛比景甜还大的巡回护士啊,”陈渤说着伸出手臂,拿了张纸巾在冯殊额间做样子一般擦来拭去,动作拖泥带水,眼神含情脉脉。
他问:“想起来了吗?上回放着一屋子专家教授不管,恨不得只给你一个人擦汗那个。”
“不认识。”拍开陈渤的爪子,冯殊将饭盒一层层揭开,摆在桌子上。
陈渤眼尖地瞥到米饭上夏知蔷拿黑芝麻排出来的字,大笑:“‘天天开心’?你老婆是不是跟你有仇啊,想累死你。”
对于心外科医生来说,天天“开”心的确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
冯殊猜,夏知蔷是生日蛋糕做多了,不留几个字在作品上就不舒服。笑了笑,他低头专心吃饭。
夏知蔷的厨艺相当不错,牛腩酥烂入味,秋葵爽滑,蒸蛋细腻,和她做西点的手艺不相上下,想来,应该是家传的手艺。
扒拉两口米饭,冯殊准备夹蒸蛋里的海参,一双筷子伸到了眼前。
他毫不客气地把它拦了回去。陈渤啧了一声:“这么多菜,你一个人肯定吃不完,快,让我尝尝咱家小夏手艺怎么样。”
冯殊抬眼,又是一记眼刀。
陈渤忙改口:“你家的你家的,行了吧?”
他依旧不让他碰自己碗里的菜,哪怕夏知蔷做的是两人份。
“什么毛病!”不知第几次伸筷子被人拦开,陈渤都要气死了,“叫你冯狗还真成狗了啊?这么护食。”
几番拉扯,冯殊还是让他叼了几块牛腩去。
夸了一嘴夏知蔷的厨艺,又插科打诨几句,陈渤脸色正经了些:“我听说,你中午甩脸子给女学生看了?”
“没。”冯殊淡定地嚼着最后一根秋葵,碗里的米饭也已见了底。
“你知道她爸是谁么?”
“跟我有关系?”
陈渤骂他装:“行,先不谈她家里的情况。单说女外科大夫这种生物,那是绝对的稀缺品种,多难得啊。你倒好,差点把那小姑娘气跑了。你怎么就这么傲呢,成天高高在上的,有点本事就了不起了?小心得罪人。”
见还有点时间,冯殊生出几分闲心,理论道:“我哪里傲了?”
“就说咱们俩吧,遇到分歧,哪回不是我先低头?恨不得把台阶都砌好,再扶慈禧一样把你给扶下来才行,端得不得了。”
陈渤想来是憋了很久,怨气十足:“在我跟前这样就算了,爸爸肚量大,不跟晚辈一般见识。你跟那小姑娘横眉冷对干什么?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
见冯殊完全不搭腔,陈渤自觉无趣,嘟囔了句:“也就小夏受得了你。结完婚大半年不回家也没怨言,还专门送好饭好菜过来。上哪儿去讨这么好的老婆?”
好……
就在吃饭前,冯殊收到了夏知蔷发来的微信。她体贴周到地问:【还合胃口吗?明天打算炖个黄豆猪手汤送来,你吃不吃啊。】
贤惠人设立得很稳。
冯殊问她为什么要炖猪手汤,她回:【听说外科医生用手用得多,以形补形嘛,就想给你补一补。】
好笑之余又有些暖心,他抿抿唇,轻飘飘回了陈渤一句:“也就那样吧。”
“也、就、那、样?”陈渤擦擦嘴,“你们俩结婚怎么回事儿,别人不清楚,我可是清楚的。你到年纪想成家了,正好碰上小夏这种无欲无求又好骗的恨嫁姑娘,就干脆顺水推舟,白得个贴心老婆。其实,谁都不知道你心里可一直装着别人在。”
“你那小月光叫什么来着,”他眯眼想了想,“……薇薇?”
听到这个名字,冯殊的身体明显一僵,旋即恢复自然。他起身:
“别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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