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禁足

    薛瑚这日在读父亲送来的信。

    她坐在院中。此时已是夏末,气候依旧炎热,她穿了条碧色的纱制宫装,头上梳了简单的发髻,只插了只玉兰簪,手持团扇在树荫下避凉,边认真读着手里的信。

    父亲在信里说自己身体一切都好,阳城老家也安定无事,现下他正在培养接班人,待他们能挑起担子时就把手里的军权级级下放。他又留心问了女儿在皇子府里过得好不好,二皇子待她如何,又及,最后两页信纸,他还给薛瑚讲了讲在北边听到的南庆使者的消息。

    据闻范闲进北齐的上京,引来无数高手和普通百姓的围堵。面对如此敌意,小范大人丝毫不惧,手握薛家前锋兵的军旗一路昂首进了上京——那面军旗是两国历史上第一面南庆插到北齐土地上的战旗,北齐人又惧又恨。与此同时,大将军王与使团配合,在同一日命令边军向前移动三十里,陈压边境线上,列兵百万为小范大人撑腰。

    便是父亲,都有些惊讶陛下这次对使团的鼎力支持,肯为范闲这样的年轻人下如此大的手笔。范闲前途无量。

    薛瑚看父亲亦是对范闲称赞有加,不由微笑。她家里那位殿下素来对小范大人心有不甘,又情不自禁想将人拉拢到手里,一时也说不好那情绪到底算作什么。

    阳城是薛氏的老家,是北地边境线上最大的城防要塞,从阳城往京都寄信,消息传递有极大时间差。父亲这封信里提及的内容,约莫是使团刚至上京的时候,只是从上京到阳城、再从阳城到庆国京都,其中辗转多次。不过给她一个后宅妇人看的信,也没什么紧要,自然不必要飞鸽传书或者走官员或者军队渠道,只是从民间驿站送来。

    她才读完信,李承泽就已回来。他这日沐休,只一大早李弘成就约了他去郊外钓鱼,是以回来的时候一身简装,不着大袖和外袍,兼之又握着手帕擦着汗,乍一看倒好似夏日护城河边上玩耍嬉闹后回家的平民少年。

    他身后还跟着看样子累得半死的李弘成,这厮穿的比李承泽还放荡,胸口露了大半,被炎热天气逼得翻着白眼,薛瑚怀疑他要不是顾着自己身份,都要吐个舌头了。他跟在李承泽后头,手里还拎着两个桶,不认识的把他当作二皇子的下人也不意外。

    薛瑚和李弘成一向处得熟,看他那副样子就看不过眼,起身过去,将团扇挡住鼻子嘴巴,皱起眉看着靖王世子。

    “你这是什么体统?这副样子回来,当心传回去靖王晚上不让你进王府大门。”

    她这话还真不是瞎说,靖王爷对世子看不过眼,时常半夜就把世子赶出去了,让他去找自己的红颜知己,别呆在府里碍人眼。

    李弘成摆摆手,热得不想跟她说话,自己进屋对着下人吆喝着要瓜果冰饮。

    薛瑚只能和李承泽无奈地对视一眼,露出一笑。

    她掏出帕子给他拭汗,而后便牵着手往回走。薛瑚向后看了眼,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早上我就想问,一时忘了。怎么最近不见谢必安?今日你出城他也不在。”

    李承泽嘴角笑意微收,很快恢复笑意:“他近日家中有事,我就准了他的假,毕竟不好不给人休息。”

    薛瑚点点头,不再细问,正好进了屋子,李弘成缓过劲来跟他们说话,她便也将心神放到应付世子上面去了。

    用过午膳,李承泽和李弘成去了前院说话。薛瑚从饭厅出来,往后院走,回去午休。踏进房门,香椿服侍她换了身常服。大门细细一响,薛六悄无声息进来了。

    薛瑚看了她一眼。

    薛六过来禀报:“殿下,谢必安最近似乎确实不在府里,属下最近有些过界,几次出现在前院,都未见有人阻拦。府里谢必安武功最好,其他七品高手注意些避过不难。属下听您的话每月留心前院管事,倒没发现他有什么问题。只是今日,看到有几个护卫出去,跟着他们到了城郊,亲眼见他们带了个小孩子回城。”

    手里的动作停下,薛瑚向她看过去:“小孩子?什么孩子?哪家的孩子?”

    薛六摇摇头:“属下不知。那户人家周围没有邻居,无从打听名姓。护卫们是趁着那家中大人外出,用了办法哄孩子自己跟着走的。看那男孩大概八九岁,家里环境和衣着看着是寻常百姓。”

    薛瑚:“寻常百姓……他拐一个民间的小孩子做什么?”

    她百思不得解,又怕是自己过于敏感误会了什么,只让薛六继续见缝插针地观察,不要插手。

    又过了几日,京中专供陛下的急报传回来,一时之间震惊朝野。

    使团正使范闲在北齐上京遇刺,身死殉国。

    薛瑚当时正在做给李承泽的七夕香囊上刺绣,听到消息后手指一颤,被针扎出个血口来。

    她垂眼望着手指上那颗血珠,喊道:“薛六。”

    护卫应声潜入屋里。

    薛瑚:“打听清楚了吗?那个孩子是谁?”

    薛六:“他常常问人什么时候能见到爹,属下趁人不备潜入,诱哄问他父亲叫什么,那小孩说……滕梓荆。”

    薛瑚深吸口气,勉力维持着平静,问:“就是前几个月,牛栏街刺杀被害、引得范闲在京都闹了个天翻地覆的滕梓荆?”

    薛六没有应声,想是默认。

    薛瑚又深吸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香囊,坐在那里一会儿,忽然下定了决心。

    “带我去,那个孩子关在哪里?”

    香椿惊惶地看着她,犹豫着想上来劝她。李公公隐在室内阴影处,不出声不动作,悄悄观察着她们,薛瑚已经顾不得他了。

    薛六不假思索地说是。

    薛瑚径直往外走。

    坐马车过了两盏茶的时间,她被人扶着下了马车,看了看四周往来的人群和低矮的建筑。

    京都的西城。平民百姓聚集所在。

    她垂下眼,戴着帷帽遮掩身份,在薛六的护送下往住宅区走。

    人群渐渐稀疏,几户宅院坐落在僻静处,最深处的青砖小院远远望着有兵士在把守。

    香椿急急赶上来,在她身后小声道:“殿下。奴才派人去打听,两天前的确有一个自称滕王氏的妇人去衙门报案说丢了孩子,本只是个普通案子,但却连最简单的受理也没通过。奴才刚才凭着令牌去见了受理处的官员,说上面有命令,这月不接受孩童失踪的案子。”

    薛瑚帷帽下的嘴角勾了下,意味冰冷,又有些嘲讽。

    “真是下作,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对一个民间的小孩子下手。香椿,我现在都开始怀疑自己了,这世道早就变了,到底犯傻的是他,还是沉溺在过去的我?”

    香椿不知如何回答,何况她现在也处于极度的震惊中,对于二殿下一直以来的认知都在摇摇欲坠。

    薛瑚却也没有在等她回答。她站定了脚步,早有注意到她们这行人的卫兵上前呼喝“什么人”,让她们快离开,薛瑚摆摆手,让做出提防状的薛六退下,她则脱下了帷帽,露出了面容。

    兵士震惊地看着她,手里举着的武器不由放下:“皇子妃!”

    她迈步往里走,兵士一边想阻拦她进去,一边又不敢对她兵刃相向,只能慢慢往后退,嘴里道:“皇子妃恕罪。若无二殿下的允许,属下不能放任何人进这个院子,还请您不要为难我们。”

    薛六冷喝:“大胆!这是二皇子妃殿下,谁敢动武器?兵部尚书是将军王的爱徒,尔等既属兵部,又如何能以二殿下命令为尊?”

    薛瑚握住眼前这把刀的锋刃。

    举着刀的卫兵都快跪下了,全身都开始颤抖,生怕一个不小心伤了她,伤害皇族可是死罪,罪及九族。

    “若不想我自伤,就通通给我让开。二皇子那边,自有我去说。”

    所有兵士相互对视几眼,终究还是不敢硬拦,半推半就地让她强进了院子。

    屋里只关了一个孩子。

    听到门开的声音,趴在桌子后面吃着点心的男孩子回头,看到站在门口的薛瑚,小跑几步过来。

    “你是谁啊?你能放我出去吗?我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薛瑚勉强挤出两分笑意,垂眼看着他:“叔叔说他也没办法找到你的父亲,羞愧于面对你,便让我来告诉你,送你回家。”

    这孩子看来被人保护得很好,天真得都有些傻了,闻言半点不怀疑,虽有些失落没有找到父亲,但听得可以回家,也雀跃起来。

    薛瑚让薛六送他回去,做好安排,即刻送这对母子去往北边,避免之后被李承泽再次抓住。

    在场兵士想拦薛六,却也拦不住她。他们有人已经去皇子府通知明俞生,有人去宫门等待二殿下回来,有人守着院子。

    只是李承泽还在早朝上,等他下朝回来,知道消息,也已经晚了。

    他一脸寒霜进了后院。

    早朝庆帝已经为范闲的死讯大发雷霆,他从未见过陛下如此震怒的模样,甚至还无明确证据就已经当朝拖下去十几人数等候问斩,全部都是太子和二皇子的门人。李承乾和李承泽面色都是铁青,但一句求情的话都不敢说,生怕惹怒了陛下,也给自己招来帝王之怒。

    大殿上,这一向针锋相对的两个兄弟,倒是前所未有地产生了一致的想法。

    陛下对范闲的爱重,怕是连亲生的皇子都拍马也赶不上。

    兄弟俩不管是谁,那一刻都在想:范闲死了,真是太好了。

    李承泽本就满腔怒火地强压着戾气下朝,一出宫门却听说今日他的皇子妃趁着他早朝的功夫,亲自去了城西把扣着的滕梓荆之子放了。

    他一时间竟就差点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想在众目睽睽的宫门口拔剑把来送消息的几个兵士给杀了。

    若非注意到太子一直在关注着他,二皇子只怕真就一时丧失了理智。

    谁都可以,但怎么会是令阳?怎么能是令阳?

    她是他的妻!今日此举,焉不是对他的背叛?

    他觉得怒火中烧,又有无尽的委屈酸涩从心里涌上来。他自觉自己不是太子那种外强中干的幼稚鬼,从不会拿下人和物事发泄,却在马车上就摔了好几个杯子。

    他带着满身怒火一脸冰霜地进了后院,却发现薛瑚坐在屋里等他,听到响动抬眼看过来,脸上竟是一丝波动也没有,平静得好像什么也没做。

    李承泽甚至委屈得都红了眼眶。

    他本来觉得,她一定会愧疚、会慌乱,会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可薛瑚脸上的冷意告诉他,她一点都不难过,一点都不怕他生气。

    他怎么会知道,薛瑚比他还要愤怒、还要失望、还要委屈。

    她甚至觉得自己的身边人变得面目全非,不知道昔日自己爱着的那个二皇子到底是自己心里的幻影还是一个虚假的记忆。

    庆帝有句话说得对,北老薛都是一家子愣头青,就算看着伶俐,性情也是耿直到让人头痛,心里自有自己的坚持,哪怕玉石俱焚也绝不退让。

    李承泽把一个民间的孩子扯进他们大人间的腌臜事里,就已经触到了薛家人心里最痛恨的一点。

    祸及妻儿。

    作为战争兵器,满门烈士的薛家最懂无辜妇孺被牵扯进家国大事是悲剧、是泯灭人性的恶行,仅次于屠戮城池。

    她的母亲和弟弟被人残忍地当着数十万大军杀害,所以她绝对不能忍受她的丈夫对一个无辜的孩子下手。

    必要时,她可以为他的大计牺牲自己的命,但绝不会允许他彻底堕落成这样一个没有半分仁慈的魔鬼。

    李承泽定定看着她,轻声道:“你太让我失望了,令阳。你有没有想过,放走他会不会对我有什么致命的后果?我会不会被太子抓住马脚?我会不会被陛下厌弃?倘若因为这件事一切都功亏一篑,我死了,你当真就不会后悔吗?那个孩子的命,抵得过你的丈夫吗?”

    “我想过。”薛瑚移开视线,看着窗外,不想让他看到她眼里的泪光,“可用这样的手段夺来的东西,多么肮脏啊。就算殿下如了愿,良心就不会受到谴责吗?即使殿下不在意,可我在意。如果我当作什么也不知道,这辈子,我就再也无法面对我自己了。”

    她也再也无法面对他了。

    李承泽闭了下眼,长叹出一口气:“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和大将军王一样,眼里容不下沙子,傲雪凌霜,品性如竹,所以我从来都不想让你知道前朝那些事,就是以防出现今日这样的局面,可到底还是疏漏了。”

    薛瑚沉默。

    李承泽疲惫地道:“皇子妃身体不适,禁足两个月。府里的下人都换了,香椿你用的好,就留下。先这样吧。令阳,乖乖的,我许你一生尊荣、还有我全部的爱重,至于别的,只交给我就好了。”

    他转身离开。薛瑚坐在原地,自嘲地笑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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