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殊吃完饭就进了手术室,给科里一个教授的胸腔镜手术当一助。
取出手术衣,他抓住衣领内侧抖了抖,往上一抛,手臂顺势钻入袖口,随即平举双手,站定原地等巡回护士来系上后带。
巡回护士是个眼睛很大的年轻女孩,名叫倩茹。也不是完全没听进去陈渤的话,于是,冯殊下意识瞟了瞟对方,眼神却没作太多停留。
因为他脑子里拢共只剩四件事——顺利完成手术,早点回家,早点回家,早点回家。
八点不到,归心似箭的冯殊如愿提前结束手术。等真正忙完,他才有空看手机。
夏知蔷发微信说:【接了个急单,得通宵,今天不回来了。】
冯殊本应回复“好”或者“哦”过去,或者一个字都不发。也许是因为术中长时间扶镜、上臂肌肉疲劳,他手一抖,直接拨出了电话。
“喂?”夏知蔷那头闹哄哄的,冲水声机器运转声不绝于耳。
冯殊说:“我下手术了。”
“不是说会晚点吗。”
“比较顺利。”
“那太好了。这几天你也辛苦,没什么事就早点回去休息呗。”夏知蔷音调上扬,真心替人感到高兴。
冯殊只说:“没多累,去你工作室休息也一样——”他话说半截,听到听筒那头还有另一个女孩儿的声音,赶紧收住,问,“还有别人在?”
夏知蔷一心二用,话听得断断续续的,只答:“我一个人做不完,让秧秧留下来帮忙了。”
没再提之前的话,随便闲扯两句冯殊便收了线。
陈渤找他一起吃晚饭,吃完顺便去酒吧坐坐,正好两人喜欢的球队十点多有场比赛,可以边聊边看。
“在家看西甲多没劲。明天不周末么,查完房换个药就能补觉去,出去玩玩不影响。”他兴致勃勃地提议。
冯殊推说自己太累,不理会陈渤的盛情邀请,坚持回家。
夏知蔷不在,没谁去折腾那个闹哄哄的扫地机器人,也没别的动静,屋子里安静极了。冯殊脱下鞋走了几步,竟然能听见自己细微的脚步声。
他想,这样也挺好的,起码落得个清净。
半点声响都无的绝佳环境,让冯殊得以专心致志地润色接近完稿的PPT——下周有个心脏病学高峰论坛在S市举办,他要上台演讲。
效率奇高的他,十点前就将课件完成。
打开电视,冯殊在球赛开始前的间隙换了一个又一个频道,只觉得各个都聒噪无聊,始终找不到想看的。
家里太静了。他下意识将电视声音调大了些,结果,空旷客厅中响起的隐约回声却起了反作用。
冯殊不禁开始联想,那半年,夏知蔷也是这样的感受吗?
他环视着四周,仿佛能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在房子里忙来忙去,修剪花枝、擦拭摆件、置办软装,她会不停地给自己找事做,好避免闲下来时,只有安静寂寞的呼吸陪在耳畔。
夏知蔷说,自己一个人在家会害怕,怕到睡不着。
——她一直是个胆小的姑娘,从很早的时候开始就是这样,冯殊很清楚。
心里闷闷的,他起身去餐桌旁倒水,又想起前几天夏知蔷趴在地上解救扫地机器人的模样,想着想着,他无知无觉地便喝光了一整杯。
莫名躁动,冯殊不太坐得住,遂找出哑铃来了几组上肢力量训练。汗出了些许仍觉得不过瘾,他又开始趴地上做俯卧撑。
一口气做完四十来个,冯殊身上那股躁热劲儿消了点,喘着粗气去洗手间冲了个凉。
时间像被人为调慢了,头发湿漉漉的他皱眉盯着荧幕很久,终于挨到球赛打响。
比赛索然无味,没了C罗的皇家马德里仿佛失去灵魂,已经连续几场不胜;赛程中,全队士气低迷,委顿不堪。
待上半场结束,冯殊点燃一支烟,烦躁地吞吐了两口。
阳台门没关,一阵晚风将烟灰缸中的灰烬掀起,落了一些在洁净无垢的地板上,很扎眼。
他觑着那一小摊烟灰,皱眉,又将目光转向墙根处的扫地机器人——出国之前似乎没见过这个东西,想来,是夏知蔷为了他不爱穿拖鞋的癖好特意买的。
冯殊在德国时,住的公寓里也有一个类似的机器,用得不多。
先将控制机器人的APP安装在手机上,他折腾了几下,拇指滑到“手动遥控清扫”的选项上后,却忽地停住,今天第二次,给夏知蔷打了个电话。
“地板脏了。”
“?”
“那个机器人要怎么用?”
“???”
*
接到冯殊电话时,夏知蔷正为着傍晚接到的急单忙得不可开交。
甲方是一家高级酒庄,明天要举办内部品鉴会。他们原本预定了别家的甜品台,奈何对方坐地起价,且沟通态度不良,双方闹得很不愉快,当场解约。
没多思索,夏知蔷决定接盘。依托孟可柔的婚庆公司,“知芝”从来不愁订单,可若不抓紧转型高端定制甜品,往后的路不见得能走多远。
洋酒搭配甜品讲究很多,夏知蔷在巴黎时接触过,没花多少时间便定下了最终方案。
——现烤可颂配半干型白诗南,覆盆子慕斯蛋糕搭威代尔冰酒,水果蛋挞配雷司令,马卡龙搭莫斯卡托……她的专业程度让甲方彻底放下心来。
接到冯殊电话时,忙昏头的夏知蔷差点顺手给挂了。等听明白对方说什么,她有些懵:
冯殊说他不会用扫地机器人。
瞟了眼时间,夏知蔷确认不是自己累糊涂了,而是某人的少爷脾气发作,为了点烟灰,真的要在半夜打开机器人扫地。
耐下性子,夏知蔷让冯殊先下载APP,加入家庭共享再点选设备。中途,秧秧指着打发到一半的奶油问她:
“这个程度可以吗?”
“不够。”让那头的冯殊先等等,夏知蔷慢条斯理地吩咐,“调最高速再打半分钟。打完记得把液化好的蛋清拿出来,杏仁粉也筛一筛,待会儿先做马卡龙。”
然后接着告诉冯殊怎么划区清扫。
挂电话后,她这才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冯殊不是高考状元么,怎么连个扫地机器人都不会用?
这时,秧秧拿着几种要用在蛋挞上的水果来让人挑,没空再多想,夏知蔷转身投入到了工作中。
快十二点的时候,冯殊又找上了夏知蔷。
知道她在忙,他这回没上来就打电话,而是发微信问:【换洗的床单在哪里。】
夏知蔷一愣:她白天光顾着买菜做饭的事去了,早上出门前换洗了被单,却没来得及套上新的。
而洗好的那一床,只怕还在洗衣机里搁着呢。
她手上沾了面粉,打字吃力,第一条只回了三个字:【衣帽间。】她刚打算发第二条过去详细说明,对方扔了个视频邀请来。
画面抖了几下,等稳定好,夏知蔷就看到了冯殊那张一会儿丧一会儿帅、薛定谔的好看的厌世脸。
他轻松扛住了前置摄像头与死亡角度的考验。
忽地,镜头一转,画面切换成了主卧衣帽间门口。
“你指路吧,这样会快一点。”冯殊的嗓音一如既往,松散又冷淡,缺少起伏,好似真的只是想要夏知蔷帮他找到床单。
偏偏,夏知蔷听到后却想起很多事来。
冯殊刚去德国的时候,他们俩曾在家中长辈的要求下,一周视频通话一次,好培养“感情”。
海德堡跟国内有7小时时差,冯殊事情排得满,只在晚饭后有点空余。
那时正好是工作室最忙的日子,秧秧还没被招进来,孤军奋战的夏知蔷隔几天就要熬一次夜。若时间正好对上,她便会在通宵赶工的凌晨,等对方拨视频过来。
连上信号,摆好手机,夏知蔷在这边做蛋糕甜品,冯殊则在那头安静地看书写论文。大多数时候,他们都一言不发,沉默地完成着长辈布置的任务,几乎不与屏幕中的另一人有任何言语或眼神交流。
——确切点说,是累得头晕脑胀的夏知蔷没什么闲心看,所以,她也不清楚冯殊有没有在看自己。
想来也是没有的。
毕竟,每当夏知蔷有空瞥一眼屏幕,冯殊都在认真浏览笔电上的文献,或是安静地看书,金丝边眼镜的镜片上反射着清冷的、幽幽的蓝光。
极少数时候,冯殊会说一两句话,比如“家里开销够吗”,或是“物业费记得缴”“姨妈明天会来送点东西,你在家就接待下”……
内容平淡,声音比内容更平淡。
唯独有一次,他说了其他内容。
那天,夏知蔷误以为自己已经挂了冯殊的视频,在烤制蛋糕胚的间隙与来做陪的孟可柔闲侃。
聊明星整容聊嗨了,孟可柔活学活用,对着夏知蔷一通点评分析。
“额头还行,眉骨鼻梁也凑合,”她拿手指戳了戳夏知蔷丰润的唇,“你这小嘴儿长得,绝了,肉嘟嘟粉嫩嫩的,我一女人见了都想亲上一口。”说罢作势就要亲上去。
夏知蔷笑嘻嘻地躲开。
玩心一起,孟可柔趁人不备,伸手又往闺蜜身前抓。一顿便宜占完,还非要逼问:
“这得有D了吧?”
双手环胸,夏知蔷受气小媳妇一样瞪着她。
孟可柔是个泼辣惯了的,当下觉得忒有意思,摆出副回味的表情,继续调戏:“手感真他娘的好,你们家冯医生只怕碰一下就会把持不住吧?”
“他……”夏知蔷脸红扑扑的,想到也没外人在,实话实说,“我们还没那个过呢。”
孟可柔一脸震撼我全家的表情:“卧槽,你们没睡过?他不会真是同志吧?!”
“不是不是,是我的问题。”
日常数落了闺蜜几句,孟可柔恍然:“难怪他舍得不带你出去,要是尝到甜头了,绑也要把你绑着一起出国啊,不然躁得觉都睡不着。”
说完这些,两人又打打闹闹地玩了会儿。孟可柔闹够了,总结道:“非要在你身上挑骨头的话,就是下巴稍微圆了点儿。我认识一开美容院的,要不,你打一针玻尿酸去?”
夏知蔷还没来得开口,突然听见一个男人说:“她不需要。”
是远在德国、从刚才到现在一直连着线的冯殊。
和孟可柔不可置信地对视一眼,夏知蔷赶紧拿起手机,问:“你怎么不提醒我挂视频啊?电都快跑光了。”
一想到自己被孟可柔“蹂/躏”的画面,以及那些暧昧的私房话全被这人看见听见了,夏知蔷只觉得丢人丢到姥姥家,快臊死了。
她也许本想表达质问,可委屈的眼神、鼓起的腮帮子,以及依旧很软和的语气,落在冯殊眼里只是像极了一只气红眼的小兔子,一蹦一跳,嘤嘤叫着要扑上来咬自己。
冯殊突然就能理解,孟可柔为什么在夏知蔷瞪了一眼过来后,反而变本加厉地去“欺负”她。
不自然地咳了一声,镜头这边的冯殊只是淡定地合上手里的书,再推了推眼镜,嗓音微哑:“看书太认真,才发现没关,不好意思。”
随后屏幕陡然一黑,他竟是直接将视频挂了,完全不给夏知蔷继续深问的机会。
这件事发生一个月后,夏知蔷就报名了巴黎的大师课。等欧盟申根签证下来,她在又一次视频时将消息告诉了冯殊。
对方入定一般的面庞上依旧瞧不出半点端倪,只说:“课上完,来趟德国。”
“可你不是很忙吗——”
“你来,我就有空。”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