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赌命吗?

    南庆决定停战,与北齐谈判暂休战事。北齐使团已经出发,东夷人也就势凑了热闹,更多是前来送礼,以表臣服。

    薛易涛率二十万大军继续守着边境,名为扫尾实为威慑,在北齐与南庆顺利达成盟约、北齐使团退出南庆前,他都要守在那里。

    虽然担心父亲的身体,但打了胜仗总是让人高兴的。薛瑚回去把父亲寄回来的信一封封都反复读了许多遍。

    前方战事紧要,薛易涛又是敏感人物,与京城的信件往来自然越少越好。庆帝给她的那一袋子里,鼓鼓囊囊都是攒下的信,跟着急件一并送到京都的。

    薛瑚知道这些信肯定已被不止一拨人看过查验过,总归当下时机敏感,她也不能不满。父亲的家信写得简单,想来战事吃紧,他也没有太多功夫能跟独生女儿一诉衷肠,这几封信都是趁着扎营的时候匆匆写就的。

    她六岁的时候,母亲被北齐人掳走,暗地派了探子对父亲说要他投敌,为期三天内考虑。三天过后,南庆按照之前的声明开始进攻,北齐人为了泄愤,在两军面前射杀了她的母亲,母亲腹中七个月大的胎儿自然也没有活下去。

    父亲当着敌军与身后的南庆军队,面不改色,指令军队一如往常,绝妙战术下,当场的八万北齐军全军覆没,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战后收敛尸首,有细心的士兵着意去寻了薛夫人。她母亲的尸首已经被战马践踏得面目全非,腹腔全部烂开,细看,甚至能看到里面已经成型的男胎。

    薛家本人口繁茂,只是许多年来抗击北齐族人凋零惨重,薛易涛更是一脉单传的独子,彼时他和夫人膝下只有薛瑚一个女儿。

    薛易涛那一战以后发了疯。此后与北齐的每一场大小战役都冲在了最前。他本来是八品高手,对于武学提升没什么兴趣,大多精力此前都放在了研究兵法战术上,但就是那一战后,整整一年他都冲在战火最前线,佛挡杀佛人挡杀人,红缨枪下不留活口,硬生生杀上了九品。

    这种疯狂的势头自然也带给了他许多的伤,待他终于把北齐人逼退到了离国都不过三百多里的地方,那时他已经率部绞杀了北齐军主力二十万,等北齐太后紧急发出求和声明时,他已经快要站不起来了。

    战争结束以后他就上疏给了庆帝,把薛瑚送到了京城。而他留在北方老家,光是养伤就用了两年。

    伤好以后,“此生不灭北齐,再不成家”的抗婚宣言便传遍天下。

    别人都说,一直声势烜赫,从南庆建国便已深受皇恩的薛家就要断了传承,实在可惜。

    父亲却在她离家的时候对她说,幸好还有阿瑚在,不然父亲就真的要死在战场上了。

    他不能生,因为他兵权在手,战功赫赫;他不能生,因为他唯一的女儿活在京都,再生一个孩子,对于庆帝来说她就失去了价值,而薛易涛担忧她在京都会过得不好。他不娶妻,是为了京都的庆帝放心,也是为了让他的爱女拥有独一无二的尊贵。

    何其绝望又深重的爱,在这世上,他们是彼此仅剩的亲人了。

    ——

    阿瑚吾女

    展信佳,见字如晤

    ……

    薛瑚把这些信件贴到胸口,窗户开着,她转头望出去,天上挂着轮孤寒的月。

    “父亲……”她轻轻唤了一声,抱着信的手紧了紧。

    等谈判结束,父亲会从北边南下,来京城参加她的婚礼,结束后才会返回北方老家。

    但她嫁人以后,他们父女能见面的机会,就更是微乎其微了。

    倘若将来有一日,她必须跟着李承泽承担后果,她不对自己的选择感到后悔,亦不对将要到来的命运感到恐惧,唯一使她痛苦的,那便是父亲又将失去他唯一的骨肉,他仅剩的女儿。

    他怎么挨得住。

    这辈子她注定是一个不孝的女儿,既没有在父亲膝下让他享受过天伦之乐,又要令他再承受一次失去。

    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斩断薛家与京都所有的利益来往,不让党派、夺嫡之争,牵扯到父亲。

    这是她对李承泽的底线。

    -

    京都内的消息流传,北齐和东夷的使者已经抵达京都驿站,北齐与南庆两国已经开始谈判。

    只是朝中突然传来消息,蛰伏在北齐做暗探的言冰云在这紧要关头被发现了身份,北齐人拿他做威胁,要求变更谈判条件,还要换回大魔头肖恩。

    只是这一切都跟薛瑚没什么关系,她尽量避免自己去关注北齐人的动向,以防止自己情绪上头失了理智。若她是男儿身,一定不顾一切上战场杀敌,只是她生作了天生纤细的女儿家,又被庆帝当做了留在京都牵制她父亲的把柄,除了抑制心里的愤怒与仇恨外,她也没什么别的办法。

    “心情不好?”李承泽夹了片牛肉放她碗里,留心看她一眼,伸手在她眼下拂过,“最近没有睡好吗?看着憔悴了一些。”

    薛瑚回过神来,端起面前放了片牛肉的碗:“是有些低落。”

    李承泽低头看她:“想你父亲了?”

    薛瑚点点头。

    他叹口气,放下手中碗筷:“算一算,也十年了。你见你父亲也不过三五面。每年这个时候,临近薛夫人的忌日,我知道你就开始想家了。”

    “可能因为他快要回京了,我反而有些不敢见他了。”

    李承泽伸手摸了下她的头发:“傻姑娘,怕什么,大不了我陪你去见他。”

    薛瑚深吸一口气:“以前想家的时候,总觉得等长大了就会与父亲重聚了。现在长大了,却发现嫁人以后更加难以得见,这辈子他在北方,我在京都,可能迎接他凯旋的时候能远远望上一眼,庆功宴的时候坐着遥遥敬一杯酒,大概最近的距离,也就是这样了。”

    李承泽静静看着她:“你知道,如果你不是嫁给我,其实凭你的身份,谁能拦着你多回去老家看看父亲呢?但你只要嫁给我,这一辈子,宫里就是你的归宿。”

    薛瑚:“这件事没什么可多说的。”

    李承泽平静地拉住她的手臂,止住她起身的动作:“不,令阳,得说清楚。”

    她顿了顿,坐回去。

    李承泽低垂着眼看她:“我既然娶了你,就一定要对你负责。我不想让你怀着不甘嫁给我。薛将军对你很重要,我尊敬他,但往后他把你交给了我,我便会替他担负起照顾你的担子。相信我,我会努力把你缺失的那份陪伴补给你。”

    薛瑚呼吸窒了窒。就算明知道他话里的情分都只出于一同长大的情谊,就算明知道他话中的承诺只能信三分,就算明知道他这是为了哄她说了漂亮话。

    但她还是很感谢他,最起码让她快乐了许多。

    薛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颜来,李承泽便也弯了眉眼,重新拿起碗筷,在面前的火锅里为她捞着最喜欢的小排。

    她其实已经吃了许多,腹中已感到满胀,实在没有办法捧他的场强撑一下,便拒绝了,看着他端着碗碟吃得香,便是蔬菜也欣然咽下,不由一笑。

    “你今日要去参加祈年殿的夜宴,这都酉时了,现在吃这么多,晚上可怎么办?”

    李承泽撇了下嘴:“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场合,素来就不是个舒服的吃饭地儿。一想到今晚上将会有的交锋,我这胃里就拧巴。晚上若是好戏连连,谁能顾得上好好吃饭?你快吃,若是吃好了便换个衣服,晚上一同随我去祈年殿。”

    薛瑚惊异地瞪他一眼:“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我又不是礼部或者鸿胪寺官员,有何名头能列席其中?”

    李承泽轻笑了一下,咽下菌菇:“你是未来的二皇子妃,陪我一道又有谁敢多嘴?”

    薛瑚动了动神色,李承泽望过来一眼,目光不容置疑,她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起身便看到谢必安手上的衣裙。也不知道他何时去她宫里要的。

    酉时的时候,薛瑚跟在李承泽身侧进了祈年殿,一路走到上座。李承泽对宫人道将案几换作双人用的,很快便有利落宫人处理好,薛瑚便坐落在他左手边。

    此时夜宴还没开始,下方乱哄哄聚着礼部与鸿胪寺的官员,并没有多少人胆敢向上张望。上座几乎都是皇室成员,太子和长公主已然到了,太子坐在左首,长公主李云睿一人独居右首。

    长公主远远投过来一个揶揄的眼神,薛瑚对上了,便也只是淡淡颔首,没什么羞涩反应,倒是让她有些扫兴。

    太子一向恪守礼数,此时扭过头来:“二哥,这是否于礼不合?就算令阳与你有婚约,还未成婚也不该如此。”

    李承泽笑了:“到底是于礼不合,还是太子看了羡慕了?毕竟太子殿下至今还没有正妃,东宫只有一位太子嫔,也难出现在这般场合,不能与太子共坐。而往日与太子殿下形影不离的姑姑今日也坐到了对面,现下看样子与范闲交谈甚欢,一时顾不得太子。殿下觉得孤单,也是正常。”

    太子气道:“放肆!姑姑岂是你能胡乱说的!”

    他们兄弟二人见面素来不和,争吵是常事。薛瑚正打量着殿下的北齐和东夷使者,未曾理会,只是当听到长公主时扭回头飞快地瞥了眼太子铁青的脸色,又看了眼对面和范闲说话的长公主,便很快收束了眼神。

    李承泽像是看不出太子已经动了真怒,还在继续挑衅:“太子殿下愿意和臣赌一次吗?”

    太子冷笑,没有回头:“赌什么?”

    李承泽缓缓道:“这条命。”

    太子猛地回头看过去,李承泽与他对视一会儿,低头一笑:“臣开玩笑,吓到太子了。”

    太子:“好啊。”

    他看了眼薛瑚,她穿一身绯紫色的长裳,缎面锦织,裙摆曳下长长一段,月白色流云纹流光溢彩,发上坠着一条碧色的玉带,侧脸安静又淡漠,在摇曳的灯光下晕出一副氤氲生光的美人图。

    太子收回视线,换上一副好整以暇的脸色,看着李承泽:“只是二哥可别忘了。现如今,二哥的身上可不止一条命。”

    他忽而唤了声薛瑚:“令阳,你也要跟二哥一起赌吗?”

    薛瑚侧头望过来。

    李承泽倾身挡住了太子看她的视线,脸上的笑意收了大半:“殿下,你我之事,与令阳何干?何必要扯上她。”

    太子笑了:“二哥竟也会说这种傻话。”

    李承泽面上虽然是笑着的,但很显然,他已经有些生气了。

    庆帝的到来暂时打断了这场挑衅与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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