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分外清醒

    第二天,范闲“小范诗神”的名号便传遍了天下。淑贵妃特别激动,拉着薛瑚的手让她讲昨晚夜宴发生的事,每桩每件,最好把范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复述一遍。

    天可怜见,薛瑚哪里背的出来,寻常人又有谁会把那些细节记得那么清楚。薛瑚明白,这是范闲展露出的才华太过令人惊骇,才让一向嗜书如命的淑贵妃这么狂热,简直像是个打听崇拜者动态的小姑娘。

    淑贵妃低着头,看着传遍整个皇宫的抄录诗册,爱不释手。

    李承泽就在这当口揉着头从偏殿出来,淑贵妃侧头看他一眼,训斥道:“这个时辰才起来,还是这副不精神的模样,实在不成体统。”

    他开口:“昨日喝了太多酒,到后来便什么都记不清了。”

    言罢,李承泽看了薛瑚一眼,走过来坐到她旁边:“后来发生了什么?我是怎么从观星楼回来的?”

    薛瑚为他倒了杯醒酒茶,闻言回道:“谢必安把你带回来的。昨天夜里宫里不知道为什么进了刺客,很快便禁严了。谢必安便去找了我们。”

    把他带回淑贵妃宫里的是谢必安,这一点李承泽并不惊讶。他与薛瑚出去,谢必安自然心中有数,看着时间便会去寻他们,只是后面那件事是他始料未及的。

    “刺客?”他一时忘了端起桌上那杯醒酒茶,看向薛瑚。

    薛瑚颔首,推了推桌上的茶杯示意他,便继续道:“我昨日站在观星楼等谢必安的时候,在太后宫的上方看到洪公公,追着一个黑衣的剑客往宫外去了。再有便是燕统领,他站在长信宫附近屋顶戒备,从高处看到我时还很惊讶,特地飞身过来让我尽快带着你回去。后面的事我也不知道了,那时谢必安已经上了观星楼,我也跟着他离开,没敢再多停留。”

    埋首在诗集册里的淑贵妃也抬起头来,插话道:“还好你这样做了。高手夜闯皇宫,怎么想都惊险得很。你和承泽两个人在观星楼上,都不必说该有多么显眼,一个不防备,出了事可怎生是好。”

    “不过,”她慢慢道,“你们二人,怎么会去观星楼?”

    面对着淑贵妃那张清丽宁静的脸,明明没有一点暧昧好奇的意味,薛瑚和李承泽还是觉得有些窘迫,一时谁都没好意思说话。

    李承泽摸了下鼻子,握起桌上茶杯仰头一口饮尽,才苦笑着道:“母妃明知,又何必挖苦我与令阳?”

    “我不知。”淑贵妃从容不迫道,但也没再追问下去,重新埋首到了诗集中。

    李承泽见这殿中主人已经不再理会他们,便扭头问薛瑚。

    “宫里备着饭菜吗?我有些饿了。”

    薛瑚抿唇笑了下,站起身,示意他跟她去饭厅,别打扰淑贵妃读书。

    “我早就想到你今日起来会饿,毕竟昨日晚膳吃得早,又在殿上喝了那么多酒,便让人去膳房要了些清淡的粥菜,留心给你在火上煨着,就是想你起来便能吃。”

    李承泽咬唇露出一个笑,只是走在前面的薛瑚没有看到。

    她本来示意他坐在饭厅里等着,等一路走到淑贵妃宫里的小厨房才发现李承泽双手拢在袖子里,一路跟着她到了厨房,便有些好气地笑了。

    “跟着我做什么?这厨房是你皇子落足的地方吗?怕不是要来看一眼满足一下好奇心?”

    李承泽靠在门边,看着她手脚麻利拿着布巾捂住汤蛊的耳朵把锅端下来,又找出一个描金的碧玉小碗,动作轻柔地把粥分进去。淑贵妃宫里的膳房,自然也干净考究,平日不开大灶,也没有那些烟火气,顶多是那滚烫的粥散发着一些热气,袅袅地散开在空气里。碧梗米的香气和红枣的甜意传开,把此地变得异常温馨而平淡。

    被这种温馨气息包围的薛瑚,就算穿了身靛蓝的宫装华服,也比平日看着要温暖窝心许多。

    他看着她小心捧着那只碗放进托盘,又低头布着小菜,发间碧色的玉兰通透温润,坠下来的那颗玉石花蕊正点在她额头上,只是薛瑚恍然未觉,神色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活,连站在门边的李承泽都忘在一旁。

    她素来是个很能静得下心的人,一专注做什么,旁的事便都不再理会。

    李承泽便双手抱臂,肆无忌惮地看着她。

    薛瑚弄好这一盘吃食,正嘱咐宫女端起送去饭厅,便被李承泽摆摆手,示意那宫女不必动作。他放下挽着的手臂,迈步走进厨房,让人去找了张椅子,从一旁拿过双筷子坐了下来。

    薛瑚看着他的动作,眼见他竟是要在厨房就地用膳,不免想起太子常说的一句话,也笑着问出了口:“你这是什么章程?”

    李承泽:“此地干净,又有食物的甜香,便不去饭厅大张旗鼓折腾人了。只是你一个县主,对厨房如此熟悉,倒也不怕被宫人在背后嚼舌根,说你辱没了身份。”

    薛瑚不怎么在意这些事,只是淡淡道:“他们爱说什么都随他们吧,我也没跑到宫里的御膳房卷袖子做活,只是在自家的小厨房里动一动,犯着他们什么事了?”

    李承泽明白她话里的“自家”没别的意思,不过是代指一下住所,但心里也不由一动,忽觉得满足。

    人世间天伦,据说本该平淡如水,真情在细节处流露,自可见章程。只是这宫里便与千万人家不同,既设了诸多仆役,万事假于人手,养尊处优的同时,那强作的感情便显得更加虚假,毕竟没人会把皇宫看作是家。

    在此之前,他甚至连宫外那座府邸都没有真正看成为家,只是今早看她挽起广袖,亲手做羹汤,那皎白面容间的安宁忽地落入他眼里,才让他恍然大悟,想起了那快要到来的婚期,想起了她原是他被圣旨赐下的皇子妃。

    时间过得这样快,人世变幻这样奇妙。

    他和令阳,因着一道婚约,便有了超出旁人诸多的缘分。

    人一生因缘际会,多与少、相逢与离别都没有定数。命中注定他生为皇子,赋予他尊荣无限,命中注定那御极天下不曾有过人心的怪物是他的父亲,命中注定眼前这个人将会与他共享后半生的喜乐或哀怜。

    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当他意识到自己在这世上即将多一个重要的亲人,这人并非庆帝那样高山仰止只需仰望难生亲切,又非太子那般物是人非不得不站在对立的方向不死不休,她是他未婚的妻子,生死一体,不会背叛、不会算计,她的命运系于他的命运,无论身心,她将要无限地接近他、了解他。

    而他最害怕的,便是敞开心房,让别人读到他的心。

    李承泽有些不安,其实正如淑贵妃所言,他这人心思很深,旁人极难与他交心。只是他望着薛瑚的样子,却对此感到了一种忧虑,或许是出于某种未知的预感,或许是源自内心深处的动摇。

    薛瑚注意到他的情绪一下子变差了许多,虽然不明白原因,但也不出声去问。相知许多年,她比谁都了解他的性情,有些事根本不需要过问,他想要保持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就愿意陪他保持下去。

    她做的一切,都不是出于一种势在必得,她想要的其实很少,对于所得也不甚强求,能亲眼看着他一切安好,便已经足够。

    这一顿饭是在一片寂静里吃完的。两个主子,一个埋头喝着粥,一言不发;一个站在一旁发呆,面容安静,只让负责厨房的宫人心惊胆战,盼着这两位贵人尽早离开。

    李承泽放下粥碗,薛瑚看了一眼,除了粥被喝了干净,其余小菜都没被动过,原样呆在盘中。

    他站起身,往外走去,薛瑚令人把厨房收拾复原才抬脚往外走。迈出门,看到他正背对着她站在廊上,大概是在等她,阳光照在他黑色的皇子衮服上,与金线一同发出耀目的金光。

    薛瑚走上前,李承泽听到她的脚步声,回头望过来。

    她顿了顿,看到他那双眼背着阳光,含着一些对她来说有些陌生的东西。

    他面容平静又温和,问她道:“等一下便出宫吗?”

    谈判事宜已定,她身上的警备已经散去大半,也不需要再留在宫里。

    薛瑚点点头,面色自若走上去,与他并肩走在回廊上。

    李承泽打了个哈欠,伸手揉了揉犹自还有些痛的头,说道:“正好我也要出宫,一起吧。”

    她自然没有异议。

    去向淑贵妃告辞的时候,贵妃还专心致志地读着昨夜范闲的诗,听到声音也没有反应,只是嗯了一声。看着她全神贯注的样子,他们两个都明白再等下去也不会有更多回应,便自觉退出了淑贵妃的书室。

    出宫要先坐轿,等出了宫门才能改乘马车,但所幸淑贵妃的宫殿离皇宫东门不算太远,现在天气又好,走着去倒是更舒服一些。

    宫中的戒备变得更严了,大概和昨晚刺客入宫有关。李承泽饶有兴致地看着禁军在外城巡视,中间还遇到了宫中禁卫统领燕小乙,假笑着寒暄了几句,问了问昨晚的情况,不出所料燕小乙什么都没说,含糊糊弄了几句。

    待快走到宫门处,他才歪了歪嘴角:“看来燕小乙没抓住人。”

    九品高手听力不似凡人,他直到现在才开口说话。

    薛瑚:“昨晚闯进宫里的那个刺客主要在长信宫附近出没,长公主一大早便去找太后哭诉,自然是没能抓到人的。”

    “那就有意思了。”李承泽看着谢必安赶来马车,“竟然从九品高手手下逃脱,最近京都内真是人才济济啊。”

    他一撩袍服,踩着凳子当先踏上马车,又俯下身,伸手给她。

    薛瑚探出手掌,交在他掌心,被那双骨骼清秀的修长手掌收紧握住,然后顺着他的力气踩上了马车。

    车驾起行,他掀起车帘,目光专注地看着越来越远的皇宫。薛瑚坐在他对面,望着他的面容,眼里逐渐温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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