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礼服

    薛瑚走进皇室别院的时候,正迎上这处别院的负责女官。

    她抬眼看到薛瑚,也并不如何惶恐,面色自若走过来,只微微弯了下腰,脸上表情沉静到冰冷,威慑力极重。

    长公主□□的得意人儿细想好像都是这副模样。

    薛瑚勾了勾唇角:“姑姑客气,我受长公主嘱托,特地来看看婉儿。”

    长公主李云睿把持内库,一手遮天,眼见范闲与亲生女儿婚事难阻,却不甘心放手那财政大权,便轮番游说皇室成员反对这门亲事。太后不理会她,皇后被多年的京都事变吓破了胆,两个皇子管妹妹的婚事不像样,想来想去,她便只好把主意打到了薛瑚的身上,想着总归是一起长大,婉儿向来喜欢令阳,总会听进去一些。

    只是她这次只怕是打错了算盘。薛令阳自己就一直在犯傻,哪还有本事插手旁人的姻缘。只是她不能明确拒绝长公主,便有了今日上门这一出。

    这边的下人大概早就被吩咐过,见她来也不见惊讶。薛瑚一路被引进内里,越往里走,窗户被关得越是紧实,都快要夏天,室内越发热起来,若有若无的药味混在燥热的空气里,让人心生不快。

    晨郡主林婉儿从小身体虚弱,长大以后又被诊断出痨病,故而一直养在深闺,很少出去见人。即便薛瑚算得上与她一同长大,见她的次数也少得可怜。

    走进一处主殿,林婉儿才一脸惊喜地迎上来。她身子虚弱,不好出门,又因为身份尴尬,素来少有人与她交往,一个人呆着常年寂寞。今日听下人禀报说令阳县主来看她,自然很高兴。

    “令阳姐姐,你来了?”

    薛瑚面上带了些笑,快步走上去,牵着她的手臂拉她向屋里避:“快些进去,这外面还是有些风的,当心着了凉。”

    走进去却看到外厅的窗户半开,她有些惊愕地扭头看了婉儿一眼。

    林婉儿低头笑了一下,有些羞涩的模样:“姐姐不知,最近父亲给我寻到一个大夫,医术很高明。他说了,我这病常年呆在屋里反而不好,荤腥也最好用些,我听了他的话,身子已经改善许多了。”

    “大夫?”薛瑚想京都什么时候有这样的神医了,林婉儿这是陈年积病,凭林相和长公主的能耐,京都若有好的大夫早便送到别院了,如何会突然便跳出来一个这么神奇的大夫。

    只是看林婉儿面色比以前红润许多,长公主又派人看顾着女儿的饮食起居,若有蹊跷也早该发现了。

    “这样。”故而她只是感叹一句,并不探究。

    林婉儿让她坐下,抬起眼打量薛瑚神色,一边让她喝茶,一边道:“令阳姐姐……今天是来做什么的?”

    她也不傻,不会真的觉得眼前这人是心血来潮上门看她,总归肯定是有目的的。

    薛瑚看她,见她面容极力掩饰的平静,但眼睛里心思闪烁,又透着股执拗,似乎打定主意无论旁人说什么都要抗争到底。明明一直是个温温娇娇的小姑娘,现在也强撑着作倔强模样了。

    长公主的话在心里滚过一圈儿,薛瑚放下茶盏,淡淡笑了一下:“那范闲,你是非嫁不可吗?”

    林婉儿心道“果然来了”,眼睛避开她的眼神,嘴里道:“那不是早已写在圣旨里吗?绢纸玉书,陛下亲自写就,还有再改的道理吗?”

    薛瑚却未放过她,目光定在她脸上:“若是婉儿妹妹不想嫁,长公主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这个婚约成效的。”

    果然!果然薛瑚是为了长公主来的!

    婉儿心里不由有些气恼,无论怎样,她自认与令阳姐姐一起长大,心里也向来濡慕喜爱她,如今令阳替着长公主说话,听在婉儿耳朵里更是有一种被亲近之人背叛的感觉,让她有些伤心。

    故而她也抬眼无畏直视着薛瑚,眼里写满了倔强,清丽的脸庞绷得紧紧的。

    “令阳姐姐不用再劝我了,我已经认定了这件事,不论是你还是母亲,我都不会轻易让步的。”

    令她有些意外的,是薛瑚并没有再劝。眼前的人听了她的话,露出一个有些复杂的笑,既有“果真如此”的意味,又有一些苦涩飞快从面容上闪过,转眼即逝,婉儿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薛瑚又捧起茶盏慢条斯理喝起茶来,留下林婉儿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她,待放下茶盏她才露出一个更亲和些的笑:“婉儿若是已经下定决心,我也不再劝说你了。我相信小范大人是个有担当的好男儿,单是看他为了一个侍卫便把京都搅得天翻地覆,我也觉得这样的人差不了。”

    婉儿听她夸赞范闲,心下一松,又忍不住道:“死去的那个不仅是他的侍卫,也是他看作亲人的朋友。”

    薛瑚点点头,并没有太在意,对她而言,侍卫与否也不相干。反正看婉儿的样子,只怕早就对范闲情根深种,在薛瑚看来,到了这个地步,长公主还妄想棒打鸳鸯就有些晚了。该说的话她也说了,只是婉儿不听,那旁人的姻缘,也不该去干涉太多。

    单看她对李承泽的一腔心血,便没有劝说婉儿的资格。

    女人心中一旦有了一个人,那便不是简单的外力所能拆散的了。薛瑚从小认识婉儿,不敢说有多么了解她,但相处可见,婉儿虽柔弱,身上却也有和长公主如出一辙的一种疯狂。

    于是她没再提起范闲,反倒是和婉儿聊起了近来京都各家发生的一些趣事。林婉儿初时还有些戒备,后来看她果然不再劝说,便换了笑脸,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亮亮地听着她分享这些趣事日常,眼里还有着一丝羡慕。

    薛瑚好似已经忘记了长公主的嘱托,全然是来找婉儿玩的了。她告辞的时候,正看到站在婉儿身后的姑姑盯着她,目光似隐隐不满,她权当没有看到,告别了婉儿上了马车。

    她没什么可怕长公主的,会走这一遭也不过是为着一些情分,不好拒绝。但说到底,她又不仰仗长公主的权势,更不怕长公主把手伸到她身上。

    早年的时候长公主手腕了得,连林相那样的权臣都逃不出她的手心,然而她千方百计,也没能收服得了薛易涛,老薛家又是素来一根筋,常年在北方不在京都权力中心,她就是想对付这没收到掌心里的薛家,也鞭长莫及没有办法。她念着薛易涛手里的兵权,也不敢轻易对薛瑚下手,反而还向来对她表示亲近。

    薛瑚本来该回宫复命,长公主还殷切地等着她的“好消息”。只是刚回了宫,太后那里便传过话来,说是礼部准备的大婚礼服已经送到太后宫中,听说她现下就在宫里,倒是省下送去县主府的功夫了,直接去试穿看看尺寸。

    等她到了太后宫里,便看见宫里的后妃都在,正一个个带着笑意打量着她。说来也正巧,礼部送来礼服的时候,各宫嫔妃正请完安打算各自回宫,一听说老二家的婚服赶好了,便都留下看热闹。

    薛瑚被她们的眼神看得有些僵硬,迈着步子低头走进殿内,跪下行礼,被太后连声叫人扶起来了。

    “好孩子,今日礼部把你大婚的喜服送来。刚才哀家和她们都细细看了看,做工样式都漂亮得很,上面穿了上百颗的珍珠和红宝石,足见陛下对你们婚事的重视。正好今天你在宫里,便直接试穿看看,也让这些死活赖着不肯走的娘娘们凑凑热闹。”

    下面的嫔妃们配合着太后的兴致,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一些比较熟悉的更是在附和。

    宁才人一向心思粗放,直来直往,想到什么就会说:“是啊,这不臣妾们都等着瞧呢。令阳你还不快上前来看看。瞧这礼服,真是气派又华丽。”

    薛瑚被不知道哪位娘娘往前推了一把,跟着这力道向前,就看到侧边陈列的一处架子,旁边有林林总总十几个宫女太监,都捧着配套的细碎东西。

    薛瑚的目光被架子上陈开的那件朱红对襟吸引,手指拂过上面金凤的纹路,光滑又细腻的线脚,让她的眼睛都被这华贵的金红色泽照得有些花了。

    她回头去看太后,老人家笑着对她点点头,便有几个嬷嬷领她进了内殿,服侍她穿上了那身繁琐的衣服。

    婚礼袍服非常繁琐,层层叠叠,光里衣就三件,分不同材质与色泽,待穿好外裳,薛瑚只觉肩上重重落了一层负担,想一想婚礼那天头上的珠冠重量,头顶就隐隐有些发疼了。

    有嬷嬷小声说了声“好了”,薛瑚便迈步出去给后宫的妃嫔们看。有宫女为她掀开后殿的帘子,还有四个在后面为她扶着后摆,这一身襃衣博带,繁重之余,也需要耗费人手去打理,若非皇族公侯之家,也穿戴不得这身重服。

    她一出现,便引得坐在位置上的众妃纷纷起身,啧啧感叹。皇室娶亲,特别还是皇子娶正妻,上一次还是靖王娶王妃,那也是少说在十几二十年前了。这身礼服,当场众人里除去太后当年被明媒正娶做诚王妃,没有一人亲眼见识过,更别提穿戴。

    薛瑚素日常往宫中,几乎是六宫看着长大的,更别提出落成如今这番模样,更是让人感慨之余心生满足。

    太后上下打量着她,眉眼盛满笑意,不住道“好”,指着她对众妃道:“当年令阳被送入京都,尚还是个懵懂幼童。一转眼便长得这样好,更是这么快就要嫁人,还是嫁进了咱们李家。哀家每每想到这件事,心中既是不舍又是高兴,令阳这般的好孩子,不说承泽了,就算是承乾……不说这些了。贵妃,她既要嫁给老二,你便多看顾这两个孩子,让他们两个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好。”

    淑贵妃也上前一步,低了下身子:“臣妾知道了。”

    说完她看了眼薛瑚,素来淡漠的脸上也呈现出几分喜悦。

    见太后和贵妃说完了话,在场的妃嫔才七嘴八舌夸赞起来。

    宜贵嫔细致,问薛瑚婚服的尺寸合不合适,需不需要再行修改。

    淑贵妃在一旁看着,慢慢道:“其余看着都不错,只是这腰肢部分,似乎有些不合身。”

    一旁候着的嬷嬷上前,听着她的指令摸了下婚服的腰间,伸指一掐,还留有一些空隙。

    其余妃嫔看了,都是又惊又好笑:“天哪,还有这么多富余。臣妾记得这是去年给令阳量的身,到了今年这腰又出落的细了许多。”

    “看来二殿下果真有福气。”

    眼见气氛逐渐朝着未出阁少女不能参与的话题歪去,还是太后止住了这些妃子们继续调笑下去,让一旁礼部的女官记下要改进的地方。

    气氛正和睦,便有人报,长公主到来。

    一时殿内静了下去,李云睿迈步走进来,跪下请安,被太后叫起。没等太后多说,她便看到站在殿中很是醒目的薛瑚。

    “这是礼部送来了婚服?”她走到薛瑚面前,上下打量,神色欣赏,好似正常人家一个正常做姑姑的女人,“真好,这红色绚丽。固然世间有许多种红,婚服的红却永远与众不同。”

    她看向太后,笑起来:“儿臣真是羡慕令阳,年岁正好便已披上红裳要嫁给承泽。想儿臣当年,也被人美誉一句第一美人,只是如今韶华已过,昔日盛名也烟消云散。说来令阳与我也很是相像,我们都被世人吹捧着美貌,都被称作绝色的佳人,只是令阳要比儿臣幸福得多,也清醒得多。”

    长公主说着落寞一笑,宫中众人也不知如何接话,毕竟她年轻时候做的那些荒唐事,整个后宫又有谁不知道。

    李云睿转过身,看着薛瑚:“不说了,今天的主角是令阳,我做姑姑的,更应该祝贺她和承泽百年好合。我这里也没什么旁的东西给我那侄儿,便给令阳添妆一套百年好合屏风并一柄东夷传来的玉如意,就算我的心意了。”

    长公主执掌内库,素来出手阔绰。薛瑚眉目未变,低声行了个礼:“多谢长公主殿下。”

    太后笑起来,让室内的气氛重又轻快。她挥挥手,嗔道:“算你这个做姑姑的有心。我南庆已经有十几年没有举办过皇子的娶妻礼了,也算是难得的喜事,希望能冲冲今年的晦气。哀家也给令阳一套首饰,样式有些老了,但也是先帝赐给哀家的东西,还望你们能好好对待。”

    有嬷嬷捧出一个玉盒,打开,是完整的一套金镶红宝的头面,雕着凤鸟,样式非皇后太后不能使用,但婚礼用一用还是可以的。

    长公主目光一扫而过,笑着恭维:“太后果然还是宠爱令阳。当初儿臣怎么讨要,太后都不愿意给。”

    太后瞥了眼她:“你若是成婚,哀家早便给你了,只你又不嫁人,留着这般规制的首饰也只放着落灰。”

    长公主苦笑一下:“太后教训的是。”

    薛瑚恭敬地再次行大礼,还是太后见着她衣着繁琐,便叫人把她扶起不必行礼。

    长公主过来,无非就是已经知道她去了皇家别院没有尽心做事,只是她除了能来威慑一下外拿她也没有办法。有的时候薛家独女的身份让人心酸,没有兄弟做保障,却也未必不是一道护身符。只要朝廷还要她父亲打仗,她的这条命便由天子护着,旁人杀她便等于卖国。

    她正想着,殿外突然传来侯公公的声音。太后以为庆帝有事要吩咐,令他进来。洪公公进殿后躬身行礼,站起来后看了薛瑚几眼,笑着道:

    “回禀太后、长公主、各位娘娘,还有县主,陛下让奴才过来告诉县主,大将军王的部队已经到达城郊扎营,明日便可入京。陛下的意思是,薛将军面圣之后便没什么安排了,县主可等明日与薛将军父女相见。”

    薛瑚怔怔望着他,袖中的手一下子攥紧。她深吸一口气,才压抑住胸中的激动与震荡。

    -

    宫外。

    二皇子府。

    李承泽刚送走一批礼部官员,觉得有趣。但等迈步进了里屋,看到架子上铺开的朱红礼服,却又有些复杂感慨。

    他侧头对谢必安道:“虽然早便做好心理准备,但也是第一次这么明显感受到婚期将近,府中真的要多一个人了。”

    谢必安抱着剑,不知道该如何回话。

    索性李承泽也没有等他回话,他微微眯起了眼,看着眼前的婚服,脑中想的是身边多一个人带来的行事掣肘。

    他只希望成婚后的日子不被改变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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